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那个小家伙了吗。”
武桓站在一座金丝笼前,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里面豢养的鸟雀。
鸟雀正静静栖在金丝枝头上,低头啄着他掌心中的谷物,时而发出一声声清脆悦耳的鸣叫。
它的羽毛呈现出纯白之色,那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白,能让人联想到天上柔绵的白云、还有少女轻逸的裙摆。
禁卫屈身俯首,恭声汇报:“段徵大人星夜前往封郡,率人监住了卫府上下老小,眼下正押解武都听候侯爷处置。”
“只是……”他顿了一顿,然后诚惶诚恐地说道,“卫府之内,唯独未曾发觉卫公子的踪迹。”
“……”武桓微微蹙眉。
卫黎的独子卫彦,是随卫黎前一同来武都的。这个消息,他早早就已获悉。
可这个小公子,却在卫黎受擒的那一日起,就再无所踪,就像是直接在武都中人间蒸发了一样。
“看来,是有人暗中保了他。”武桓缓缓说道,此时对于那个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罢了。”武桓兴意阑珊的勾开了笼门,将那只鸟雀抱了出来,怜爱地抚摸了一会儿,“虽说是个不大不小的隐患,但也不值得为此太过劳心。”
鸟雀扑闪着翅膀,啄食尽了最后的谷物。满足地叫了一声后,就嗖的一下从他手中飞起。
“去宗祠吧。”武桓微眯双眼,注视着那洁白的羽融进了深蓝如璧的天空,最后扑棱着飞远了,“记得,要带殿下过来。”
“这最后一程,他总得送一送。”
……
大武宗祠,烛光暗淡。众臣皆立在灵位之前,默声哀悼。
武桓站在首位,他的身姿高过一众伏地的臣子,幽目注视着眼前的棺椁,唇间无声。
“王上薨逝,确为举国之悲,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这时,一声铿锵有力的高吼突发而至,惊散了殿中充盈的静默。
众人心头猛地一震,只见队伍末端,身穿白甲的段徵突然走出行伍,照例向武桓作揖行礼后,继续高声吼道:“臣,在此恭请桓侯登临大位,统御诸臣,安大武之心!”
此言一出,立时在群臣中扩散,掀起了争先恐后的狂潮。
“恭请桓侯、登临新君!”
“我等,皆已属意桓侯为大武新王!”
“……”
“父业子承,大武王室正统在于殿下,桓侯,又岂能僭越?”
众多的声援之音中,却蓦地出现一个不和谐的异音,高亢激昂、傲骨铮铮,颇有种大义凛然的决然和悲壮。
群臣的目光同时投在了那个‘胆大包天’的异类身上,皆是一副看死人的目光。
“笑话!”段徵一个愣神,怒气冲冲地昂首挺胸,声音竟又拔高了一分,“魔魇临世之日,群臣皆畏缩不前之际,乃是桓侯怀一腔血勇挺身而出,拯救了武都苍生!”
“若非桓侯及时出手,任凭妖邪在我大武肆虐,我等怕是早已化为亡魂!”
“此等之功,当无愧于国,更无愧于一身武氏王血!论德论义皆堪为人王,又何来僭越之名?”
他这番掷地有声的陈词,顿时让所有人沉默,无法反驳。
坦白说,他们的心中都对武桓抱有着一份感激,因为当日的劫难,的确是武桓出手制住了为祸的那只厉鬼,否则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呵呵。”
寂静中,竟是武桓率先发出了笑声,他依旧和所有人一样保持着站立的姿态,然后感叹般的望向了天空:“本侯何时说过……会登临王位呢。”
“?”已抱着必死之心的那个臣子茫然抬头,和所有人一样都对武桓的话感到不解。
武桓仰首,久久注视着高高的殿梁,目光变得幽邃:“王兄骤然崩逝,为臣,乃是举国之哀,为弟,更是血亲之痛。”
他微微顿了顿:“可他,并非没有遗下血脉。”
“大武王室血脉凋零,仅余下殿下和本侯二人。虽有兄终弟及之说,但自古仍为子承父业。所以,真正名正言顺的承嗣者,早宜有人选。”
“???”群臣百官皆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在众人看来,桓侯既将武都覆于这样的风云之下,那对王位可谓是势在必得。
如今,面对几乎唾手可得的王位,有这样多拥趸相护的桓侯,却居然没有一举吞之,这种情态,倒像是要……将之拱手相让?
