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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再凑过来点,小心手。”林恩说。

今天早些的时候他们去了一趟城里,发现了原本的超市。里面东西很多,但他们也不是很急,只是先按需取了一些物品:几个脸盆,两个小塑料板凳,热水壶,还有一些罐头食物之类的东西。

他们倒也想找些别的东西吃,但都过了25年,连袋装大米都烂了,超市里都快长成小树林了。食物里只剩了一些也许还能吃的密封罐头。一般这种需要用罐头刀开的罐头可以保存更长时间,它们密封,高盐,是适合贮藏的物品。

不过25年也属实有点久远,打开罐头仔细确认没变质后,他俩随便解决了早饭。一吃完林恩就招呼布兰赫过来给他洗了个头,这也是他俩去超市里找脸盆和小板凳的主要原因。

昨天一回到车上,林恩立即给布兰赫扳正了骨头,找来四根木棍给他左右手都夹好了。他们找到了一些消毒液和止痛药,擦洗好伤口吃完药,两个人早早就睡了一觉。

但他俩都是一身的血,昨天也实在没力气收拾,只能委屈一下床下次再洗了。

所以布兰赫的这一头血也留到了现在。而且他也没办法自己解决。昨天林恩不由分说给他把两只手都包上了,脖子上挂了两个布圈一边一只手吊着。他现在就像个揣手养生老大爷……而且生活没法自理。

布兰赫一开始其实是拒绝的,因为他右手还算能勉强使用,林恩身上也伤得不轻,他也不想太麻烦对方。但林恩硬是给他按住爆骂了一顿,最后也只能乖乖听话了。

不过他的恢复力极好,只要个三四天,就基本可以正常活动了。林恩比他稍差一点,但好在肋骨没有太大移位,也没有伤到肺,只要半个多月就能基本愈合。

其实他俩就算不正骨也能慢慢自己长好,比如布兰赫的左手那个状况,是能自己愈合的。但摆正了之后愈合速度会快很多,也能少些痛苦。这也是他们的能力之一。

他俩摆好小板凳面对面坐着,布兰赫张开腿弓下身子把头伸了过去,下面接了个脸盆。他缠满白绷带的双手吊在身体两边,手腕使不上力向下垂着,属实有点像两只小白鸡翅膀。林恩坐在他对面,身边摆着烧水壶和一盆兑好温度了的热水,也岔开腿坐着一边揉他的头发一边给他头上浇水。一边洗一边哼着小曲儿,他倒是还挺开心。

但血块粘连着发丝,结成了一大团,扣都不好扣。林恩实在努力了半天,效果也不是很好。

这种情况其实一剪刀剪了是最方便的。布兰赫也知道这一点,他稍微抬头顶了顶林恩的手。

“不洗了吧,我剪掉好了……”这话说得实在没什么底气。他在犹豫,但他也不想太麻烦林恩了。

“不行,不用。”

林恩居然答得十分坚定,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给他否决了。

“但是……”布兰赫还想说点什么,甚至打算直接缩走了,林恩的手忽然停在了一个地方。他轻轻地……可以说是非常轻柔,生怕碰坏似的,用柔软的指腹揉了揉。

……布兰赫知道他意指什么,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沉默了好一阵子,他突然笑了笑:“没事的,我不在意的。”

轻飘飘的语气,故作放松的动作,还有他那微微发红的耳朵尖……

听到这话林恩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四指托着布兰赫的后脑勺,拇指勾住了下巴,把对方缩头的路线封住了,防止他突然跑掉。林恩的态度很强硬,没有一丝退让的余地。

谎言的味道,他清楚得很。

他知道布兰赫留长发的原因,也正是因此他不想让布兰赫在这个问题上做出让步。麻烦就让它麻烦吧,只是麻烦一点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在他指腹下,隐藏在布兰赫柔软的发丝里的,是一条跨越了整个后脑的,长的像蜈蚣一样粗陋不堪的缝合疤。

大概是头盖骨周围的位置,隐藏在头发里,在后脑勺上开了一条二十多公分长的口子。隆起的伤痕上已经再也长不出头发了,清楚地展示了伤口的长度和每一个针脚的位置,密密麻麻。只是用手摸到,都能感觉到它的扭曲与惨烈,让人心里发寒。

……这是“那里”对他留下的痕迹。

面对这道伤痕,布兰赫就会想起之前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所有让他不能再算作一个“人类”的一切。虽然他努力不想让林恩发现,表现得很乐观,不想让对方为自己担心……但林恩知道,林恩一向很敏锐。

他感受到过布兰赫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迷茫,无助,与害怕。他看到过布兰赫面对水中自己的倒影发呆,听到过布兰赫在阴雨的天气里微微的呻吟。林恩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布兰赫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记得那时他说的每一个字,记得他的每一个故事,记得他的挣扎……与失败。

布兰赫啊……他说白了就是一个很温软的人。说话轻声细语,待人温柔和善,喜欢玩,喜欢新鲜的东西。就像一片白云一样,洁白,单纯,轻柔,拂过世间,不留污迹。如果他只是个人类的话,他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一个蛋糕师,一个心理医生等等,这世上一切甜蜜温和疗愈性的职业……但他不是个“人类”。

