……毒雾弥漫，如纱般轻缈，如霾般神秘。整个场地像是进到了云里，放眼望去全是毒雾，连自己的脚尖都看不到。

林恩落地时打了一个趔趄，险些腿一软跪下去。伤还是有些重了，再加上这么大的释放量，他眼前都有些发黑了起来。

原本嘈杂的裁决场此刻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三三两两的倒地声。

“……林哥，肺活量挺大嘛。”一个虚弱的声音在他脚边响起，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哪个瘪三。

“……咳咳……少说风凉话了。”林恩笑到，“伤怎么样？”

事实上并不是肺活量大不大的问题，这么大的毒气量，他就是有十个肺都不能一口气吹出来。

林恩的毒气来源于肺部细胞。他有两套气管，一套正常呼吸，一套带有隔膜，专门用来释放毒气。不用时，隔膜就会将毒气管封闭。并且在这根气管里，还有一个小气泵，可以使空气快速流动。就是说，每一个肺泡都连接了两根管子，他只要张嘴就能一边吸气一边呼气，依靠气泵使空气经过肺部，喷出毒雾来。

毒气的产出和浓度，完全可以靠他自己自主控制。所以只要不出现什么极端情况，倒也不用担心毒雾泄露。

“还好，没什么大碍。”乳白色的浓雾里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做贼一样窸窸窣窣沿着地面摸了过来，轻轻拉了拉林恩的裤脚。他爬不起来，想让林恩拉他一把。

“你给我躺好别动弹！”林恩狠狠凶了一句。手吓得一抖，害怕了似的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像是怯懦的小孩子在外面受了伤，又不敢告诉家长，身上痛得要命，但又怕被骂一样。

“咳……一只手断了，一只手裂了，还在这动动动呢。”林恩骂他，俯下身子拨开雾气一点一点挪了过去，“真不怕骨头错位给你包成个粽子啊。还不知道内脏伤了没有，这么大个人了也不知道当心一点……”林恩絮絮叨叨地，老妈子一样骂了一堆，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布兰赫求饶性地笑了：“好哥哥，好哥哥，别骂了别骂了，我错了嘛。”

挪了半天终于到了布兰赫身边。这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防毒面具之下的脸上写满了疼痛和疲惫。他把臂刃全都收了进去，双手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的左手已经扭断了，断骨的前段生生叠到了后端上面，此刻就是稍微动弹一下都会带来无比的剧痛。右手骨头也裂了，实在支不起身子。

林恩看见他这状况实在心疼得紧，但却努力没有表露出来，直接一步跨过布兰赫的腰间弯腰俯下身去给他解毒。虽然戴了防毒面具，但伤口全都暴露在毒气里，毒气也会进入血液导致中毒，只是发作没那么快罢了。

他胸口的伤血流不止，仅仅是弯腰这个动作，就滴了好长一串到布兰赫身上。

布兰赫在地上一哼哼，小声抱怨了回去：“你也不比我好多少嘛。”他微微向左偏了偏头给林恩腾出地方下嘴。

林恩没理他，张口，在他的虎牙靠后的位置忽然冒出了两根蛇牙！蛇牙部位就像毒蛇的口腔一样的结构，平时被皮肤包裹贴在上牙膛里，需要时肌肉拉动尖牙撑开皮肤，紧贴着他的虎牙就伸了出来。

但这牙里装的并不是毒液，反而是血清。它的来历就有些说来话长了，但总之，这是他的缺陷。

是他作为“兵器”的缺陷。

杀人的兵器可不需要救死扶伤。

轻咬下去尖牙扎破皮肤，救命的血清缓缓流入血管里，随着心脏的泵动去到身体各处……这个过程是十分美妙的，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毒瘴被一点点清除，身体一点点恢复。

林恩的头凑到了脸边，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极其顺滑。布兰赫刚想抬手去搓一把就被林恩狠狠唬了回来，这才悻悻放下。“好啦好啦，够了，你也快不行了，别难为自己。”布兰赫说。

