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位于长安中心的宁国皇宫的正南方朱雀大门内有机括运转的声音响起,原本紧闭的宫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男子头别玉簪,面如冠玉,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碧色葫芦,腰间悬挂一枚紫色玉佩,身上所穿的黑衣锦缎华美,细细看去,云波层层,隐隐约约有金丝穿插其中,精绣为九条张牙舞爪的腾飞真龙。
初春的风,总是伴着刺骨的寒意,就像十五的月光,穿不过压城的云,总是照不亮长安的夜。
男子深吸了一口冰冷空气,凝眸向南看去,随后迈开了步子。
一人向北,一人往南。
两人本该相遇。黑衣男子率先来到了那栋名扬九洲的摘星楼前,走上石阶,推开了那扇旁人仅靠近五十步便会被就地格杀的大门,然后走入其中,又随手将大门合上,于是这里就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裙女子也行至了太平广场前,驻足不动,抬头看着广场中心那栋如同擎天巨柱般扎根于大地高耸入云从而不可见其顶的巍巍高楼。虽然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大概的轮廓,但青裙女子还是被震惊到瞠目结舌,眼中兴致复燃,忽然又觉得不枉此行。世间有高楼,穹宇瑞蔼一点,眼不可穷其貌,人力当真能如此?曾有远方诗客游历至长安,恰逢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便有幸得已将摘星楼全貌收入眼底,不禁赞叹一句:“欲揽星河入怀,需临此楼顶。”
登顶揽星辰,自然是夸张说法。此刻黑衣男子就坐在高一百九十六丈的摘星楼楼顶边沿,双腿悬在半空,若是没有云雾,自然可以将长安一览无余,可若是抬头向上看,仍会觉得天高远得无边无际。男子身后,点点光华如飘雪般绽放,待得光芒敛去,一名面容足以教这天下百花垂首的红衣女子缓步走到男子身旁学着男子坐下。
暗香如幽兰,男子仍旧低头看着云遮雾绕的下方,但将手中的碧如翡翠的小葫芦递向了身旁的红衣女子。红衣女子接过葫芦,打开后放在鼻尖嗅了嗅,忽然道:“按照你们宁国的习俗,男女双方在确定婚期之后,完婚前是不可以见面的,否则不吉利,今夜可是你唤我来的,以后倒了大霉,可别怨我。”
男子平淡笑道:“在我打得过你之前,不敢怨你,打得过你了,想来这天下也应该没什么事能触我的霉头了。”
女子根本不在意男子的身份,仰头喝了口葫芦里的酒水,打趣道:“东帝陛下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男子轻声说道:“只是有幸即将娶到一位好皇后。”
九洲现今除了宁国,还有八国存在,而在其余八国口中,宁国皇帝都不长命,这并不是八国朝堂或民间因见宁国势大而无可奈何才有的恶语相向,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战天下定九洲创靖朝的昭成大帝驾崩之后,没多久天下就再度分崩离析,王侯割据,不过一百多年的时间,靖朝末代皇帝便自废国号,降称宁国。自打那个时候起到现在,宁国已有六百余年的历史,但君主却多达两百多位。如今坐在摘星楼楼顶和红衣女子喝酒的男子,便是宁国当今君主,也是宁国第两百一十七任君主,宁清风。
宁清风之父,也就是宁国先皇,英年早逝,驾崩时不过三十四岁,因膝下仅有两女一子,所以当时才八岁大的宁清风便用那本该挑着孩童时期草长莺飞的肩膀扛起了宁国的担子,继位成为宁国新主,至今已有整整九年。靖朝虽亡,但宁国犹存,宁族尚在,九洲其余国家的君主,只是称王而非帝,而宁国初代君主也就是靖朝最后一位皇帝,在自废国号之后,自己的称号也从最初的景帝改为了景皇,抹去帝字,后世的宁国君主皆遵循如此,只称皇而不称帝,就好像那个字已经被封存在了时间长河里,在九洲重新一统之前,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国君主的身上,其中自然也包括宁国在内。宁清风登基继位那天,大典结束后,九洲其余各国便收到了消息,宁国新君,自号东帝,而非东皇!同时,一道谈不上罪己诏的罪己诏也在九洲大地上迅速传开。
“古年间,各部为战,硝烟四起,朕之先祖不忍见河山染血,生灵涂炭,揭竿而起,征战四方定天下太平,始建靖朝,先祖百年辞世西去,诸王、侯势起,天下已起乱世之象,然靖后世之君暗于经务,未察百姓所受苛难,拔乱世之萌芽,致战火再起,此为靖武帝至昊帝诸君之共罪!纷乱已临,黎民百姓流离失所而君无为,无能止战,未还太平于天下却食九洲百姓之禄,此靖武帝至景皇之共罪……万万人枉死而天下未平,此为靖朝、宁国昭成帝后诸君之共罪!今朕继位宁国新君,历代先祖之罪,朕一肩担之!朕自当秉承先祖昭成帝之愿,还太平于九洲,使九洲生民居有所定,老有所养,食可饱腹,衣可暖身,宁族后世君王亦当以此为志,若违此誓,九洲共诛之!”
