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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藤树下,寒风萧瑟。狂风卷起的枯叶有如一团团骤雨前的乌云,盘旋在荒废的沧浪亭檐的边际,北风的呼啸声如同滚滚黄河的咆哮,其声之大仿若数里之外亦可听见。

风起云涌,必然是多事之秋。

亭外数丈之地,忽见一褴褛老人艰难地逆风而行,一步一佝偻,一步一蹒跚。不一会儿,便倒在了亭子口的石阶上。亭子里盘坐着一位仙褐法帔的男人,约四五十岁模样,神采英拔,目光深邃,然而却对匐伏在地的老人视而不见。

只见法帔男子气运丹田,尔后紧闭双目喃喃自语,若有若无地叨念着什么。仔细一听,却似是一篇赋一首诗。

“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

月色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幽明幽暗的鬼火间走出一黑一白俩幽冥使者,黑衣者身宽体胖,个小面黑,官帽上写有“天下太平”四字,乃得道正神黑无常;白衣者身材高瘦,面色惨白,口吐长舌,其头官帽写有“一见生财”四字,乃得道正神白无常。黑无常对白无常说道:“自打金人占了东京,这南逃的难民死伤无数,够咱兄弟俩累的了。”白无常答道:“可不是么,这些南下的难民饿殍者不计其数,魂魄散落在各处山野林间,可不容易拘哦!”

“诶?我说老弟,你有没有听到有魂魄的声音?”白无常胳膊肘推了推黑衣者。

“没有啊……不对,听你这么一说,好像倒是隐约听到有魂魄的声音。”

“嗯,声音很轻,好像在喃喃着什么,咱们顺着声音摸过去将他拘走。”

二人步履如飞,顷刻之间已达满目萧条的沧浪亭前,但听亭中仙褐法帔者喃喃道:“其东则高峰峙立,其下植梅以万数,禄萼承趺,芬芳馥郁……”

黑无常对白无常说道:“这人死了,倒还有闲情逸致吟诵诗酒茶花。”

“我看他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只怕这厮还不知道自己死了呢!”白无常蔑笑道。

“他快活不了多久了,待咱兄弟俩将他押往丰都城,看他是先要下哪层地狱。”

说话间,黑无常已将拘魂钩抛出钩住男子的脖子,轻手一收,男子瞬间已到身边。

法帔男子睁开双目,顿时受到了惊吓,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者厉声地说道:“我们是送你去见阎王的人!”

“不……不不”男子脸色倏地惨白如同身旁的白无常,颤颤巍巍地斥责道:“这世道难道没有王法了吗?你们怎么可以平凡无故地杀人?”

“呵呵呵!!”

“你们笑什么笑?”

“这是我今年听过最好听的笑话,哈哈,你说是不是啊老弟?”白无常对黑无常笑道。

黑无常呼应道:“看来这厮真的被我说中了,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随即斜过身子对着男子,指着亭子口的石阶上斥道:“你看那是什么?”

顺着黑无常的手势,青衣男子定睛望了望,亭子口的石阶上趴着一个衣着破烂、形容朽木之人,于是便答道:“不过是一个流浪人,这年头流落街头的人还少吗?”

“你再看。”黑无常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法帔男子揉了揉眼皮,又定睛看了看。只见那人面色枯槁,残烛般的双眼深陷在刻满风霜的脸上,并未瞑目,却已是凋零之景象。“啊!这是我啊!”男子恍然大悟地尖叫起来。

“知道就好,少磨磨蹭蹭,快点跟我们回丰都城交差。”白无常训斥道。

“可是,我有心愿未了,我不能跟你们回去!”青衣男子奋力挣扎着,却是徒劳无功。

“老实点,世间的凡夫俗子哪个不贪生怕死?哪个没有遗愿未了?要想早日投胎,就得乖乖地先去地府报道!”黑无常被青衣男子激怒,使出法力将拘魂索勒紧法帔男子,涨得男子面红耳赤,汗流雨坠,却仍然吃力地喃喃着:“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大……大梁陷,都人相与排墙,避虏于……于寿山艮岳之颠……”

天地随着喃喃声开始旋转,不一会儿便山河倒流,鸟兽飞散,震碎了的岩石从山头滚滚而下,砸断的苍梧大树不计其数。

黑白无常拘着法帔男子匆忙躲避山石,“我说老弟,今儿个出门上头也没通知说有地震啊?”白无常无奈地问道。

“我看这事有蹊跷。”黑无常若有所思地答道,“不对,刚才这厮喃喃的应该是什么咒语。”

黑白无常仔细打量着法帔男子,只见他的脖子被拘魂索勒得青筋暴涨,眼神里却迸发出烛火一样的光明,口中吐出一副若隐若现的昔日东京繁华图景,身体渐发虚灵。白无常即时举起哭丧棒,对着法帔男子的颈项用力一击,长袍男子顿时哑声,瘫倒在地。继而天地恢复平静。

