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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薨。

这是继卫侯之死后,武都中又一尊重量级人物的逝去。

一时间,群鸦宛转,满城举哀。

丧仪持续了一整周,王城之人披麻戴孝,泣声连绵。

武桓目视着白宇广场上声势浩大的丧仪,注视着那尊在簇拥下,慢慢行往宗祠后山的棺椁,眼角虽留有干涸的泪痕,目中却无任何悲意。

他在不断地为自己灌着酒。

一个声音在不断地问着他,自己难道真的这么恨他吗?

不,正如许多年前他曾说过的那般,他终究无法怨恨那个……他一直以来视为生命信仰的父王。最后,只得懦夫般的将所有的一切,转嫁给了他无辜的王兄。

他给予着他最毒的伤害,直到死前,依然是如此。

不过,他真的无辜吗?

算了,都不重要了。

而现在,他们都去了。

父王、疯伯、王兄……曾经的云烟过往,皆已被他们以不同的方式一一带入了永寂的陵墓之中。

这世间上的大武血脉,现在只余下了两人。

大武王室的难以传承,自气运的破灭之日为始就已初露端倪,在时光的推移下凋零着,像是某种根种入髓的诅咒。

前日的广场上,少年临死之前,那心碎且凄伤的絮语正萦绕耳畔。

那时,滴落于胸前、流淌在掌心当中的,是真正令他险些情绪失控的血。

……

茶室内。

一处云台之上,云浦静坐在席案之侧,注视着武桓从帘后徐徐走近。

“这样的重要时段,桓侯为何得空前来。”云浦呷了一口茶,声音缓慢而轻和,隐隐可闻些许的哀意。

“你是这大武肱骨之臣。”武桓摇头,回以更加平和的话,“这种时候,我当然要来见一见你。”

“肱骨之臣?”一声砰响后,云浦丢下茶碗,温敦和善的脸上突得一片无光的灰暗,“那卫侯,又何尝不是呢。”

武桓并无意外地瞥了他一眼,清楚听出了他动作后蕴藏的情绪。

“卫黎愚蠢。”武桓的表情陡然变得阴狠,随之恢复淡然,“此等罪徒,本侯当然势必要除之。”

气氛被沉默笼罩着。

“那我想知道,称王之余,你接下来的计划,会是什么呢。”云浦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

这场惊动大武的政.变之始,云氏一族却始终安若磐石,未曾收到一点波及,显然,武桓从未有动他的念头。

武桓站起身来,他走到窗边,手掌轻攥:“清缴乱党,肃清朝野……这些事,云相既然明晰在胸,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云浦的一双细眼罕见的扩张了许多,其中显露出了浓浓的惊惧与震骇。因为他真的不敢想象,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又会在大武之中引起何许的震荡。

卫侯与桓侯之仇,当真是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吗。

“可是……”

“云相难不成是想为他们求情吗?”武桓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你是想让本侯放任这群余孽盈恨于胸,为本侯的统治,为大武的未来……埋下潜在的祸根吗?”

“是卫黎亲手为他们选择了这样的结局,而非本侯。”武桓再次笑了起来,“在此之前,本侯可是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奈何……他不识趣啊。”

“那么,你的选择为何又是截然相悖呢?”武桓问道。

云浦深吸一口气,失神般地低吟着:”云氏一族生于大武,所谋之事,着求之念,从来皆是大武之安。”

“此外的一切……也唯有随波逐流。”

云浦闭上了眼睛:“我如今乃是族中之长,大武之臣,更是此国之民。你应该知道,这是我能做出的……唯一选择。”

“这,就已足够。”武桓轻轻颔首,极快地站了起来,显然已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绕着茶室走了几圈,武桓看了一眼保持静坐的云浦,似是感叹般的开口:“想不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云氏俊杰,如今竟然落得这样一副随遇则安的模样。”

“看来为相的这些年,你也着实变了不少。”

“人皆是会变的。”云浦的眼睛还是没有睁开,仿佛自始至终都是在呢喃自语,“年龄越长,就越能看清许多事,也愈快地发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次次的灰心之下,我已实在太过的疲惫,热情冷却,又怎能捡起……昔日的那些格调。”

