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理想，总是随着时间而不停变化，基本都是从幼时尚有凌云志，到成年后的但求安稳。

没有人的理想会是成为一条狗的样子，但生活，却总是轻易的让人成为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

从小便没有父母，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是老头带着自己生活在破烂的清风观，等十岁了就来了千魅楼成为杂役，一晃眼就是八年；小时候，谢欧也想过修炼成为高人，有朝一日带着老头过着人上人的生活，甚至去拿传说中的仙界看看，然而八年的杂役生活，让他早就放弃了幻想，只想着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安安稳稳的老去。

所以他在自己稍微有些积蓄的时候收养了小丫头，等到小丫头十岁便也让她像自己一样，成为一个丫鬟——这也是谢欧所知道的芳婷界人族最好的出路了，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去获得生活所需，虽然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未来，却不是奴隶，有不多的“自由”。

然而小丫头死了，只是因为茶几下几乎难以发现的地方，有几粒看不见的灰尘，便被随手像垃圾一样从八楼丢了下来——似乎那位人上人的青衣贵公子，很喜欢把人从高楼上丢下。

而从小就流连花丛，甚至理想就是牡丹花下死的好友上官元，也刚刚真心的喜欢上一个姑娘，便迎来了姑娘死亡的噩耗。

凶手就在那里，两人却连仇恨的眼神都要收起，两人总归在成年的年纪，成为了不想成为的狗。

浑浑噩噩中，谢欧回到了清风观。

这是一座破破烂烂明显有些年头的道观，土木结构的房屋呈品字形排列，茅草屋顶早已陈旧，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推开有两个拳头大小破洞的单薄木板门，踏入大厅，谢欧那原本一成不变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漏出疲惫和难过。

不知从何时起，似乎只有在这破观中，谢欧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

“回来啦。”老头的语气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喜怒。

谢欧没有回话，自顾自的走到大厅正中摆放的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就那么直直的盯着老头盘坐的背影。

十几年了，老头毫无变化，还是腰背挺直，还是一头披散的白发，谢欧还知道，老头那张脸，依旧如十几年前一样，没有一丝皱纹。似乎除了白发，没有任何属于老人的特征能出现在老头身上。

“还生气呢？没用，这是那小丫头的命，前几天我就说过，叫小丫头最近别去楼里，你们自己不听，说明小丫头命里就该有这么一劫。”

或许是因为谢欧久久没有出声，坐姿不变的老头又补充了一句。

谢欧呼出一口沉积已久的浊气道：“别对着你那个就三炷香的炉子了，说吧，大中午的叫我回来做什么？”

说来也奇怪，自从谢欧记事起，老头几乎每天上午都在这大厅里盘腿而坐，说是修自己的道。

老头不念经，更不讼佛。说是修道，但是他面前又只有一个插着三支香的香炉，连道祖像都没有一张，更不要说道祖的雕塑了。

谢欧虽然没修过所谓的道，但是至少也听说过人族是怎么修道的：玄修魔修都是每天有固定的早课的，对着仙族像魔祖像虔诚的讼道经魔经，偶尔从仙祖魔祖处获得反馈，一次反馈指不定比数年数十年的苦修还有效果；就没听过谁是只修自己的，完全不做早课的修道人。

“桌上放着呢，自己拿去。”老头对谢欧话里的怨气不闻不问，语气依旧平淡。

谢欧眉毛一挑，低头一看，桌上出现了四样东西，薄薄的一本书，中指粗细长短的一根小木棍，一张金黄色的符篆，一个半掌大小的小布袋。

“你应该双腿静脉贯通了，也差不多可以修炼了，书里有你之后的修炼之法，练完呢，基本上也就差不多可以到炼气化神了，至于之后的修炼之法，你到时候就知道了。”说到这里，老头顿了顿，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说，但最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始说起了其他三样东西。

“木棍子是迷灵香，燃起之后，十息之内就能让未踏足仙境的人全身无力，封锁灵气肉身之力，我知道你自己去外面买了些东西，不过你买的那些垃圾，肯定是没法用的。”

“袋子是普通的储物袋，也就能放些小玩意儿，至于那张符篆，你贴身保管，如果出了什么意外被擒住，就直接真气或者肉体之力弄裂，能保你一命。”