“但,殿下还是太过年幼,暂无主事之能。”顺势说完了所有的垫言,武桓话锋再变,“而武都历劫、臣民罹难,眼下正是时局动荡,百废待兴之际。”
“所以,待殿下及冠,学识、才干、德行、威望皆足以真正堪当王位之前,本侯会秉辅政之责,暂领大武之事,是为摄政王!”
摄政王……
这几个字停留在所有人的心魂之中,泛起滔天的震荡。
这岂不是说,大武即将迎来双王?
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桓侯并未退居幕后,所以实际的掌权者仍为他武桓。但是,这个意义,可是天差地别。
“如此,可还有异议?”武桓环顾了一周,笑着问道。
无人应声,灵堂中出现了长久的安静,就连方才悍不畏死出言进谏的那个臣子,也在此刻保持了沉默。
显然,这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一幕。
“洵儿,进来吧。”武桓满意地看着殿中群臣的表情,朝着外面亲声唤道。
段徵和一些将领满是不甘的看着武洵从面前走过,皆是脸色阴郁。
……
离开祠堂之后,武桓牵起了武洵的手,并肩行走在宗祠的陵园之中。
午晌时分,道路两侧古木通天,绵薄的日光下却枝影寥落。和煦的风从鳞状的屋脊上吹来,轻而缓地落进碑亭塔楼,温暖得叫人沉醉。
“许久没有这样的阳光了,是吗?”武桓感慨道。“夏天倒还好些,若是冬日时节,这里衰草寒烟,一片破败的荒芜,再没有比这里更闷的去处了。”
武洵只是低头。
夏花绚烂,一蓬又一蓬的盛开在他的眼中,还似昔年的景象,湛蓝若透明的天空没有云彩,更显得四下里静的怕人。
隔着丛丛的花木,远远的,二人看见了许多离开宗祠的队伍。
“看到那些人的目光了吗?武桓有意似无意地转头,向身侧少年悄声问道。
武洵面无表情地点头。
“敬畏、质疑、不满……皆是他们所表露的情绪,”武桓淡然道,“你也看到了,本侯的许多部下,并不是很认可本侯的决定。”
“从龙之功,谁能推拒?”武洵低着头说道,“乍闻之下,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合情合理。”
“尽管再如何不情愿,他们还是要遵从于这个决定,不是吗?”武桓不在意地说道,“因为他们,终究是大武之臣。”
“至于能不能让他们真正敬从于你……”武桓语调拖长,用一种打趣的语气说道,“就得看洵儿你的本事了。”
“王叔难道是想说,你就有着让他们诚心敬从的本事?”武洵盯着他说。
武桓哑然失笑:“即便是最权倾天下的帝王,也不敢这样自大的笃定吧。”
这时,他的掌心忽的托出,敏捷地接住了一片从头顶掉落的叶片,然后攥在了掌心里。
很快的,他垂下手臂,放任着碎末从指间滑落、飘零于脚下的汤汤溪水之中,武桓含了一缕冷笑,继续说道:“因为人心,本来就是最难把握和揣摩的东西。”
武洵缓缓低头,如同侧首沉思。
夏树的影子映在壁上,随风摇动,高墙平整地切开天空,不止阻隔了视线,也阻隔了所有的欲要伸出这里的羽翼。
武洵望向了高墙,神情幽幽:“王位,难道不是你一直所求之物?”
武桓冷冷瞧了他一眼。
很多时候,连他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的,毕竟他的那些,都在十数年的消磨成了死灰,他很难对一件事生起什么兴趣或是感到别的什么情绪波动。
很多东西,他真的无法拥有了。
可他清楚的知道,前日少年即将死在自己怀中时,自己胸腔中沸腾出的那种愤怒和哀痛,绝非是虚假的伪装。
这种死灰复燃的感觉,令他有些惶恐,更有些厌恶。
“看来,你很喜欢这座王宫吗。”武桓摸一摸脸,然后静静地笑了起来。
起先,这只是一缕很淡的笑意,但逐渐的笑意转浓,化为无法扼制的大笑之声。
“我生长在这里,我当然喜欢这里的一切。”
“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武桓抬头看着眼前一座座的白墙,而白墙之后,则是更高的高墙,仿佛永无止境排列着,“我的意思是说,你愿意永远的待在武都这座咫尺之井,尽享一个殿下的荣华富贵吗?”