或者说不能被定义为“人类”。

他的手臂,他的骨刀,他头上的伤疤,他在“那里”经历的一切无时不在警示他自己,他自己不该属于人类的社会。他被变得很危险,很“实用”,很像一个……兵器……他不敢面对这样的自己。

所以他戴上了手套,蓄起了长发——一层浅薄的伪装,像薄薄的糖衣一样保护着他最后的,作为人类的自我认同。

可笑,幼稚,又脆弱。

林恩清楚得很。

“还会痛吗?”林恩问布兰赫,语气出奇的轻柔。

在他手里被他按住的那个人好一阵子没有出声,像是被完全看穿了一样的静默。赌气般的,他一直想缩走,但被林恩死死勾住了。最后他终于软了下去,妥协下来:“……嗯,偶尔会疼,但不是很严重。”

这也是半句谎话,他骗不过林恩的。

突然林恩用一手的血拍了拍布兰赫的脸:“没事,你林哥哥我会一直任劳任怨陪着你的。作为要求你也得给我做苦力,我俩栓一条绳上了,明白吗!有力气在这发犟,不如开动你的小脑瓜子想想今天吃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故意捏成一个狡猾的尖锐嗓音笑到,活像一个刚收了布兰赫卖身契的奸诈地主小人。

布兰赫被他逗笑了:“奴家今天做出不饭来,还得委屈林公子自己动手。”

“还信不过你林哥哥的手艺是吧。”林恩半赌气笑到,“今天非得让你吃上点山珍海味好好见识见识!”

布兰赫跟着笑了笑,身子上下摇了摇当做点头。

林恩把先前接水的盆端走了,换了一个装满温水的盆过来:“来,你泡一会吧,感觉这么浇不太行。”

看着地上的水盆,布兰赫左试右试琢磨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能把头泡进水盆里的姿势——双膝跪地,撅起屁股一头攒进盆里。

搭配上两只“翅膀”,真的很……像一只跪在地上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还是腿短版本的。

“唔噗……哈哈哈哈……咳咳咳……啊哈哈哈哈哈哈……”一滴泪就从林恩的眼角蛄蛹了出来:“哈哈……咳,咳……不必行此大礼的!”

……嘴巴鼻子都在盆里,布兰赫吐出了一个很生气的小泡泡。

就这样泡进去,换气,再泡,换气……终于是把这一整个大血块软化了。林恩换了一盆新水,梳理着帮他把血液全部清洗掉了。打上不知道过期了多少年,但貌似还能用的洗发液,林恩将就着把他的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了。

用洗好的毛巾擦擦干,披散下来也能干得很快。

收拾完布兰赫的头发,林恩自己也烧了一壶水,打算擦个热水澡把身上的血洗掉。

其实他是打算把布兰赫一起扒了也给他擦擦身子的,但是被布兰赫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不过也是,两个大男人干这事总感觉怪怪的。林恩就没再管他。

烧水的插座在车上,是烧油发电的。林恩端着一壶水下来的时候,布兰赫正埋头在地上蛄蛹着用嘴拱之前带回来装在塑料袋里的东西。

“你干嘛呢?我记得你犯病没这个症状的啊。”林恩嘴贫到。

“去去去,我也没犯病啊。”布兰赫回骂,“我记得我拿了一卷胶带来,看看在哪……”

“所以你拿胶带干什么啊?”林恩还想多问一嘴。

布兰赫挥挥手肘让他快滚:“先去洗,等下你就知道了。”

林恩悻悻离开了,片刻之后他洗完,刚穿上裤衩子,连上衣都还没来得及拿到,布兰赫就拦住了他。

“……变态啊!”一声大喊划过天际,那人倒也是存心开玩笑的,“你……你,没想到还有这个癖好……呜呜,果然人不能貌相……居然……喜欢看luo……”

“我告诉你你闭嘴嗷。”布兰赫笑了,“再说就不给你治伤了。”

林恩得逞了一般耸耸肩:“好好赫医生——要怎么做?”

布兰赫嘴角一扬,以一种很神秘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到:“乖乖坐好。”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那一瞬间林恩还是突然有了一种很不详,非常不详的错觉。

“好啦好啦快去坐好,坐好,正事啦。”布兰赫笑着催他,用腿踢了踢他,然后上了车。

林恩也跟着进去了,在自己床上左侧朝外规规矩矩坐下。

不穿衣服袒露上半身,林恩的刀伤非常清晰地展现在了布兰赫眼前。几乎横贯了整个身子,触目惊心。好在伤口不深,现在已经基本止血了。但他现在最主要的是要解决林恩断掉的肋骨问题。

左边身子,断了八根肋骨。骨头失去支撑,已经微微陷了下去,这在他躺下的时候显得更加明显。如果是一般人,这时候都得躺手术台去急救了。好在他俩的身子都很耐造,除了疼以外也没别的大影响。但是不处理的话也有很大风险,如果骨折端错位伤到了肺,那就极其危险了。

