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阴阳交割,万物亡寂。《汉书》有云:“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冬至作为旧岁新年轮转之象,其重视程度丝毫不亚于正旦,冬至大如年,至少在昆吾镇是如此的。冬至这日,宜安身静体,择吉辰而后省事。
因此,小镇这日较比往常倒是显得格外寂寥,但在这寂寥之下,却也有着不同之处。所谓节庆民俗,冬至祭祀就显得格外重视,久而久之冬至也就逐渐形成了其独特的庆祝方式。
冬至祭祀,各有不同,小镇八街九陌,更是繁多,繁文缛节琐碎不已。好在苏氏祭祀极其简略,没有诸多条条框框的束缚,这不禁让苏清风庆幸不已。唯一仅存的仪式感也是相当简单,不是祭天,也不是祭祖,而是祭字—祭武字。
苏清风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规规矩矩的恪守祭礼。说是祭字,不过是对字枯坐罢了。于苏清风而言,冬至不单单是冬至,同时也是自己生辰之日,只待今日翻篇,就恰好正值一个年轮。
苏宅落户小镇长安巷,巷道十余户人家,皆是小镇非富即贵。说是苏氏,偌大一个苏宅不过寥寥三人,徒具虚名罢了。许是祖上余荫护佑,尚能残喘苟延虚占巷道一户。
待苏清风祭祀结束,已是子夜时分。枯坐一天,早已筋疲力尽,加之冬至祭祀又半点不得马虎,这一日过得实在煎熬。略微收拾沾枕即睡,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推窗便见银装素裹,皑皑天地。饶是漫天飞雪,小镇热闹一如往昔,较之冬至以前,似乎更甚几分,不过年关将至,倒也显得不足为奇。小镇临水,依蟾玉河两侧而建,青砖黛瓦,净水琉璃,飞雪飘絮,乌篷画船。小镇本就绝美,此番此景更是让人心醉。
书缘斋,小镇学塾。问道院内,温暖如春,苏清风正望着窗外风雪怔怔出神,授课正酣的夫子几番提醒未果,走到其前轻轻咳嗽一声这才拉回思绪。苏清风回过头来对视着夫子看似严厉的目光歉意执礼,夫子这才欣慰的捋了捋胡须继续滔滔授课。
“斩尘一境,一为始九为极,一到三重炼体,四到六重锤骨,七到九重孕髓脏。武道修士开启人体本源,道宫神藏,方可算踏足武道之途。历代先贤为了区分其间差异,用一口诀概括。晓灵锻体通百骸,炼皮如石不可摧,洗经伐髓气血盈。人如鼎炉铸铁骨,锻骨峥峥脊如龙,蕴体叩宫聚星图。拓骨伐髓塑真命,五脏六腑阴阳衡,道宫神藏九星连……”
苏清风摒弃言语,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他知道,自己的起点不在于比,或许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同时也明白小镇没有那么简单,学塾内并不传授任何功法体系,而此间却已有人达到锤骨之境。
自己家里也不是如旁人所言那般不堪,自己更不是他们所说的废物。虽然自己目前仍处无境属垫底之列,但好在并未有太多麻烦,这不仅是因为自己算他们眼中的废物,主要还是来自好友的震慑。
铁冰河,年仅十三就已是锤骨初阶,加上他那堪称变态的体魄,硬刚锤骨中阶都丝毫不落下风。说巧不巧,旁人眼中的天才却与废物玩在了一块儿,不禁让人百思不解。有了这层关系,无疑顺遂了许多,虽说不怕麻烦,但是毫无疑问更倾向于没有麻烦。
课罢。一身着黑色武袍的魁梧少年径自来到苏清风一旁坐下,一把揽过苏清风大大咧咧的问道“小苏,等下咱们划船去吧!冬至胜景凭栏看,醉酒乘舟赏苍雪,多么风雅!加上哥又是这般玉树临风、气宇轩昂,那还不得俘获多少女孩子的芳心。然后哥哥我略微装装深沉,显露黯然神伤之态,定能让她们茶饭不思,辗转反侧。就像书中所言:窈窕君子,淑女······”
苏清风合上课本淡淡拆台道:“那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铁冰河一脸痛心疾首,悲愤道:“喂喂喂,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事关哥的姻缘,作为兄弟你不得两肋插刀,赴汤蹈火?”