黑白无常重新拘起法帔男子,正欲乘虚御飞,突然身后传来空灵的声音——“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二人转头回顾,但见从西北寒山寺方向传来一道金光,由远及近,顷刻而至。

金光退去后现身两位笑容可掬,蓬头垢面的和尚,一人手持荷叶莲花,一人手捧宝盒。

“小仙见过两位菩萨,不知菩萨来此有何指教?”黑白无常作揖道。原来,眼前两个和尚一个名曰寒山,一个名曰拾得,系普贤和文殊菩萨的化身,因下凡渡化众生及世间有情人,故为世间人尊称为”和合二仙“。

“二位尊神所拘之魂与贫僧有些渊源,故特来送他一程。”拾得菩萨作揖回礼道。

“送别乃人之常情,两位菩萨有慈悲之心实乃人间之幸。然此人非同常人,须即时押往丰都城见阎君,还望两位菩萨尽快。”

“那是那是。”拾得菩萨说罢却走近沧浪亭的石阶旁,打开手捧之宝盒,从宝盒中取出一粒晶润透亮的莲子递入死者的口中,默念咒语,片刻间便见死者肌肤红润开来。

“菩萨您这是做什么?”黑无常不解地问道。

白无常攥紧钩住法帔男子的拘魂索,小心翼翼地探问道:“难道菩萨是要渡他重返阳间?”

拾得菩萨依然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

黑白无常作揖道:“两位菩萨的好生之德确让我们兄弟所敬佩。然我们冥界不像人间,打个招呼便可卖个人情。没有上头的命令,我们万万不可随便放人。还请二位菩萨体恤我等小仙职命所在。”

“非也非也。”寒山菩萨摇了摇手指,晃了晃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说道:“‘地狱不空,誓不为佛’”,贫僧乃受幽冥教主地藏王之托,前来渡化此人。此人名唤孟揆,乃东京府人士,因我执心太重,故不停往返时空隧道,欲完成心中错误的执念。冥界若是收了他,便徒增一具冤魂。若是不收他,人间便会多增一个野鬼。“

“原来是幽冥教主之命,恕小仙方才冒犯。小仙这就将此人交付于二位菩萨。”白无常作揖道,随即松开拘魂索,将孟揆推及至寒山拾得身边。

“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菩萨的话让小仙听不甚明白,还请两位菩萨赐教。”黑无常疑惑地问道。

寒山菩萨双手合十道:“一切凡夫,不知人身为五蕴假合,而有见闻觉知之作用,固执此中有常一主宰之我体,一切烦恼障由此而生,便有贪嗔痴等诸惑。我手中所持的荷叶莲花为盘古开天地以来世间盛开的第一朵荷花,乃受千万年日月精华所滋养,颇具灵性,可随孟揆重返人间,渡他放下执念。”说罢,便将所持的荷叶莲花递入孟揆怀中,轻唤道:“孟揆,孟揆,你还阳的时辰已到,还不速速魂魄归位。”

只见孟揆的魂魄“呼哧”的一声吸入至沧浪亭石阶上沉静的尸身里。而后尸身逐渐泛起绿色的星光点点,继而越发明亮,照透这片山林,孟揆的身体也越发虚灵,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仿佛下一秒便可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沧浪亭四周寒风再起,被疾风卷起的残叶又盘旋而起,继而电闪雷鸣,风飚电驰之际,天空出现了一卷昔日东京府数十里汴河之景,有金碧辉煌的城池宫阙,有画栋飞甍的瓦肆勾栏,有弄玉吹箫的舞优伶作……还有凤楼琪树的艮岳。

“上次见到这繁华景象的时候还是在宣和年间,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黑无常道。

“可不是么?曾几何时,东京府乃红尘中一等富贵风流之地,然而这才过了多久,金人两次夺汴,东京城一片狼藉,尔后又遭到杜充决黄河堤,整个东京府全泡在黄河水里,来不及逃亡的百姓全都尸横遍野,如同人间地狱。”白无常感慨道。

黑白无常看到这番景象唏嘘不已,心中料想这孟揆的遗愿莫非就在宣和年间?不禁感慨孟揆我执心如此之重,竟能突破三界,打通时光隧道。同时也感叹幽冥教主的先见之明。

绿光若隐,红光咋现。但见孟揆全身被一团红色耀眼的光芒笼罩住,眼见快要坍缩至东京繁华的画卷之中。

“嗖!”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支锋利无比的箭矢冷不丁从暗处射向孟揆,随后传来一丝清脆的碎裂声。两位菩萨和黑白无常定睛一看,好在有惊无险,箭矢并没有射中孟揆,因千年荷花抵住了它的锋芒,但荷花也因此碎成两瓣四处飘旋。

“谁人射的箭?”黑白无常跳开四下寻望,挥舞着拘魂索和哭丧棒作防御状,只见隐藏在远处丛林间一簇黑影随即遁去。

寒山菩萨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随后掐指一算,凝望着空中所幻化出的东京图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万法因缘而生,因缘而灭。孟揆和荷花此次下凡,必然是要经历一番波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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