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不曾见今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但长安十五的月,不照古人,也不照今人。
撑着从街边拿走的油纸伞的青裙女子的脚步明显比起入城时要快上不少。沿着承天门大街由南向北这一路走来,青裙女子敲响了好几家客栈的大门,可每一家店中都灯火通明,明明有人,却就是没人开门待客,甚至还有几家客栈不知是掌柜还是店小二在一阵唏嘘之后就催促她赶紧离开自家店前。无奈之下的青裙女子,只好快速向着城北赶去。
乌云密布的天空漆黑如墨,整座城里屋舍中传出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空空如也的大街小巷中压抑的氛围就愈发浓厚。
由于没有打更人,青裙女子并不知道此刻具体的时辰,只能估摸着应该是离子时不远了。
八百多年前,昭成大帝建立长安城后,亲自定下了长安的宵禁。
戌时至卯时期间,长安城内禁止人行,违者立斩。
九洲民间有一条不知真假的传言。
白日长安城,晚间酆都门。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兴许是因为那条长安城自建成至今一直存在的宵禁律令得以流传数百年的时间而没有被人淡忘。
没有见到想象中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的青裙女子此刻兴致已经消失了大半,决定不再闲散乱逛的她收了油纸伞,身子稍稍向前倾斜,然后变走为跑,速度极快,在雨幕中带起一道道残影,就像一条青色丝带向着远处延伸。
途经那闻名九洲的太平广场的时候,青裙女子停了下来,抬头观望那栋高入云层的宏伟建筑。天很黑,乌云厚重,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镇邪楼下半部分的大概轮廓,但即便如此,青裙女子一动不动的身形也已经说明了此刻她内心深处的震撼。
曾有人评价说:“登顶镇邪楼,手可摘星辰。”
但古往今来,有资格走进镇邪楼的就只有宁国君主和部分皇室宗亲,而这之中登顶了镇邪楼的又不超过百人。
收回目光后,青裙女子继续向北赶路,希冀着能在寅时前抵达位于长安城北的楚国驿站,因为看目下的情形,今夜长安城中除了那里应该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供她休息。
路过一个漆黑小巷的时候,突然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幽幽响起,“谁家的女娃子?胆子可真大,敢在夜里走在鬼城中。”
青裙女子脚步骤然停下,偏头看向那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逼仄巷弄,“谁?”
巷子里再次传出那个苍老的声音,同样也只有一个字,“我。”
青裙女子一阵无言。
最终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青裙女子没有继续向着北方赶路,而是走进了巷子里。
此刻,恰逢子时到来。
心中突然泛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道不清讲不明那是什么,青裙女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镇邪楼方向。
恍惚中,她看见一个东西笔直坠下,但一眨眼,就又什么都不见了。
青裙女子收回目光,走入巷子深处。
比起外面的承天门大街,这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逼仄巷弄更为漆黑,两侧房屋中的灯火大多都已经熄灭,只有少许屋舍还有着微黄的灯光,但这些稀零散布的烛火光芒并不足以为这条巷子带来光亮,不过这对于青裙女子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走了许久后,青裙女子见到在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个长条形的东西,而在那东西的后方似乎坐着一个人。等到走近后,青裙女子才发现那长条形状的东西原来是一个算命摊子。木桌上摆了一个签筒,前方放了一条长椅,后方则是坐着一个老道士。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个算命摊子,更确切点说应该用寒酸二字。
老道士头别桃木簪,满头白发,脸上皱纹纵横,就像一块干涸的水田,身上所穿的道袍很干净,不过应该是因为洗得比较勤快的原因所以有些泛白。
青裙女子走上前坐下,悄无声息。
这时青裙女子才发现,原来摊子后方的老道士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眼眶处狰狞的疤痕令得看清后的她心头猛地一跳!
这时,摊子后方的老道士“望”向青裙女子,并且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只不过因为他双眼的原因,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别扭,“姑娘的胆子可真大,都子夜了还敢走在长安城里,就不怕撞见鬼?就算好运没有遇见脏东西,按照长安的宵禁律令,你也已经犯了死罪。”
青裙女子淡然道:“那只不过是传言而已,而且道长你不也没有回家吗?不是也和小女子一样犯了死罪?”
她的声音清澈,就像一条小溪自山间蜿蜒而来,叮叮咚咚,空谷灵动。
“老道四海为家,天为被,地为床,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家,就是东帝在这里老道也是这个理儿。”
老道士嘴角的笑意突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再有,谁给你说的那只是传言?”
