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对于所有的武都臣民而言,这都是一个注定无法安眠的夜。

就在方才,他们经历了一场太过于噩梦的劫难,幸而,在这场厄难的终末,他们又见证了真正的神迹。

皎洁的月芒消隐在了天空中,武都之内狂风大作,重新聚合的乌云又下起了雨。

雨清洗着城内的血污,雷驱散着心中的惊恐。

深府中,巡逻的侍卫们绕过花苑,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孤冷的少年身影。

紧闭的宫门前,少年正垂手静立,他淡色的眸子凝视着门环上蔓爬的水丝,身影隐藏在雨雾之中,已不知道站了多久。

“殿下!”

侍卫们愣神片刻,于惶恐中疾呼赶来:“您怎么在这里。”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待一会儿。”武洵依然背着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神思恍惚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你们回去吧,做你们该做的事。”

“若是侯爷知道殿下受凉,定会迁怒我等侍候候不力……”那些侍卫苦涩了好一会儿,才说出着这样的话。

这句话,让武洵侧过目光,隔着雾气看清了他的脸。

“你是……”武洵指向他,口中艰涩出声。

其中侍卫装束的人“噗通”跪下,重重磕头,声音带泣:“殿下还记得小人……是小人的荣幸。”

“你是怎么来的?”看到熟悉的旧人,一保持着直沉默的武洵也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是……桓侯……”

“桓侯说,殿下需静心养病,故遣我等前来,才能更好地侍候殿下。”

武洵慢慢移过目光,不过没有应声。

见到其它侍卫朝他使了个眼色,那个侍卫如梦方醒。他忙手忙脚地爬起,接过了别人递来的干洁外裳袍,想为这位殿下换上。

水雾散去之时,他却摸到了那尚还干洁的衣袍。

眼前的少年,居然没有淋湿!

他离得很近,所以能够最为清楚的看到,所有的雨水,皆在接近武洵之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蒸腾成了虚无!

侍卫的手颤荡了好久,才继续伸出。而这一次,他已不敢再像以往一样为他贴身换上,只是将腰弯地更低,以恭敬无比的姿态递给了少年,慌张收回的手像是刚抛下一件火烫炙手的铁块。

武洵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然后默默地披在身上。

“你们眼中的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看了好久的雨,才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这……”那侍卫听到犹疑了一下。

“侯爷……侯爷对我们很好。”最后,他只得这样说道。

“很好?”武洵问,“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罢了。”看着一直局促不安的侍卫,武洵摆了摆手,“是我的不好,我不该向你们问这些。。”

“换个话题吧,”武洵盯着他们,道,“那他有没有说过,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那些侍卫相顾看了一眼,然后皆是摇头:“殿下,侯爷只是说您仍需休息,还是好好在这里将养吧。”

他们看向少年的目光,皆是充满着崇敬。

毕竟,前日的天海异象,苍龙临世。武都臣民皆完整目睹,城中皆传……眼下的这位殿下,乃是传说中的天眷之龙。

“如果说,我想出去,你们会阻止我吗?”武洵问道。

“不敢。”侍卫们低着头,“只是……只是……”

武洵的声音柔和下来,他慢步向前,伸出手想要将他搀起:“其实,你们不必如此拘礼,放平常些就好,就像以往一般……”

“殿下,臣等冒犯。”武洵等来的不是他们松弛的神色与表情,而是他们颤抖的赔罪之语。

那些侍卫们接连拜下,一个比一个惶恐不安。

他们的头颅深深低下,不敢再看向自己的脸。偶尔抬起头时,也皆带着如仰神明的虔诚。

武洵的手停在了那里,幽幽一叹。

他能感觉到,此时的他,已经与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越来越厚的屏障了。

这样的距离感,原本只是来源于殿下的身份。

那时,他可以主动地将之淡化、消抹,所以,他可以自在的说笑打闹。

他常常享受于这种无拘无束的惬意,可以有那么多真心实意地关心、爱护、陪伴他的人。

可是突然间,就与所有的人变得这样的陌生。

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包裹着少年。

“他走了……”武洵看着狂风大作的夜空,“他是去……见父王吗……”

父王……

咚、咚……

静寂的城中传来了云板的声响,以及……还有连片的悲呼和嘈杂。

一声、两声、三声、四声!!

王阙门下,夜枭盘旋风雨之中,凄绝地嘶吼着。

钟声响彻在武都之中,悠远洪亮。

满城似悲。

无视着身后侍卫们的呼喊,武洵推开大门,一头撞入雨幕之中。

耳旁是连片的泣声、火光点亮了整个王城。云板持续发出着急促的尖鸣……

少年空白的思维已无法辨别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浓烈的悲意却出自本能般地淹没了他。

雨在身侧飘忽,都是让人发狂的颜色。

武洵亦步亦趋地行走在宫墙之间,足步凌乱,不断地重复着摔倒、爬起的流程。

可是雨幕实在太深、太远了,远到他根本看不见尽头。

砰!

又一次跌倒在地,他艰难地重新站起,却再也无力向前迈出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但只想继续地向前,来到那扇朱红的宫门之前。哪怕……只是再进一步。

喉咙里的梗塞感让他发出剧烈的喘息,让晕眩占据着僵死的脑海。

雨……停了。

武洵只是隐约听到身后军士惊惶的呼唤声,又看到天空在把四周的朱红宫墙和青灰瓦片挤了下去,最后占据了全部视野。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倒下,只觉得自己仿佛溶解在了这场凄冷的雨里。

……

“殿下如何了?”