“唉……没有条件给你手术固定,只能凑合一下了。”布兰赫叹气说道,十分惋惜。他用右手单手扣开大胶带卷,低下头用牙咬着撕开一长条,叼着胶带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把手举起来,呼气到底。”

林恩投降般地举起了双手,照他的要求把肺里的气体都尽量呼了出去。此时是胸围最小的位置,就可以开始固定了。

布兰赫用嘴把胶带粘在了林恩右背的位置,然后用脸蹭着把胶带贴好,由后绕前沿着胸腔的方向跨过左胸粘到右胸前。

用牙咬断,叠着再粘一条……从下一直粘到上,十多厘米宽的胶带粘了十几条,覆盖了林恩所有的骨折处。他尽量搞得很仔细,头在林恩后背蹭来蹭去。虽然的确是正经事……但林恩被他蹭得直痒痒,这场面还异常尴尬,脚指头都扣作一团才好不容易憋下去。

“别抖啊,马上就好了。”布兰赫倒是丝毫没在意,甚至还嫌他乱动。

胶带固定法,肋骨断裂的应急处理方式。不过这种手法其实十分落后了,而且只适合肋骨断得少,状况较好的情况。林恩绝对不属于这个条件,他们这是实在没办法,也仗着身体允许才敢这么干。如果一般人断成林恩这个情况,还是送医院动手术去吧。

终于搞定,布兰赫抬起头来把胶带折了一个角收好:“好啦,这样你应该能轻松些,先固定几天,差不多长上了再撕下来。”

林恩有些狐疑地摸了摸胸口的胶带:“这真的管用吗?感觉……好简陋?”

“是简陋了些,但是简陋不代表不管用嘛。”放下胶带布兰赫顺势在床边坐下,“不过的确是最简单的应急处理了,不牢靠,你还是别乱动它。”

“好好……”林恩答应着,穿上了T恤。

他抬头,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放在柜子上的头盔。还有旁边的玉润丹。

今早他们去收集物品的时候,把头盔的碎块也捡了回来。一共是三小块,一个矛头,两块断裂的面甲,此刻都零散地摆在头盔旁边。

布兰赫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循着看了过去:“在想什么呢?”

“要不要给他留个坟墓纪念下?”林恩答到。

这说白了其实是一种迷信,认为给一个人死后立一个坟,他的灵魂就能在这里找到栖身之所,得到安息。他们说的坟墓并不是那种能放一整个人下去的墓葬,而是指用石头堆起来的小石堆。不占地方,也能起到做个纪念的意义。以后说不定还能回来看看他。

虽然说确实是迷信,但是嘛……也不是什么糟粕,算是活人的一种心理寄托吧。

听到这句话布兰赫点了点头:“我之前也想过这件事,那就去吧?”

“走。”林恩一撑床板就下了床。

……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在城门口找到了一块好地方。是路边的一小块空地,藏在低矮的灌木之中,灌木后面就是一片小树林。阳光可以撒到这块空地里,不会离城太远,也不会很引人注目。

他们俩找来几块石头,选了三块形状好的,将最大的一块放在底部,然后是中间的,最小的,依次码好。林恩摆得稳稳当当,只要不被东西撞到就不会倒。

码完之后布兰赫给他递来了五根小叉子一样的树枝,让林恩插在石堆的背后:“当作他的标记吧。”

林恩照做了,五个小叉子像哈图卡头盔上的矛头一样,整整齐齐地插在了地上。

做完全部林恩拍拍手上的灰站了起来:“好了!”

阳光照耀石堆,在这里,他也许能怀念他生前所守护的一切:这个国家,这个城镇……不是凶恶的异兽,而是作为“哈图卡”,作为“国之心”。怀念他如阳光般高洁的灵魂,愿他此后不被玷污。

林恩和布兰赫一起行了一个注目礼,两人伫立着,久久未动。

礼毕,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句话:

“再见,乌尔扎塔克。”

……

回去的路上走到一半,气氛说不上很凝重,但也实在不欢快。他们闷声并肩走着,彼此都一言不发。

突然林恩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啥似的,一个流利的转身蹲下又立了一块石头。

“你干嘛呀?”布兰赫凑了上去,被他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是又要纪念谁了?那一瞬间他在脑子里搜索了很多东西,但是没想到一个符合条件的。

“你还记不记得,遇上他之前,我点了一根烟?”林恩说,用手在眼睛上做了一个抹泪的姿势,“战斗的时候掉了……最后我发现,它已经被那些异兽群踩稀碎了。”

“……嗯哼?”然后呢?布兰赫正等着他下一句话。总不至于为了根烟立个坟吧。

“嗯,我要追悼它……我会永远记得它的……”林恩故意吸了一下鼻子,他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不必如此吧……”在这一瞬间布兰赫质疑了一秒林恩的精神状态。

“你不懂!每一根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林恩见布兰赫已经被他绕进来了,高兴地笑了起来,“这是杰克!这可是小杰克啊!”

布兰赫也跟着笑了,飙出了他目前的人生里最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有毛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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