苏清风冷笑道:“呵呵!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这么快就给忘了?”
“哈!今儿这雪可真大啊!”
苏清风听得这话也是一阵无语,这脸皮的底线倒是一次次刷得新高。他突然话音一转,正色道:“冰河,万事俱备了。”
铁冰河一扫轻佻模样,眼中精光一闪,旁人不知道好友底细,自己可门儿清。那曾经炼皮中阶对决无境惨遭暴打的黑历史,至今可还历历在目。要不是这事儿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说来那是打死都不信,绝对的嗤之以鼻。看来自己也要更加勤勉修行了,毕竟黑历史这种东西,有过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多了可不好。
······
都道天地不仁,岁月无情。冬至刚过,转眼即是年关,年味的味道似乎已经开始提前弥漫,小镇各处张灯结彩,好不喜庆、热闹,苏宅也一扫清冷模样。冬去春来又尽年,风花雪月谈笑间。几日后,春节彻底拉开高潮,迎来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除夕!傍晚十分,还未入夜,小镇便已是彻底点燃了节日气氛。入夜,五颜六色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千姿百态,有的像银蛇狂舞,有的像孔雀开屏,绚丽夺目,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蟾玉河倒映着漫天烟花胜景,衬托得尚是银装素裹的昆吾镇宛若天上宫阙。湖中诸多行舟挑灯夜游,星星点点,与那漫天烟花遥相呼应,美不胜收。
苏清风谢绝铁冰河除夕外出游玩的邀请,他感觉到今夜就是破除樊笼之时。在整个小镇都沉浸在节日气氛中时,苏清风独自盘坐在练功房内运行功法周天。
按做往常一样屏息凝神,意守丹田,默念道:“恣语乐以终日,等寂默于不言;浑万象以冥观,凡同体于自然。借灵墟,逆紫宫,擅膻中,起鸠尾,镇中脘;气息归根,念念还元,生无所据,造化运周于身····”
随着功法周天运转开始,苏清风额头处浮现出一个晦涩氤氲的玄妙至极的黑色符文,后逐渐自额头处向全身弥漫符文锁链。随着符文锁链扩散之处,体表开始排出大量黑色物质。要是有炼皮高阶在这儿,一眼就可看出这是洗筋伐髓的征兆。待最后一笔符文成功交汇绘就,而后符文锁链缓缓消逝,眉心符文也淡淡隐去。苏清风停下功法周天,一时顿感浑身舒泰,体窍空明,只是略微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苏宅另一处,苏父正和一老者对坐品茗而谈。苏衍一袭青衫,形容枯槁,灰发散肩,面容雪白,看着已是油尽灯枯之境。只见他收回感知洒然笑道:“十年之功,终究没有付诸流水。少了族纹祭坛的协助,倒是费了不少周折。这残喘苟活十年终算是划上了句号,我也可以放心了。若不是当年清风尚小,我早已随子衿而去,世间伤病千万种,唯心病无药可医。陪伴十年,我已心满意足。”
邻座老人默然,仿佛一瞬间更加苍老几分,嘶哑道:“老夫一生以刀为伴,自认天下之事皆可一刀斩之。年轻时断尘绝爱,痴迷于刀,负她最深。老来昔日宿缘无脸再认,愧她之事,已成定局,再无可能。惟有弥补于子衿,没想到都头来,终究还是造化弄人,强求皆枉然。子衿有你,吾心甚慰。”
苏衍闻言,更是愧疚神伤,若不是自己急于求成,好高骛远,怎会选择如此激进之法。如果可以重新选择,自己定不会这般莽撞。可惜,世间之事,没有如果,已行之事,已有之事,皆是过往,不可追。
……
苏清风一番洗漱后就再次急不可耐的运转功法,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感受到了精纯的灵力肆意洗涤着全身经脉,最后海纳百川归于丹田,再不似以往那般悄然消逝,泥牛入海。等享受够了丹田经脉久旱逢甘霖的快感,睁眼已是月落星沉。一夜未睡,丝毫不见疲态,现在更是睡意全无,索性继续巩固晓灵锻体。许是厚积薄发,全程并未有任何生涩滞留,一切都水到渠成。
