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赫，会好的，相信我……一定会好的。

林恩沉着脸色，面露寒光。就如铁质的古代征战面具一般，没有任何多余的表达。冰冷，让每一个看见的人都感到狰狞的寒意。他把浑身的力气全部压在了身前的方向盘上，油门几乎都要被他踩穿进车里。

重型巨兽一路咆哮着飞驰向前，直直冲着大门而去……这个时间点，如果沿着道路走算路程的时间，他肯定没法在晚上关门前通过大门。

但容不得他等，一分一秒都不行。

今晚必须通过大门。

引擎发出了低沉的轰鸣，滚滚浓烟不住地从引擎盖的缝隙里往外冒，这台机器已经被逼到了极限。

但这伙计似乎也理解了这位主驾的疯狂，它也在拼了它的老命在泵动每一分动力。若是有机魂，可能也正是如此。

低矮的灌木不断刮擦着车底盘，像是这片被诅咒的大陆满怀恶意的指甲，在不依依不舍地戏弄他们这两个本就苦命的“玩偶”。

越过一个个沟壑，车子不住地颠簸。车厢里的那个躺在床上的人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呻吟声，声音小到像是怕被某人听见……

“咕咚……咕咚……”随着车厢的晃动，车内也有个物件在不住地摇晃。那是个培养罐，里面的培养液已经随着暴力驾驶掀起了浪涛一般的水波。被封在罐内的走投无路的气体被水浪拍打着，发出无助而又乏力的呼救。暗红色的透明液体里……装着一个人头。

——是那个男人的头，那个饿得发了疯的男人。

林恩脸上的血迹都还未顾得上擦去。在他的衣服上，下巴边，头发上……溅射沾染的血迹仿佛昭示了他的“罪行”。

……不过他的做法完全是正确的。

……

“死吧，怪物！”随着男人的这句话，整整五发子弹脱离了枪膛！

在布兰赫顶开林恩的瞬间，林恩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子被一个力道带偏了几公分……刹那那颗罪魁祸首就穿透了他的肩颈部位逸射出来，悬开醒目又刺眼的血柱……

如果布兰赫不顶这一下，那这颗子弹穿透的，就是林恩的心脏。

那一刻，望着迎面而来的四颗子弹，布兰赫猛地把旧伤未愈的右手穿过了脖子上的吊环，眼里闪过灼目的紫光！

他竟伸手生生将那四颗子弹接住了！

那根本不是人类能看见的动作！在那零点几秒之内，他的手掌覆盖上了极其坚韧的外皮，变成了黑紫色。闪着妖异光芒的眼睛精准捕捉到了每一发子弹的轨迹，出手以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直接夹停了高速旋转的子弹！

最后一发，接下飞到鼻梁前那枚小小的银色生命收割者，男人只来得及看清他的手停下的那一瞬：遮住了半张脸的手背对着自己，每一个指缝里都夹着一枚子弹。在手掌的阴霾里，那只不带一丝感情的竖瞳冰冷得仿佛能冻结住他的心脏。

——那是真正的怪物。

那一刻心底里的恐惧盖过了男人的疯狂，他再次感受到了名为死亡的巨手的阴影，将他牢牢地遮盖住了。但眼神不能杀人，不过他的心脏的确在那一瞬间停下了。

“嘭！”

一发子弹穿过男人的胸膛，直接击穿到了他身后的树上。心口被破开一个通孔，他这个还未来得及畸变的异兽，在刚刚完成感染的第一时间就宣告了生命的终结，发着紫光的眼睛也随之黯淡下去了。

最后一刻，他看见了缓缓倒下的林恩抬起的手，和他的枪口。

那零点几秒里，布兰赫飞溅出来的血液并没有挡住林恩的视线。他几乎全凭本能地甩出了一枪，解决了这个给他们带来一堆麻烦的东西。

男人往后一仰身子倒下了，林恩也被布兰赫撞得重重摔倒在地。

左侧着地，虽然胳膊肘支撑住了身体，但本就断裂的肋骨还是爆发出来一阵非常不详的痛楚。林恩嘴里一甜，唔的一声就咳出好几口血来。

“咳——哈啊——咳咳……”他顾不上自己，只听见叮叮当当弹头落地，他身边那个人也失了力气跟着跪倒下去。

布兰赫缩成一团的背影因为疼痛而剧烈地发抖，脖子边的那道枪伤几乎像是个水龙头一般在不住地涌血出来，染了他一身一手。

弹孔穿过了他的锁骨上方，这个出血量，是蹭到动脉了！

“布兰赫！布兰——咳啊……咳……”林恩甚至连呼唤他的话都喊不出来。他从地上滚过身子，几乎是半爬着赶到了对方身边，直接一个滑跪到了他面前。“哈……还好吗……咳咳，咳……怎么样……了。”

