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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光清冷似霜。遍被深宫古殿。白日里聒噪的群鸦已经歇息,只有寥寥几只在上空盘旋着。

“臣褚衡,参见摄政王。”

一个身影小心迈入殿宇,敛衣裳、正襟裾,再屈膝郑重拜下,分毫不失往日里的恭敬姿态。

“你来了。”立在落寞低垂的夜色里,武桓微微颔首。

“封侯的事,云相应该都告诉你了。”他头也不抬,自顾自的说道,“有什么想法没有?”

伏地的矮汉身子一颤,竟将头颅又压地低了些:“臣……只是惶恐!”

“身领侯位,既可列公侯府第,又可荫及后世子孙,这可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天大恩赏。”武桓走到他身边,露出一个很淡的微笑,“你的惶恐,又是从何说起呢。”

褚衡闭上了眼睛,声声泣泪:“臣……出身寒微卑贱,能得您赏识,效忠于脚下已是万世之幸。臣空有一腔血勇,实则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无论功劳、威望皆属浅薄,难与诸臣相较,更远逊云相。僭居封侯这等尊崇之位,恐引人非议、难以服众。臣思来想去间,着实辗转难安。”

“哦?真的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武桓素来沉静从容的脸上泛过微笑,接着扳着手指数了起来,“身起微末而心怀大义。忠勇兼备却毫无跟脚。性情刚直又孤孑无依,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

他沉下双眉:“……你今日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本王给的!”

褚衡身体的颤抖突然休止,风闷闷吹过荷池,有水叶浮萍的清馨缓缓送入殿内,清朗舒心,却无法安抚下这个矮汉动荡的心魂。

武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看了好久后才淡淡笑了起来:“本王最看重的,恰恰就是这些。”

“而且。”他的声音中充满了诱惑力,“这对于你,难道不是一种莫大的成全与恩赐吗?”

褚衡的上身下意识后仰了一下,他眉毛剧动,眼瞳混乱的胀缩着,牙齿更是在轻微的打颤,不知是畏惧还是激动使然。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本王给过你的承诺吗?”

褚衡猛然抬头,目中浮雾,弥散泪光。

那个凄冷的雷雨之夜,他所在的车队为云秦流匪所劫,只有他一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留下了一条残命。

绝望之时,锦衣华服的封侯挟风带雨,骑马而来,身形透过水雾泥泞,向浑身血污的他伸出了手。

他对他说,他一定会让大武恢复昔日的荣光、重立于此世之巅!那时,每一个臣民都享会有最尊崇的地位,再也无人可看轻或欺凌!

多么美好的愿望,却又像是只应存在梦中、根本遥不可及的奢望,可他一直都记得那样清楚。

“你当然会顶着很大的压力。”武桓凝目微笑,“不过,你的胆魄,应该会对得起这份恩赐,对吗?”

“……当然!”褚衡头颅深垂,几乎贴到了地面。口中重诺之声坚毅似铁,“侯爷之恩,侯爷之望,褚衡此世,唯当以死相报!绝不……枉负!”

他下意识中的称呼,依然是‘侯爷’。

这一刻,心中仿佛有一座沉重的山岳随风而散,带来的,还有潜伏在骨髓中的沉寂之血所发出爆裂般的沸腾。

思绪纷乱间,一只手却忽然将他扶起,恍惚间竟与当年那个雨夜无二:“无需表忠,也远不是谢恩的时候,本王赏识你、看重你。自然有本王的道理。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

砰!

武桓之语狠狠刺动着褚衡的神经,让这个矮汉的头颅再一次地重重砸地、叩首。窗外的清冷月色照映在他粗犷的脸上,折射出倍增许多的激动泪芒。

“只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他突得惴惴抬头,眼光中浮起些许软弱的乞求,“侯爷,臣冒昧,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退下吧。”

不料武桓这样冷淡的拒绝,褚衡一时愣住。他失落的脸憋得通红,有些局促地搓起了手,颇是无力道:“那好……臣告退。”

褚衡的反应,武桓尽收眼底。他目送他退身离开,眼光幽幽。

重恩、软肋、掣肘、展望……他皆已施下。

这个人的余生,只会为他所用。

……

“说吧。”武桓端坐主位,懒声道,“今日在宗祠宣摄政之事时,看你们的情绪,莫非是有些疑问?”