武桓负手而立,面露淡漠地看着面前一位冷汗横流的太医。

他刚从武王的寝宫走出后,就收到了武洵突然昏倒的消息。

天上的雷光照映着他阴郁的脸。

少年的身躯正平躺在重重的帷幔之后,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紧锁的眉头彰显着曾经历过痛苦的挣扎。

武桓默默注视着床帷间的武洵,胸膛平缓地起伏着,脸上还看不出任何表情。

“殿下无忧。”太医为少年喂下汤药,“只多多调养即刻。”

“既然无恙,那为何他仍在昏迷?”武桓皱眉。

太医道:“殿下身承圣龙之命,又有天龙之气镇守体魄,当是万邪不侵之体。依臣之见,此番昏厥只是为心创所致……而至今未醒,乃是心创未愈,多多静养即可。”

“哦。”武桓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随口说道,“那就是说,你没用了是吗。”

“侯爷……您。”太医愕然。

“杀了他。”武桓冷淡地撂下一句话。他身侧的侍卫当即拔剑相向,顶上了那个太医的喉咙。

“侯爷!”瞧见剑锋离自己越来越近,那太医立时大惊失色,四肢并用地爬了过来,磕着头苦苦哀求着,“微臣……微臣并无罪过,为何……为何……”

“知道,就是最大的罪过。”武桓的声音冷酷地,他侯袍飞掠,一脚将他踢开,“放心,不只是你,这座府里的人,都会为你陪葬。”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不是吗?”

太医的身体绝望地颤了一下,接着瘫软不动了。

“其余侍候的人。”他扫了一眼这里,留下庭院中一道道喷射的血箭和成片的惨叫,“也都不用留了。”

……

走出府外,黑压压军马向他齐刷刷地成片拜下,等待着他的号令。

武桓驻足殿阶之上扫过每一双看向他的眼睛,盔甲之下,兵戈之间,激动、兴奋、毫不掩饰的在弥漫着,为一切染上了燥乱的气息。

“侯爷,武都诸府,皆已表态!”

“侯爷,卫氏余孽皆已被肃清擒拿,只等您一声令下!”

“侯爷……”

一声声争先恐后的禀报之音在耳旁响起,皆是满腔涤荡着沸腾的炽血。

而武桓的眼神却没有任何的波澜,仿佛只是在听一些最无谓的家常之事。

是啊,他们都知道,自己将要成为这大武的新王了。

王上薨逝,卫侯已死……所有的拦路石都除掉之后,大武的一切,皆会很快纳入他的掌中。

王位、圣器、军心……自己所谋之事,也皆已如愿以偿。

甚至……还有了梦幻般的意外收获。

一道降临在大武的……天眷龙气!

如此梦幻的开端摆在眼前,可他的心中却无分毫喜悦,而是表现出异常的平静。

因为,这只不过是……一个连开始都不算的小小起点而已。

前方的路,依然是看不到尽头和希望的遥远。

“大武,终将有一日,君临世间。”

多年之前,他曾以酒洒地,对着骄阳如火的天空,这般如是亲言。

今日的王阙门下,当他仰望向了乌云罅隙间的月芒时,依然是丝毫不悔当初为自己许下的誓言。

甚至,那种病态的渴望,在愈演愈烈。

或许连他都分不清,这是自己心中阴暗的执念驱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所致。

可他愿意为此沉沦,为此燃烧自己……所有的疯狂!

多么疯狂的决定啊!所有的人一旦知晓分毫,都会无一例外的将自己看作疯子!

天道、神国、列王血誓……

天道的走狗,世间强大无匹的梵天九使!都将是他的拦路之石!

他们想碾碎自己,连吹口灰的力气都不需要,这就是力量的绝对差距,这就是天道与凡人间令人绝望到不可横跨的天渊之别。

武桓眼瞳中持续的平静突然不见了,激荡而起的,是如同火山般的炽烈疯狂!

走过那些身侧的军马,远远去向哀声四起的王城,他的眼珠在颤动,他头皮在发麻,他的灵魂在恐惧和兴奋中几近高潮。

多么令人感到绝望的选择啊,这可是肉眼可见的末路穷途。

只要自己的野心稍稍公之于众,将会毫无悬念地站在全天下的对立之面,那时,他将孤立无援,举世皆敌。

到时,大武,也会受自己所累,坠入无法翻覆的地狱深渊!这些跟随于他、不清真相之人死前的哀号,也将是自己人生中最后的葬歌。

以卵击石般的破灭,以及自己这条祸世长鲸的耻辱陨灭,是可以窥见的唯一终局!

“我在业火的地狱,等着你!”

此刻,他仿佛能够听到,疯伯临死前朝着自己发出那样绝望的大笑。

是吗?连他……也看到自己的终局了吗?

为自己的罪业之火所焚烧,吞噬在无光无归的地狱之中?

曾经的他,是不是也看到了大武在自己手中……真正走向毁灭的一幕?

不!

阴毒的心火在心中灼烧,黑暗的计划在胸膛中酝酿,潜伏了实在太久太久。

在那此前,他需向外隐藏自己的锋芒,接受着所有一切……他的尊严所原本不能容忍的屈辱。

直到……真正展露出獠牙的那一日!

他将立于人神彼岸!

……

不知何时,武桓的身影已是离去多时,卧在床榻上的少年眼睫轻轻眨动,随后徐徐睁开。

幽然之色,自他仿佛变得深邃些的眸中浮现。而本应该充盈心魂的茫惑竟是淡去了许多。

“命……吗?”他轻声低喃,点漆般的的眸子中,似乎拢下了两行水痕。

就在那一刻,他刚刚跨过自己的童年。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