布兰赫低着头缩着身子，没顾得上回话，但却径直伸手摸向了林恩的裤子口袋，从里面掏出来那个几乎没油了的打火机。

林恩脑子里嗡嗡直响，思维都快要急得停摆了。像他这般冷静沉稳的人，竟也霎时手足无措起来。只看着布兰赫剧烈颤抖的手咔嚓一下点燃打火机，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微微瞟了一下那道微弱的火苗，然后一下送到了自己伤口上！

呲——

火苗狂舞着燎烧他的皮肉！他浑身猛地一抽，林恩吓得一把扶住了他的身子。

“……呃！”布兰赫低吟着忍受剧痛，手上却仍旧没有放松，换着位置一直到火焰封住了两个穿孔……

终于封住伤口，他整个人一软，打火机哐哐落地，手臂像条破布一样垂了下去……他直接倒进了林恩怀里。

林恩一把抱住了他，几乎不敢重温刚刚眼前发生的事。他总觉得仿佛自己现在一旦松手，什么东西就会离他而去一样。

“……哈……哈啊……没……没事了……”布兰赫在他怀里，竟轻轻安慰着他，声音仿佛游丝一般随时都能断掉消失不见。“……走吧……我们……回……家……”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的眼神就失去了光彩，人一沉一下昏了过去……

林恩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忍着胸口的剧痛就冲上了车。轻轻把布兰赫在床上安置好，他一手拿过身边的培养罐，咚咚咚踏出了车门。

他整个人的气势在这时全变了。

如果说平时是个时不时会使点坏，看上去有点小伎俩的狐狸，那现在他就是真正的猛兽。有如结了寒霜的脸上目露凶光，仿佛只用眼神就能把人吞下。

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男人的人头就被他咔吧一下切了下来。把头扔进培养罐盖紧，他只花了不到半分钟。

他本不该浪费这半分钟，但他需要这笔钱。

布兰赫现在很虚弱，而且他还有其他伤在身……但能要他的命的不是枪伤，是病毒。现在已经开始扩散了……他必须立刻吃药。

如果没钱买药，他会被彻底感染。那是林恩绝对不愿意看见的后果。

上车一把拉上车门，随手搁置培养罐，他草草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这个动作像是杀戮成性的修罗，把残暴与无情写在了脸上。

……之后便就是现在的状况了。不能说不乐观，只能说非常糟糕，糟糕透顶。

一辆重型镇压车一小时最多能开多远？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几乎是后箱擦着铁门，这车再次飞过了关口，挨了守卫一路骂声。

他一个漂移甩尾把车甩到了一个小街亭门口，那架势像是这个钢铁巨兽要直接碾过这小亭子一样。里面的接待吓了一大跳，几乎没抓住手里的手机，灵魂都差点飞离身体。

一把推开车门拿着培养罐和一个口袋就下了车，哐的一声把罐子搁在接待员的台子上，他满嘴是淌出来的血：“交易，麻烦快点。”

这个小亭子是猎手公会在港口区域设立的小接待点之一。木萨迪港口这点小地方寸土寸金，开不出大的店面来。而且也没有必要，旁边就停了一辆物资运输车，只要把每个时段的材料用船运去扎得港就好。这里只提供材料收购服务和一些简单的物资售卖，仅作临时应急使用。毕竟总部就在对岸，不急的人完全可以坐个船过去再换。

“啊，好的。”虽然惊魂未定，但这里的接待员好歹也见识过一些世面，她迅速进入了状态。

手指飞快地点过袋子里的每一个材料，早已背好的收购价目表清晰地出现在这个女接待的脑海里，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记得每一样东西的价格。一边清点，一边计算，她甚至还能一边对林恩说话：“出示您的猎手证件，这边需要登记，不会浪费您的时间。”

她特地说出了最后这句话，让林恩好好配合。高效而又专业，看来她已经遇到过不少这样的情况了。

面前这人的状况一眼就能看出来：重伤，可能还有些伤得比他更重的同伴，最坏的情况甚至会有缺少药物的感染者。他非常赶时间。

对，感染者能够通过大门，甚至异兽都有可能扮成人类通过。因为时常有像他们这样急切的猎手，设立关口一个个排查实在太费时间，那几分钟，可能就会要了好几个人的命。大门的作用主要是在关闭的时段防御，以及在开启时防止明显的异兽通过。真正要检验身份的关口反而不在大门，而是在上船的码头。