这道诏书既是写给宁国百姓看的,也更是写给九洲各国百姓看的,传开后,虽然如同泥牛入海一样在各国都没有激起任何浪花,但此后的数年里,宁国的变化却是九洲共见的。宁清风登基的当日,便召开了一场大朝会,文武百官齐聚,三品以上官员在登基大典结束后随宁清风入上元殿参议,三品以下官员则是在上元殿外广场上站立候召,原本以为会是一场封赏有功之臣、大赦天下的简单朝会,可当新君坐上那张象征权力至高点的龙椅后,面色却是突然变得肃杀起来,那一刻,宁清风一点不像个八岁孩子,殿内静到落叶可闻,百官俯首,随着那句声音略显稚嫩的抬上来,立马便有数十位披甲执剑的禁军人手抬着一个装满卷轴箱子整齐有序地走入大殿,然后将箱子一一放在对应的官员身前,做完这一切后披甲执剑的禁军并未离去,而是就站在与之对应地官员身后,同时,殿外也在上演着相同的一幕,只不过那个数量更多,不仅如此,也是在这一日,宁国各州城郡县衙署,皆有手持金令、身后跟随数位禁军甲士的人突然出现。八岁的东帝,在他此生的第一次朝会上,对着下方身前摆着箱子的诸位大臣说了一句还请诸卿好好看看,看看你们的罪行朕可有遗漏之处?
东帝元年初,宁国近六成官员在同一日被诛,牵连全族之人占了其中的七成以上,整座长安城到处都弥漫着血腥气味!当然,这只能说明八岁时的宁清风就已经是一个憎恶贪官恶吏并且喜欢逞一时之快的嗜杀帝王,终究是孩子心性,可接下来的半月时间内,宁国官场各职竟是悉数有人手捧东帝圣旨替补,不足一月的时间,宁国境内各地因东帝大肆屠杀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而引起的地下暗流就全都被新上任的官员止息下来,各地政务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次年,东帝下旨变法,将宁国律法分为两部,一部治官,一部管民,律法内容也做了大篇改动,不过大多都只是修改了违反宁国相应律令后所对应的惩处,也因此东帝在宁国不少百姓私下里称为杀帝,因为改动过后的宁国律,违反之后,死将会是会是一种莫大的享受。东帝三年,诸国见宁国越来越势大,于是以齐、楚两国为首的数国便密谋合纵共同攻宁,却不料此事被人不经意间泄露给宁国暗探,于是加急密报便上呈到宁清风面前。密谋合纵的诸国不过才将诸多事宜协商妥当,而宁国的阳侯许阳已经收到旨意率大军十五万北上,抵达宁、卫两国边境,同时宁国颍侯虞经书奉旨率三十万大军借道萧国开赴齐国,宁国一名楚人大将李仇也奉旨出使楚国。在上郢楚王宫内,李仇直面楚王,不跪不拜,行事狂妄桀骜,直言吾皇托外臣转告楚王,请楚王看我宁国灭卫!卫国,于宁国而言不过小国,国域毗邻宁国,此番正是密谋合纵攻宁诸国之一。得知宁国已经发兵北上,齐国本欲出兵相助卫国,但奈何虞经书三十万大军虎视眈眈,最终还是不敢轻举妄动,而楚国与卫国相距颇远,筹备大军南下帮助卫国抵御宁国的诸多事宜就花费了不少时间,待十万楚军出发还没赶到卫国国境之内,便已经收到卫国覆灭的消息。至此九洲加上宁国便只有九国存在。此战大捷之后,宁清风亲笔修书数封,一一送往起初准备合纵伐宁的数国,书信上唯有十字,合纵伐宁,君三思后行之!