缓缓拔出，抬起头来，收回蛇牙，林恩一下想不出来怎么回答，只得略过了这个话题：“其他地方还好吗？内脏没疼吧？”

“嗯，没事，只伤了几根骨头。”

“那还好。”林恩从他身上下来，蹲在一边，脱下衣服就把贴身的短袖撕了开来。刚想撕成碎布条，但一用力血就往外涌，实在没什么力气。

本来他身上还有把匕首的，但之前趴在布兰赫背上冲刺的时候身边有异兽和他们的距离隔得太近，枪口都怼不过去。林恩情急之下把匕首掏了出来一刀扎进了对方眼睛里，也不知道掉哪去了，这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了。

“借我个手指头。”他略显不情愿地对布兰赫说。

“不是你不让我动的吗？”布兰赫笑笑说，但还是把右手移了过去。他伸出了食指的爪子，张开手掌把指头翘了起来。

他这时候的利爪与之前的形态差了很多。战斗的时候他伸出的爪子很长，替代了指甲的位置。从手指的最后一节骨节冒出，沿着指尖的方向像五把钢刀一样就刺了出来。伸出来能有三四厘米长，尖锐锋利的形状就像五把刺刀。

但恢复正常时他的手和正常人差不了太远，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有着修剪得体的人类一样的指甲。除开每个手指指尖的开口，几乎就和正常人手无异了，甚至还十分好看。

这也是布兰赫平时见人时戴手套的原因。这种状态下他的爪子就像小猫一样，需要时就从口子里伸出来。但是他的爪子和骨刀都不是以固有的状态收进体内的，而是在收回的一瞬间在体内拆开了以分子的形式保存。所以掰开他的手指也不会看到爪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在里面。倒也不用担心摸他手指的时候被扎……除非他存心想扎人。

而且爪子的形状上也圆润了很多，反倒更像猫科动物的爪子了。总共不到一厘米，短小厚实，微微弯出了一个小尖，和之前一比竟然显得有些莫名的可爱。

但被猫挠一下也是很疼的，尤其这猫还装的是锋利的“钛合金”猫爪。

“哎呀，做人要灵活一点。”林恩没办法，只得狡辩到。

把布料放到布兰赫的指尖一拉，擦啦一声就撕碎了。他的爪子连削铁都不在话下，裁布属实是杀鸡用牛刀了。没几分钟他就把衣服裁成了长布条，刚打算给布兰赫的右手包上，对方忽然就缩了缩。“先搞你自己的，我没你严重，快点。”弹弹指头布兰赫催他。

林恩颇无奈地笑着叹了一口气，草草给自己做了个简易包扎。胸前打个小结，他连忙按住布兰赫的右手不由分说就给他裹上了。

左臂虽然没有大创口，但是要用夹板，现在也没办法，只能等回去再说。

把外套穿上，林恩凑到了布兰赫身边，双手抱着托住他的后背给他扶了起来。

“勾着我的肩膀。”

林恩不敢用力，只能让他自己扒拉着试试。布兰赫倒是还不如他在意，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轻声安慰到：“没事的，我腿上又没受伤，放心好啦。”

结果一站起来小臂骨头因为重力挪动了一下，疼得他一个激灵抖了好半天。

“帝刀怎么样了？全部都解决了吗？”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布兰赫立刻问林恩到。这裁决场现在也还没有要倒塌的样子，他很担心。帝刀要是还没死，那就万万不可放松。不过他其实非常相信林恩，几乎没有生物可以完全依靠自己在林恩的毒雾里撑下来。要这样挨了一发毒雾还没死的话，那他俩自己收拾收拾体面地去也是个好选择。

他话才刚落音，林恩还没来得及开口，裁决场的墙壁立刻就崩碎了。土石崩解，穹顶轰塌，巨大的石块如烟尘般飘散，如细雨般撒下。墙壁没了，之前被兜住的毒雾像慢放的水滴一样一下撒开，溅得遍地涟漪。雾面缓缓降了下去，如天上宫阙的仙气一样安静地匍匐在地面上，缓缓向四周蔓延而去……