因此就算是在大门的这边，这一小片集市，也是有出现异兽的风险的。不过这边都是猎手，进入古菲大陆本就意味着与异兽为伴，如果连这点漏网之鱼都无法自己解决，那还是不要来这得好。

林恩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一个沾满了血污的小卡片出现在他手里。他下意识用手擦了一把，防止出现些譬如感应不上之类的差错。

“放在台子上。”接待员点完了袋子里的材料，伸手去摸那个培养罐。她很迅速地在罐子上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按钮按了下去，瞬间一股很微弱的电流声就从罐子里传了出来。

那是用来快速验证细胞活性的按钮，初步检验里面的大脑是不是还活着。利用电流刺激细胞，再简单感应内容物脑子里的生物电，若依旧存活则按钮会闪出绿光，反之则闪红光，十分方便迅速。

大约两三秒之后，微弱的绿光从小小的按钮底部显现，闪烁了三下便停止了。

“好的。”接待员拿过他的证件插进卡槽里，按下了电脑的输入键。随着打印机吱吱的响声，她撕下了一张印有数额的票据，连带证件一起交还给了林恩。

“一共5450元，已经录到证件里面了，可以直接刷卡支取。”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一个不太好的事。“但有一个坏消息，我这个点位药卖光了，如果是要买瑞斯芬一类的药品还请迅速前往别的点购买。”

该死，这儿没药了！林恩听到这话简直头脑发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告诉我其他点位的位置！”他稍微遮了下嘴吼出这话来，喷出好几点血星子溅到手上。

接待从桌子下拿出一本小地图给他：“这是这边的点位图，离这最近的那个点步行约20分钟。”

林恩一把接过小册子，微微点头示做感谢，还没转身接待员又补充了一句话：“还有！这只是临时录入了系统！交易没完成！务必在3天之内找一个点位完成掉，否则会影响你的信誉！”

应急交易模式。由于完全验货要的时间较长，猎手公会为那些赶时间的人提供了另外一种方式。这种情况下最高交易额度不超过五万元，会在免手续的条件下办理交易，并且免除常规验货流程，以最高品质的收购价快速交钱交货。由于只是简单清点，这些收来的材料之后会由公会再次验货，并重新定价。所以经常会需要猎手退一些钱。使用这个模式会在该猎手的证件上做个标记，之后需要在3天之内再找个公会的营业点重新办理手续把金额补齐。

如果这笔金额不补，公会会将此人列入失信名单，之后就不会收取他的材料了，并且还会面临法律问题，直到补齐为止。

“好，谢了……咳……”林恩抛出这句话，转身一瞬间就冲到了门边。

20分钟，真要命。

“喂！”接待突然又叫住了他，林恩一回头，看见她扔来一个黑色的小物件，下意识抬手接住了。“骑我的车过去吧，路窄，你那车开过去不方便。”

展开拳头，手心里躺着一把摩托车钥匙。林恩有些惊讶，想不通这人怎么……这么好心。“……这是？”

接待员看见他呆滞的表情微微一笑：“车就在门口，你看上去不像个坏人，记得还我。别忘了你的车也还在这里，我盯着你的。”

她确实在林恩身上下了赌注，但她也完全看得出来这人已经快不行了。像他这样的伤员都得出来买药，估计他的队友也不会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打算赌一把。

“……谢谢……咳咳……改日再报！”林恩微微鞠躬感谢，冲出了门。

草草扫过一眼地图，他就在蛛网般密密麻麻的标记中完全记住了道路。街亭边停着一辆摩托车，竟是台重型机车……但他没时间感慨了，一步跨上车，启动，温黄的仪表盘亮起，拧下转把就飞驰而去。

大约十多分钟之后，伴随着一阵引擎的轰鸣，林恩揣着一个白色小药瓶就回来了。接待员倚着小亭子的门边，嘴里含着一根白色的小棍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手机，似乎在等他。林恩翻身下车迅速架稳，把钥匙扔了过去：“谢了！”

接待员咬着棍子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点了一下头。

一把拉开车门上车，眼睛一下子没有适应车内的昏暗，直到好几秒之后他才勉强辨识出了车内的轮廓……和地上趴着的人！

灰暗的车内，一个人影翻到了地上。他右手捂着头，左手向前伸出，整个姿势好像是在向前爬动……像是要去找什么东西。但是他已经断掉的左手实在无法发力，于是就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又昏在了这里。