“不。”段徵重重摇头,他一扫白日里的阴郁,已是难掩自己的激动和欣然,“属下思来想去,已是明晓侯爷的用意所在。”

“哦?那就说来听听吧。”武桓不置可否。

段徵深吸一口气,极为热切地看着武桓:“殿下年幼,威望手腕皆太过浅薄,可以骄傲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名正言顺。”

“若侯爷身领摄政王之职,大武之权仍会尽皆归附侯爷掌中,与武王无二。”

“殿下身负圣龙之命,可以聚举国之运,更可凝大武之心。若先尊殿下为新王,再挟新王为质,可快速消除朝中所有的质疑,并构建出压倒一切的大势!这,对与那些怀有异心之人,当是最沉重的打击。”

“侯爷只不过顺势为之,既可安众臣之心,绝了那些无谓的口舌,手中权柄更不会削减分毫,可谓是有益无损。而待到时日渐长,当臣民们感受到您带来的太平和繁华,又真切看到在您引领下重焕生机的大武盛世时,自然会心悦诚服地接纳于您。”

“到时,您的统治将会渗透入大武的每一个角落,您的威名更会潜移默化的根种在每一个臣民的心中。而他们,将会自发地拥立真正的王者!”

他越说越激动,直至深深拜下:“侯爷目光之远,令臣深深拜服。”

“你想的倒是挺多。”武桓淡淡的斥了他一句,语气中倒没有太多的责难。

他没有否认。

高楼之上,武桓俯瞰着在魔魇之劫下毁坏成两半的城国,遥望着上空缓缓聚集的云层,发出一声缓叹:“这样,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果。”

“大武,的确需要做出很多的改变。也的确,需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

夏意凋残,蓬勃的暑气被小雨冲散。

濛濛细雨里,王城显得格外清寂。

漆黑的雨幕中,武洵低头望着自指缝间渗下的水珠,轻轻捻着额上已完全湿透的乱发。

不知名的虫儿传来丝丝的鸣声,细小密集,热热闹闹,似窗外下着小雨,似春蚕伏在心上慢慢蚕食。

武桓之言,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弥久未散。

他知道,他那恐怖如审判的声音,将会彻底侵占今后的每一个噩梦之夜,成为那始终回响的残酷旋律。

可是,面对着彻底变折的命运,他已没有了茫惑和畏惧,历经悲喜过后的他,反而展现出一种格外异常的平静。

正如他所说过的,无论结局是喜是悲,他都会坦然接受。

不过以后,很多事都会不一样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

咚!

推开了那略显沉重的府邸大门,小小在门前驻足了片刻。武洵看着在那落下的雨丝中孤寂飘零的落叶,目中无尽恍然。

轻轻闭了眼,他迈出门槛,便沿着湿滑的石板路行去,在雨中独自漫步起来。

踏经铺陈在地的青翠落叶,步过朵朵盛开的水花。

微热的灯火照亮了落下的雨丝,朦胧勾勒着他彳亍的身影。

“殿下……”

听闻这声呼唤,武洵停下步伐,静静而候。

不远处,几名侍卫正撑伞赶来。

“殿下,您要去哪里?”

听到他们焦急的问候,武洵慢慢回身,声音保持着很柔的温和,却也不失威仪:“本殿只是烦闷了些,诸位还是请回吧。”

侍卫相视一眼,最后开口缓声劝道:“如今夜已深沉,天有小雨,夜路最为湿滑,殿下理应多多留心才是,还是随我等回去了罢。”

武洵闻言,微笑摆手道:“我知你们之忧,所以也不欲为难,若不放心的话,你们跟着便是了。”

“这恐怕……”那些侍卫对望了一眼,都显得十分的犹疑。

待他们转目之时,视线之中,少年的身影却已经走远。

“还等什么?”武洵最后瞥了一眼傻站在原地的众人,悠然转身,继续望着宫巷深处去了。

很快,顺着那深院宫墙间烟雨凄迷的道路,王城的楼门渐渐自雨幕中浮现。朱红的宫墙高大恢弘,危楼高耸,颇有几分倾轧之势。

几名侍卫打着纸伞,陪着他一同走近了楼门。不多时,武洵的步伐便慢慢停了下来。

隔着高耸的城墙,星火斑斓的武都外城夜色如水,灯盏点点亮缀,盛景如旧,看不出半点下雨的迹象。

“殿下。”镇守城门的禁卫矮下身子,向着武洵齐声而拜,声音一个比一个恭敬,“殿下若欲往城中游乐,大可翌日再兴此意,王城夜有宵禁,还请恕卑职……在此冒昧。”

今日的宗祠之事,武桓所宣之言早就传的满城风云,眼前的这位殿下,很快就会成为这大武的小王上。

虽然,他也许暂未接管实权,可这个意义和象征,可实在太过的重大。

现在很多的风言风语都在说,桓侯其实从无谋逆之心。反而,是他勤王保驾,及时把控住了武都的乱局,捉拿了那些心怀不轨的谋逆之徒,最后再奉先王遗诏,拥立了正统的新君。

雨丝寂寂,凉意萧萧。王都中的尘埃已不再混乱浮动,而是开始了缓慢的沉落。

尘埃落定,人心收束,一股风云构成的无形大势正在无孔不入蔓延,扩散至大武的每一个角落。

大武的未来,无人敢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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