“倒是桓侯你。”云浦终于睁开眼睛,其中泄出一抹晦暗的光,“你真的似是一如当年。”

武桓对他的这番论调不置可否,他踱至到窗边,俯眺向了破败凋残的武都王城:“武王之下,原本留有三个侯位,而如今,卫侯承罪、方侯自焚、我将离位,皆已空缺。”

“所以,本侯临位之际,将会重新分配封侯之位。本侯现在可以给出承诺,会封你为这大武的新侯。”

“那剩下的人选呢?”这样足以震心的喜讯却没让云浦脸上展现出任何喜色,他的眉角反而挤出了一丝忧虑。

“褚衡。”武桓果断说道,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卫黎之下,当属他在军中威望最重,而他一向也算是谨小慎微……既然如此,我可提拔他接替卫黎,成为新的大将军。”

“我听闻褚统领这几日闭门不出,邀约一概皆拒。”云浦好一会儿才吭声,“他真的会……”

“他不会拒绝的。”

武桓笑了起来:“对于他而言,这不仅是一份至高的荣耀,更是他毕生所求。”

他并没有具体进行解释,唯独神色变得悠然,仿佛成竹在胸。

云浦沉默了下来。

此时,他想起了当日朝堂之上,褚衡给予他三个问题的答复。

那样的坚决、却又那样的令人感到心酸。

但他根本无能为力,他的身份有着太多的牵绊和身不由己,也阻隔了太多个人的情绪,所以再是万般,也只能选择尽快让大武变得安定的道路。

“那殿下呢。”云浦终于开口,他没有去问第三位封侯的人选,显然不想是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停留。

武桓神色幽幽:“他是大武的血脉之延,亦是大武的气运之源,我自然不会亏待于他,你又何须忧心。”

“他如今,乃是新生的天眷之龙,乃是大武的瑰宝。有他在,可为大武尽聚天地福泽,重振大武凋零的气运。

“虽说如此,可是权柄现世,苍龙生于大武,引发天地异象,定会很快为世人所知。到时,我大武势必将会成为众矢之的。”云浦说。

“梵天神使一旦闻讯,不出月余,定会到来。那时,你又该如何看得住这份气运,守得住这道权柄呢?”

武桓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西方的天空,眼目变得幽邃:“权柄本就为我大武之物,这一次,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中将之夺走!”

“即便……是梵天神使!”

武桓阴寒的语调让云浦打了个寒战。

……

狂风漫过天空、灌入旧巷,将街道里的潮湿吹的干净。

王城的风云在武桓的操纵下持续动荡着。四处皆是行色匆匆的兵卒。

唯独这一处府邸,始终保持着与世隔绝的宁静。

因为这里,武洵一直所居的府邸。

楼角的阴影里,朱色的高楼将墙里墙外切为了两个世界,始终紧闭的大门映出在风中摇荡的门锁,还有……两名寸步不离的持戈禁卫。

青衣女孩娟袖飘飘,看着这里持戈驻守的侍卫,执拗着不肯离开。

“快回去吧。”一名禁卫苦恼地劝着女孩,“殿下如今居府养病,因而桓侯有令,此府无人可入。”

说话间,他又将武器朝前靠了几分,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云晞望着幽深高远的宫苑,神色一时黯然。

“那……他还好吗。”云晞轻轻地问道。

“殿下无恙。”

禁卫简短的向她回答道,随后移开目光,就不再理会。

“……”云晞脸上满盈的忧虑缓和了许多。

风云的剧变总是那样的迅速,一如心中的惶恐、疑虑,也始终在一日一日的加深,变幻,直至厚重到让她恐惧。

她终于再也无法按捺。

大风吹起了她洁白的裙摆,云晞失魂地背过身去,窈窕的背影在空巷中显得纤瘦单薄。

“小晞。”

这是一声令她心绪抽紧的呼唤。

还是那样的温和,还是那样的让她心中涌泪,云晞猛然回头,神色疲惫的少年靠着大门,蓦地出现在了她模糊的视线中。

夏风无声无息地吹拂,却依然是那样的冷。

依旧是温润浅笑的少年,只是……他一向透亮纯澈的眼中,总是会为茫然的薄雾所笼罩,像是与她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又似如在梦中。