“布兰赫！怎么了！”林恩冲过去蹲下，指尖触及到对方皮肤的一瞬间他就被吓得一惊。

好凉。他的体温非常低，已经比气温都低了。

他禁闭着双眼，呼吸和脉搏也都非常缓慢……但体表还没有出现畸变的症状，还来得及！

林恩一把把他翻了过来，盘腿坐下将他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一边拧药瓶一边急切地呼唤：“布兰赫！回答我！你的意识还清醒吗？”

腿上的人听到声响，在他的膝头扭了扭，转过头轻轻嗅了嗅他裤子上的气息。他张了张嘴，缓慢而又模糊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

“……同类……”

……看来是不清醒。

闻到熟悉的气味，布兰赫忽然笑了笑，这才松开先前死死捂住头的手，颇有些依恋地在他腿边蜷成了一团，把头窝了进林恩怀里。

但是这一点小动作似乎都让他本就饱受摧残的身体变得更加痛苦，他在怀里轻哼了几声，微弱的声音像是在向对方求助。

“……同类……好痛……好……热……”

林恩顾不上他话里的矛盾，掰开他的嘴就把一个药片塞进了他嘴里。

他得吃药，越早越好。管不得那么多。

拿起一边的塑料水瓶，林恩才刚拧开盖子，就看见布兰赫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扭曲在了一起，随后砸吧砸吧嘴……

……舌头一伸把药片吐了出来。

“……苦……难吃。”

他这句话倒是说得特别干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一下呆住的林恩，和那个还在砸吧嘴的家伙。

林恩：……？

忽的一下本就着急的老林这时候不知从哪来的火气一下全喷发出来了。一股子热气涌上头顶，他也不惯着，拧开的水瓶往地上一放，左手捏开布兰赫的嘴，右手摸起自己腿上那片刚被吐出来的蓝色小药片，食指粘着药片一伸指头直接捅进了他嗓子眼里！半个手都探进他嘴里去了！

“唔呃！？”怀里这家伙被他这一捅一下都疼得挺直了，甚至睁开了原本已经闭上了的双眼——他的左眼还算正常，右眼已经被黑色与紫色占领了，但两眼眼神都很空洞。林恩拔出指头抓起水瓶按着给他灌了一口，手掌一顶把他嘴合上，再生生捏住嘴把头往上一扬，硬是强迫他咽了下去。

做完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他这才松开了手。而身前那东西此刻护住了自己的嗓子正不住地咳嗽，身子都往外挪了挪，像是对他这个“同类”颇有一点失望。

看见他的确把药咽下去了，林恩心里悬着的石头这才终于落了下来。

“……你怎么和个猫一样，我看别人给猫喂药就是这么喂的。”长呼出一口气，林恩又无奈又好笑地抱怨了一句。

……其实他会吐还是好事。如果他已经完全发病，他就会变成一个没有任何诉求，只知道执行命令的机器。到那时候无论给他什么刺激，他都不会有反应——没有指令，机器只会听从指令行动。但是他这会还会觉得苦，就说明他还有一丁点残余的意识……只是十分混乱，不够让他控制好自己的思维。相比之下，说明他现在状况还算好。

布兰赫只是缩了缩身子，眼睛看了林恩一下，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还在品味嘴里和嗓子里那股残余的药味。

他的两只瞳孔都散得非常大，已经失焦了，看上去空落落的，里面什么都没有，给人感觉很没精神。果不其然一小会之后，他就呼吸平稳地枕在林恩腿上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林恩托住他的头缓缓起身，慢慢放到地上。他脱出身来拿起水瓶走到车门边倒水洗了个手，拧上瓶子放好，弯腰把布兰赫重新抱上了床。

车内有些闷，他伸手把天窗推开了一条缝。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布兰赫总是觉得车里密闭着很不舒服。

但他看见在他推开的那条缝隙里，一轮很圆的月亮探头探脑地从里面露了出来。皎洁，明亮，如玉盘一般圆润无缺，动作还颇有些古灵精怪，甚是可爱。

低头看着床上终于安稳睡下了的人，林恩不禁感叹布兰赫真是受了一路的罪，事情也终于告一段落。

一放松下来就想抽烟，他的肺里实在是有些痛起来了。

摸出一根烟来下了车，林恩拿出打火机打了好几下才点燃，遮住风护住这点小火苗，把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

呼……

“解决了？”一个女声从一边传来，声音里还带点戏谑的味道。

林恩循着声音看过去，发现那个接待员正嚼着嘴里的小棍，环手倚着门边看他。

“嗯，情况很好。谢谢你了。”林恩再次向她道谢。

接待员笑了，抬头看向天上的圆月：“验货已经验完了，我价格还算得挺准的。你的情况怎么样？来把手续办完吧，就一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林恩也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