谢欧眉毛一挑，有些意外，深深的看了一眼老头依旧端坐的背影，而后便自顾自的收拾起面前的东西。

将符篆木棍收进储物袋，又翻开小册子。

扉页上书三个大字《蛮神赋》，字是谢欧熟悉的大气磅礴，但那还没干完的墨迹，着实让早就习惯了这不着调老头的谢欧，依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还好翻来后的内容还算正经，开篇就是谢欧练出真气的方法，所以倒也不至于让他觉得陌生。

每一页的内容并不多，字也是常用的字，却让谢欧看得很是别扭，总是有一种吃力感，仅仅坚持看了四页，他就感觉眉心刺痛，不自觉的转移了目光。

他总有一种再看下去，会刺激得脑子疼痛马上再犯的感觉。

“看不下去就别看，反正你能练的，也就只有你看到的那么多。”

老头的声音适时传来。

谢欧将目光移向老头，脑海中浮现出这些年的点点滴滴，有老头用仅有的铜板给自己买糖葫芦的，有大冬天老头用自己的衣服前襟裹着自己给自己取暖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画面与自己照顾小丫头的画面相互纠缠，最后转化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叹。

长久的沉默后，谢欧道：“我去给你做饭吧！”

心里又补充了一句：“可能是最后一次给您做饭了！”

简单的两菜一汤，爷俩吃得很慢。

谢欧没去问老头为什么能有那些修炼者的东西，没去问老头会不会被自己连累。

老头也没去提谢欧想做什么，也没去教他该怎么做。

两人只是和平时一样，毫无异样的聊着家长里短，谢欧说老头该去找个婆姨好好过日子，老头说谢欧老大不小了，都没带个闺女回家。

这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

当谢欧回到楼里，已经接近半下午，等他到达仆役的居所，果不其然见上官元失魂落魄的坐在床头，双眼通红。

直到他也坐在床头，将准备好的包裹塞到上官元的怀里，右手用力的拍了拍上广元的左肩，上官元的双眼才终于恢复了少许神采。

“元儿哥，走吧，去你一直想去的人族界域，包里有去大陆域的飞艇票，下午你就走吧！我们，不该也不能这样一直在这妖族的楼里做一条狗了。”谢欧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说一句话的时候，声音有些颤抖。

人族界域是什么样？谁知道呢，就算不是传言中的一样歌舞升平，但，总归比现在这样好吧，听说那边是有律法的，至少，不用担心随时出现一个大妖或者贵人，随手一巴掌就没了小命。

上官元咬紧了牙关用眼睛死死的盯着谢欧：“好，我在那边等你，你现在本事大，别死了！”

发小突然力气奇大，上官元没问原因，但他知道，谢欧必然是修炼出了点东西。他没说留下帮忙，因为他知道自己这羸弱的身子，也帮不上忙，指不定还会帮倒忙。

上官元自从成年时父母便不知所踪，所以几乎也没收拾下东西，当天下午便直接收拾东西离开了。

谢欧在这楼坊域只有三个人真正的挂心，老头不用交代，谢欧觉得就算自己出事死了，他都不会死。小丫头已经死了。现在最后的牵挂上官元也已经安排好退路，谢欧也彻底放下心来。

当天下午，楼里除了大家都更小心翼翼之外，也没任何不同，上官元的离去除了兔管事对谢欧提了一嘴，便再也没有人关心，哪怕之前和上官元有过鱼水之欢的小姐姐，也完全没注意到楼里少了这么个人。

在妖族为尊的芳婷界楼坊域，一个普通人族仆役的去留，本就没人会在意。

至于上官元的工作，谢欧很自然的接了过来，正好上官元夜里就是负责八楼的客房服务，也省去了谢欧找借口去调去八楼的功夫。

这一天下午谢欧抢着去做了一堆原本别的仆役的事，什么送酒，送茶，送小吃零嘴，擦栏杆，擦窗户，添檀香，其他仆役也乐得轻松--那八楼都成龙潭虎穴了，平均一天死一两个人，如果可以，谁都想就窝在自己的小居所里，现在有人愿意把需要去做的事儿都做了，自己不用出去，岂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