——虽然有剧毒就是了。

半人马裁决场，解除的唯一条件就是有一方死亡。

帝刀死了。

随着雾气的下降，不仅阳光照射了进来，地面上各式各样的尸体也像退潮时搁浅的空壳一般缓缓浮出水面，呈现出浮生百态……

……就比如他们面前的这只巨兽。

两米半高的半人马此时安静地跪坐在了地上。长刀插进地里，左手扶着刀柄，它摘下了头盔，置于右手上，微微俯身将手放在跟前，呈现出一种从容地，郑重地递送出头盔的姿势。

不同于其他异兽凄惨的横七竖八的死相，它显得极其庄严。

阳光洒满他的盔甲，为原本灰暗染血伤痕累累的铁盔镀上了一层黄金般的色泽。流光溢彩，威武霸气，好似不曾沾染过劣迹。他曾经被晒成了深褐色的脸上，面相生得十分端正大气。一指宽的浓眉下，深陷的眼窝终于得到了安宁。眼睛平视，视线落向地面的深处去，仿佛穿透了地心，在寻觅一个归处。它的眼珠已经浑浊了，但相比先前的时光，竟也是唯一脱离了病毒之手的样子。空洞的眼神里，还能映出生前的沉稳和魄力……

烈士迟暮一般宏大，曲散人离一般静谧。虽然整个嘴都被剜掉了，但眼角里分明写了几分满意。

终于，结束了。

不再是被支配的怪物，武艺不再被用到为恶里。

让吾化为尘土，让吾就此安息。

赠与吾之冠冕，感受吾之诚意……

看到这一幕，他们俩都震惊住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头盔覆盖在头顶之上，是一个人最高的地方，也因此理所应当地成了半人马战士们记录荣誉的载体。半人马们会将自己一生中所有令他们自豪的名望展现在头盔之上，以文字刻记，以纹样呈现……这是它们的骄傲。

半人马会将头盔送给别人只代表一件事：

献上吾之荣耀，赞誉汝等崇高。

谢谢你们，我的朋友……

在帝刀面前久久矗立，看着阳光徐徐流动……就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灼日为他加冕，青天祝他安息。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行了一个军礼。

右手握拳，与小臂平行，大臂向前抬平，拳头置于额头正前方约两指的位置。左手并拢紧贴腿部，挺身立正站好。

……寓意是：我将以我的意志，拼尽全力。

礼毕，林恩慎重地从乌尔扎塔克手中拾过头盔。在拿起的那一刻，他们都听到乌尔扎塔克残留的喉管里如释重负般地长呼了一口气。

“是真正的勇士啊。”布兰赫轻声感叹到。“只可惜被病毒玷污了……”

林恩用手擦拭着头盔上的血污：“是啊……”

他看着残破的头盔出神，突然说到：“如果有一天我也变成异兽了……”

“希望有人能第一时间了结我，我也想学学他这样。”林恩说，过了一小会忽然自嘲般的补充了一句，“但可惜我没啥东西可送。”

布兰赫有些站不稳，又把手臂搭在了林恩肩上，轻轻依偎着他。“安心啦，我会一枪嘣了你的，然后我也和你一起去。”

“不如想想送我点什么？”布兰赫笑了。

“你就算了，我俩都谁跟谁了。”林恩也跟着笑了，想也没想直接挖苦他。

“诶——好坏！”布兰赫垫垫脚用跨顶了顶林恩的大腿。他比林恩矮了半个头，也只能顶到这里。存心玩笑般的闹了起来：“送我点什么嘛！”

“好啦好啦之后再说，快点休息吧。咳咳……我实在是快不行了。”林恩打岔到。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咳嗽，他的肺里快承受不住了。