苏宅后院,是一大片竹林,积雪未消,大雪压枝。苏衍盘坐在陵墓之前,看着爱妻言子衿之墓几个大字神色宠溺,温柔的用袖子拂尽墓碑上残留积雪。
温醇道:“子衿,答应陪清风百年,我恐怕是做不到了。不过这样也好,苟活不如不活,那样的结局也非我所愿。你夫君我当年好歹也算是有名的美男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怕是已经配不上你了。哦对了,还记得我们曾经打的赌吗?我们的儿子还是更像你多一点,想来以后桃花运不在少数。子衿······”
许久过去,苏衍忽听得身后几声嘎吱脆响,悄然抹去眼角余泪。微笑道:“清风,我们父子俩还从未好好喝过一杯吧!正好今日当着你娘亲的面,陪爹喝个尽兴。”
苏清风看着父亲脸色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心里猛地一沉。父亲身体很差,自己是知道的,可从未见过这般情形,刹那间回光返照四个字涌现心头。苏清风微微哽咽道:“好!”
苏衍斟下两杯酒,看着眼前少年微微失神,隐约间两道身影逐渐重叠,不觉有些悲寂。他缓缓放下一杯酒在其跟前,温和说道:“爹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不过现在爹说你听就好,爹也是第一次当爹,你且多担待担待。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前半生有你娘,现在有你,已是极好。人的一生是万里河山,来往无数过客。有人给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无光,有人改其江流,有人塑其梁骨。大限到时,不过立在山巅,江河回望。所以,所得,所不得,皆不如心安理得。对人对事,你可以什么都听,但却不能什么都信。世间大雨滂沱,万物苟且而活,要藏好软弱。”
“爹这辈子很少跟人讲道理,经验有限。要是你娘亲在这儿,定然能讲好几箩筐。从今往后,外公会代替我好好照顾你,以后无论是修炼或是其他,事无巨细,皆可聆听他的教诲。生老病死,不过世间常态,爹也只是提前经历了而已,况且于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和成全。眉心族纹,时机到时,自会明了,多思无益。待爹死后,要与你娘亲合葬在一起,此处就挺好。你娘亲喜欢热闹,若是没事,可常来此处坐坐。以后若是遇着倾心之人,记得也给我们说道说道……”
苏清风听得此番言语,早已是泣不成声,尽管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真正来临时,才会明白所有的安慰都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刹那间,记忆中那些所有的美好回忆在脑海中不断翻涌闪现。原来父亲的背是那么温暖,手掌的温度是那么迷恋,连经手过的糖葫芦都是那般格外香甜。可当记忆中父亲那伟岸的身影和眼前枯槁如鬼的样子渐渐重叠,才会明白父亲在时,世间所有的风雨都向他倾斜。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世间之事,莫苦如此。
“傻小子,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爹陪你十年,也该去陪你娘了,不然她又得唠叨爹偏心了。来!你我父子今日痛饮一番,窝囊十年,酒虫都快馋死了,今日定要喝个酣畅淋漓,喝他个羽化登仙。”
人死如灯灭,不过忽然而已,转瞬之间。正旦这日,几家欢喜几家愁,在小镇所有人都沉浸在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喜悦中时,苏宅却是凄凉思量千百度,酒入愁肠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