谈及东帝宁清风,宁国百姓谈得上百感交集,既敬又畏,对其最大的印象,无外乎还是杀帝二字,但细想之后,东帝的确谈得上功绩颇多,上位九年,宁国境内可谓政通人和。废九品世袭制,设章台相阁,开创科举,使寒门也能出贵子,广修大渠以扩良田,轻徭薄赋,百姓安居乐业,岁末家中粮有盈余,东帝又从国库拨出大笔款项,在宁国各地兴建学宫,聘贤师明师授业讲学,凡宁国百姓,不论身份地位,不论男女,皆可入馆听讲,六岁至十二岁的孩童,更是可以免费入馆蒙学,也必须入馆读书……
不知为何,一袭红衣但不显丝毫妖娆的姜红衣突然想起来了宁清风刚出生时候的样子,白白胖胖的,自己抱着襁褓里的他,他不哭不闹,自己伸出手指想要摸摸他的脸,在摸到的那一瞬间,那个才刚出生的婴儿就笑了,姜红衣敢百分百确定,那个连眼睛都只能睁开一只的婴儿在笑!后来婴儿慢慢长大,一岁、两岁,从婴儿变成孩子的宁清风,随便逗他一下,他就会笑得很开心,再后来,三四岁孩子时期的宁清风依旧爱笑,但不知为何,姜红衣总觉得那个时候宁清风的笑容背后藏着莫大的心事,可是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姜红衣看着身侧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出一头的男子,还记得宁清风刚登基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的脑袋还只能达到她腰间的高度,可好像一晃眼,孩子就变成了少年,又从少年成为青年,现在即将成为自己的丈夫。
姜红衣目光看向下方,问道:“不管她?”
宁清风摇了摇头,道:“老瞎子在等她,不用管。”
姜红衣提醒道:“那瞎子向来讲缘,她不主动去见他,他也不会主动找她,若是他们两人就这样错过,她直接去了楚国驿馆亮明身份,驿馆给她开了门……”
不等姜红衣说话,宁清风直接开口道:“那楚国驿馆里的人明日就可以在长安消失了!若楚王以此为由联合诸国发兵南下,正好我这些年还一直头疼北上无名!”
宁清风站起身,道:“终究还是来了,清净可真难得!”
姜红衣也跟着起身,宁清风突然笑了一笑,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完美无瑕的脸颊。姜红衣的脸上飞快染上了一层红霞,佯怒道:“你干嘛?”
宁清风说道:“一看你就不经常读书。”
姜红衣柳眉微蹙,不解此中真意。
宁清风笑道:“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清风抚面。”
姜红衣瞪了宁清风一眼,道:“跟个市井赖皮一般!”
宁清风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将自己绷得比拉车的绳子还紧。”
旋即他又无奈地埋头低声笑语一句:“但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姜红衣心头蓦地一疼。
一抹青色虹芒自宁国皇宫冲天而起,向着摘星楼急速飞来,待其临近时,宁清风伸手遥遥一招,那青色虹芒便飞入他的手中,被他紧紧握住。青光散去,露出了其中之物,是一柄造型奇异的青色长剑。
姜红衣挽住宁清风胳膊,道:“我陪你去。”
宁清风摇摇头,想要挣脱姜红衣的手臂,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力气,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说道:“站在我身后就好。”
姜红衣笑得眉眼弯弯,就像一轮月牙儿,轻声答应:“好。”
清风红衣。
两人在这高一百九十余丈的摘星楼顶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