副作用，就和布兰赫阴雨天会头疼一样，他的肺功能并不好，也因此无法长时间剧烈运动。事实上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但是他自己选了这条路。

并且他毫不后悔。

毒雾散开了，但街道并没有恢复原样，在城镇的正中央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圆盘土台。土台里此刻堆满了异兽的尸体，几乎快没有落脚的地方。各式各样的人和动物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有一些人神经还没死透的，还在不停的抽搐。放眼望去这方圆台之上竟躺了近百具尸体，宛然一个修罗场。

“嗯，回去吧。”布兰赫应了一声，“不过先等下，我想把我的臂刃捡回来。我记得就掉在这附近了……”

“嗯哼。”林恩搀着他朝他指的方向走过去，一边走一边用脚扒拉开地上的躯体。“话说这个东西很重要吗？我以为你可以再造。”

“可以是可以，但是很麻烦啦——”回答这话时布兰赫不着痕迹地迟疑了一下，“捡回来会方便很多。”

“啊！找到了。”踢开一只变异猎犬，布兰赫终于找到了被它压在身下的骨刀。快70厘米长的刀刃静静躺在地上，凌厉的流线型刀身显得十分优雅。

布兰赫刚想弯腰去够就被林恩一把拦住了：“你那左手都扭成那样了还想拿东西呢？真对自己没个数啊，好好歇着，我来拿。”

又挨了一句，布兰赫十分委屈地缩了回来。

拾起骨刀，沉甸甸的重量在手里还有几分安全感，林恩突然想起了一个话题：“诶对，我之前问了你的，莱特恩德城有多大？”

“哦哦我听见了来着。四万平米不到，占据了整个山头，但也还算是城池里比较小的那一类了。”布兰赫回答，“怎么了吗？帝刀的集结范围有多大？”

听到这个答案林恩微微一愣，紧接着就笑了出来：“好消息，四万平米多点。”

布兰赫也愣了一下，他的反应和林恩出奇的一致：“嗯？那就是说……”

“他把整个城的异兽都招来了。”林恩笑了，“刚刚全部都在这里。”

“然后全部被毒死了！”布兰赫下意识环视一圈，此时毒雾还没完全散去，确定是没一个活口了。他直视着林恩的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那这么一说我还有个好消息。”

“哦？什么？”林恩有点喜不自胜，身上的伤都没那么疼了。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而且……”

“我之前在集市里的时候听到，这段时间大陆三圈的异兽数量有一个小爆发，猎手们好像都赶着去那边了。”

猎手们把古菲大陆按照异兽的数量分成了五个区域，因为大抵都是环状，行话里称作圈。最外环已经几乎扫荡干净，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异兽了，称为一圈。稍内部就有一定数量的异兽分布，称为二圈。三圈开始就需要时刻当心，因为已经进入到了异兽丰富的地区，脑袋别到腰带上了。而四圈只有特别强大的猎手团队才敢前往，那里就是极端血腥的代名词，在那里剩下的只有血淋淋的生存法则。四圈遍地都是极其强大的异兽，基本个个都有帝刀这个水平。

而五圈，最小，也是最危险的地方。小到只有一个城市，危险到从没有人敢前去——楚科奇城，异兽之巢。没人知道那里有什么，没人有命回来。

莱特恩德城虽然内部还有不少异兽，但是位置很靠外，周围都被扫荡干净了。它就被分在一圈，和三圈的位置隔了一整个二圈。

“……就是说！”布兰赫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这几天不出意外整个莱特恩德城都归我们俩了！”

“好耶！”他仰头对着天空大喊，压力一下清空，一切都好起来了。

“好耶！”林恩也跟着附和，结果太大声了没受住，咳咳嗽嗽喘了好一阵子。

“你就少好耶了，肺不行还在这喊。”布兰赫笑他。“不过别说……”

林恩转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半句话。

“……一口气吹死了全城的异兽。林哥海量啊！”

“唔咳……咳咳……你这人怎么，偏偏长了张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