除了那流传了数百年的传言外,长安城里还有一些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知道的事情。就比如,有些时候长安城白日里艳阳高照,万里晴空,可到了晚上却会反常地刮起大风,吹得门窗吱吱作响,而且大多数这种情况,风声不似风声,更像某种活物的咆哮声,至于到底是像什么,又没人能说得上来,而这只是其中之一,再比如,有人曾在夜里听到过大量脚步声、马蹄声等等,有时候井然有序,像是大军在行军赶路,有时候又杂乱无章。
这些古怪的事情曾经在长安城里闹得十分厉害,家家户户人心惶惶,寝食难安,真怕长安是传说里的鬼城,说不定哪天夜里就会被恶鬼给缠上一命呜呼。直到靖朝景帝亲自在太平广场前向长安百姓作出解释,并且在一个夜里领着几名百姓走在城中,那几人见到了所谓的古怪的脚步声其实是皇城禁军在被秘密调动,后来此事传开,长安城里百姓的不安才渐渐安定下来。
直到四百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长安城下起了大雨,同时除了雨声外,又响起了那种脚步声与马蹄声,不过很凌乱,而且隐隐中还伴随着厮杀呐喊声与刀兵交接的碰撞声,因为当时并无战事,所以城中大部分人以为是城内起了叛乱,皇宫派兵镇压,不过也有人并不这么想,其中有个胆大者,竟是直接无视宵禁,不顾妻母的劝阻,非要偷偷出去看个究竟,凑个热闹。那一夜风雨不曾停歇片刻,到了鸡鸣天亮的时候,那人还曾归家,其妻子与母亲在家中忧心不已,但又不敢报官,因为官府一旦知道了此事,那人便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如此一直到了晌午时分,有一个消息迅速传遍城中,原来昨夜的兵戈之声是因为身为宗亲的霁王谋反,举兵欲要夺下皇宫登上皇位,但最终不敌三万禁军,霁王在战乱中当场伏诛。至于那人,一直到夜里,母亲没有等到她的儿子,妻子也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几日后,这户人家便搬离了长安,周围邻里都不知道具体为何,不过后来听说是因为霁王谋反那一夜,王当不顾宵禁擅自离家,后来不幸被叛乱波及,死了,尸体被负责清理战场的京兆府衙役送回了家。虽然不知王当是死在叛军手里还是禁军手里,但官府还是给了一百两银子作为补偿,而王当的母亲与妻子为此悲痛欲绝,最终选择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其实这个说法是京兆府府尹奉皇命暗中散播开的,有真有假。名为王当的那人的确死了,不过不是死于战乱,他的妻子与母亲也的确拿到了官府给的补偿,不过不是一百两银子,而是一百两黄金。王当的死因,没有人知道,只不过他的死状十分恐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但七窍流血,双眼瞪得老大,死前肯定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浑身发白肿胀,而且衣服与头发上以及口鼻中全是凝固的血块,就像是在血水里泡了三天三夜一般!
因为有霁王造反这事为引,长安城百姓无一人注意到那一夜,是农历七月十五。
青裙女子摘下帷帽,露出了她的容颜。
明明是个瞎子的老道士,突然怔住。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世间一切美好言语,怎足形容?!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仍旧不足!
此等容颜,便是人间三月天见了,也得低头!
回过神来的老道士问道:“姑娘,算卦吗?”
青裙女子浅笑道:“道长回答小女子几个问题,小女子就算。”
老道士道:“姑娘请说。”
青裙女子问道:“我虽在城中急行,脚步动静是要稍稍大一些,但此地离承天门大街有一段距离,道长是怎么发现我的,又是如何将声音传到那么远的?再有,走入小巷后,我行动无声,道长眼不能视,又是如何得知我已经坐在摊子前的?”
老道士呵呵一笑,道:“以眼观万物,空得其表,以心观万物,可窥真形,老道眼睛虽瞎,但心还没瞎,至于老道的声音为何可以传那么远,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小把戏而已。”
明明就是瞎糊弄,可青裙女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说道:“那便请道长替小女子算上一卦。”
老道士补充了一下,“姑娘要想好,老道算卦,卦金可不低。”
青裙女子还是那个笑容,道:“不知依道长的规矩卦金收取多少?”
老道士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一卦千金,可算天下事。”
青裙女子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道:“好。”
听到青裙女子答应,老道士本想装模作样地捋捋胡须,但忽然想到自己并没有留得有长髯,于是就尴尬地将摊子上的签筒推向女子,同时问道:“不知姑娘准备算何事?”
青裙女子想了想,道:“天下女子莫不关心自己的婚事,那便算姻缘吧。”
青裙女子正准备拿过签筒摇签,但老道士却是麻利地拿回了签筒,并将之收起,然后又不知从哪里拿出另一个签筒,前后两物并无异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青裙女子不解地问道:“道长您这是?”
老道士又露出了那个怎么看怎么怪的笑容,道:“姑娘既是算姻缘,那便签签皆是上上签。”
青裙女子会意,便不再摇签,就随手抽出一根签子递给老道士,“小女子先行谢过道长。”
千金一卦买姻缘,签签皆是上上签。
老道士将青裙女子递来的竹签拿在手中细细摩挲了一会儿后神色认真地道:“老道送你八字。”
青裙女子正身聆听。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青裙女子起身再次致谢,并双手奉上一张一千两黄金的钱庄票据,随后便拿着帷帽撑伞离开了此地。
即将走到巷子口的时候,青裙女子突然停了下来。
巷子口处,有一道修长的身影倚靠在墙壁上,手中提着一柄泛着青光的长剑。
青裙女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冷淡答道:“与你一样,来算命的。”
青裙女子又问,“那你不进来反而靠在那里做什么?”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走累了,歇歇。”
青裙女子这才注意到巷子口处那人说话的声音与呼吸都有些细弱,的确是很疲惫的样子。
青裙女子继续向前,走到男子身前的时候偏头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愣在原地。
一种一眼万年的感觉在心中悄然生发。
回过神后,她迈步离开。
青裙女子刚走出巷子,就又一次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男子,“喂,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摇了摇头。
青裙女子又问了一个很多余的问题,“那我们是不是认识?”
这一次,那人没再摇头,“如果相互知道就算认识的话,那我们认识。”
青裙女子走回男子身前,仰头望着他,“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男子点头道:“你是楚王的幼女,楚国七公主,楚兮。”
被点破身份的楚兮诧异地说道:“你怎么知道?”
男子强提起一口气,缓缓说道:“因为我名宁清风,宁国的东帝,当然,你们其余八国之人,似乎更为愿意称我为杀帝。”
楚兮脸色骤然大变!
真是怕谁来谁!
原本的好心情瞬间跌落谷底,楚兮立即转身向着北方急匆匆跑去,嘴中似乎还碎碎念叨着错觉错觉错觉。
忽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此去向北十里,可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