担忧、期盼、安慰……种种的情绪都成为眼角涌动的热流,揉了揉眼睛,女孩轻轻招起手,朝他展露出令人心碎的娇弱笑容。

少年挡在门前那一刻,她真的好怕……好怕……这便是星月难卜的永诀。

“退下。”武洵平淡地开口。

两名禁卫当即一愣,第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傻傻地站在原地。

“我说,退下!”武洵苍白的神色变得骤然凌厉。

两抹异样金光自他的双瞳中赫然亮起。

风声骤熄,金光瞬放,又一霎消匿。其间,隐隐掠过了一道龙影。

那几名侍卫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惶恐,慌不迭地退后、离去。

……

砰!

喝退禁卫,拉入云晞,再关紧大门,这一连串的简单动作却像是耗尽了武洵所有的气力。

少年背靠着大门,身躯软软地滑了下去。

“洵哥哥!”云晞吓了一大跳,她急忙扯住了少年的衣袖,将他看着软在怀中的武洵,一时间变得无比慌乱。

韵意幽浅的水光从云晞的眸子里晕开,看着少年虚弱的模样,只觉的心中好痛好痛。

这些天,满怀牵挂的她不停向父亲打听着武都中的一切,却一无所获。

她又何尝不知道,连父亲都这样的讳莫如深,那发生在武洵身上的,决计是她无法想象的可怕之事。

短短三日,天翻地覆。

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事,更没有去问他遭受了什么。

她也不愿、更无需打听那太过残酷的真相,在武洵那一双变得灰暗的眼睛映入心魂第一一刹那,女孩就已全数知悉,他在这些日子里,究竟遭受了何许的心灵折磨和创伤。

武洵这样的眼神已深深扎入了她柔弱的心脏里,让她也感同身受地痛不欲生。

云晞努力地牵过武洵的手,美眸含泪,牙齿轻颤,像在与他共同去分担这份煎熬。

这一次的重聚,是真正跨越过深渊和生死,实在是太过的珍贵。

“我……没事……”武洵咬牙爬起,他抱着眼前温婉娴静的女孩,神色仍然因痛苦而变得有些狰狞,“让你……担心了。”

云晞用力地摇着头,她用自己的手帕擦拭着他头上的汗珠,展颜露出一个温软的浅笑,“没事……就好。”

武洵怔看着她染泪的笑颜。

其实……“我不该这个时候来。”云晞捂住了小嘴,尽管如此,声音还是带着太过不安的颤抖,“但这些天来……我……”

“我都知道。”

武洵强硬地将她一把拥入怀中,双手扶在女孩纤柔的肩膀上,用那哽咽的声音堵住了她颤抖的叙说。

言语与注视同在耳际,熟悉的温热感扑面而来,女孩瞳孔的颤荡一霎休止。

不多时,她双眸凝雾,面颜之上泪痕流落。

“小晞,”他努了努嘴,声音放轻,又勉强挤出一个残败的笑容。

“嗯……”云晞依在他怀中,发出一个亲昵又极尽依赖的呻吟。

那双娇弱的让人心跳加速的眼睛隔着一层薄薄的雾,始终痴痴的注视着自己。眸光似春风化雨,一点一滴地渗入自己淤塞的胸腔中,驱散着厚重的阴霾,悄声倾洒着片片的纯净甘霖。

武洵极力保持着心绪的平稳,声音还是小心翼翼:“你知道……小彦他……”

卫叔,已为自己而死,甚至,舍弃了他一向持身的荣誉。

若是连小彦也……

他不敢去想。

“洵哥哥放心,他没有事。”云晞的声音变得细软了起来,安慰着心魂大乱的武洵。

“当日。”女孩目中一晃,仿佛又浮现了少年挡在她身前的坚毅背影,“我们从暗道安全离开,然后第一时间就回到了家中。”

“是……云伯保护了他吗?”武洵问道。

“嗯。”云晞小手轻拢着颊侧的短发,轻轻点着头,“爹爹将他暂时送出了武都,也派人……暗中守护于他,他一定会没事的,一定……”

武洵深吸一口气,目中变得痛苦迷茫:“可他,又能去哪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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