“这不是你打算对我做的吗。”武洵面无表情地说道,“当一个好用的工具。”
“工具?”武桓闻言讶异,然后似笑非笑道,“这两个字说的可真难听。”
他屈指轻戳少年的胸口:“不过,倒也贴切直白……”
话音未落,他手势忽的一变,下一刻,一把血红与灿金交织的虚幻剑影,从武桓的掌心中快速地勾勒成型。
云气惊骇,翻涌似急潮,天地之间,再度重现了卑微的战栗。
“你这是……”武洵的面容被惊愕吞覆,源自意志的恐惧潮水般涌来,让他一霎陷入前日的阴影深渊中。
断龙剑!
他不明白,武桓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拿出了这把禁忌圣器。
难道是要……
武洵的瞳孔收缩至了针尖大小。他骇然发觉自己的胸口,竟然在那血光的引动下不受控制勾勒出了那道苍龙图腾。
“断戮、封禁!”持剑向前,武桓口中发出一声低吟。
宝剑内突然传来了一声不情愿的嘶叫。紧接着,一道令任何人都心魂发颤的红光破空而出,凝在了武桓的指尖之上,像是一朵瑰艳的小巧莲花。
武洵手指轻点,红莲乍放,随后又快速合拢。伴随难以言喻的剧痛,一个金红剑阵在少年的胸口快速成型。
少年一声痛吟,跌坐在地时,红光却已经消敛,只余下了胸口的阵阵剧痛。
“你对我做了什……”方方张口,武洵后面的话就因晕眩堵在了喉咙中。
眼前一黑,意识蓦地沉入识海,武洵看到了虚无的海面破碎,苍金的巨龙扬起咆哮的头颅飞腾而起,奋力席卷出海啸与风浪,却被降临的赤色暴雨重新赶回深海之中
“这是由断戮权柄所演化的禁制。”武桓极富耐心地为武洵讲解着,“它会令尚还孱弱的天眷龙运先行沉睡、从而最大限度的保护于它的成长……时间呢,将会一直持续到你及冠之日。”
“七年之后,当你的体魄足以支撑新生的龙运之时,禁制就会解除,龙运亦会破封而出,重新驾临尘世。”
“你说你是个工具对吗……”武桓走近了几步,声音和柔却也残酷,“其实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容器。”
武洵瞪大眼睛注视着他,说不出话来。
虽然,他早就对此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是窒息的感觉还是找了上来,如同一座又一座的汹涌海浪拍上了自己的胸口,蒙住了自己的呼吸。
“我曾对你说过,权柄残毁,大武的国运因此走向了凋零,未来的前路,似属渺茫。”
“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了转机。”武桓注视着发出着轻咳的少年,看着他颓败的脸色在阳光中愈发模糊不清,“雨疏风销处,天龙从海生,你,成为了大武新生的气运者!
“气运护佑之下,自然能够慢慢地聚拢天地福泽。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梦幻的事吗?”
“可惜,实在太慢了。”他突得叹了一声,眼光中有暗淡的晦色,“气运的复苏、国运的繁盛……需要历经岁月的积累和洗礼,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那,可能会是持续十数代之久的漫长征程……太过的久,而我则等不及了。”
武洵的唇际泛起了凄楚的微笑。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武桓的打算。
他突然感觉到了眼角传来的酸涩感,于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泯去那些似乎要漫出的泪水。
可是入指的,却只有冰冷的脸。
“呵呵……”
武桓突然慈悲地笑了起来,目光却如同利刃锋芒直迫而来,寒漠无双:“远水,终难解近渴,而水到,则自然渠成。”
“与其等待漫漫无期的滋养,倒不如让这道气运,直接成为新生的国脉!”
“现在我很想知道,空享着这份富贵荣华的你,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觉悟呢?”武桓托起少年冰凉的下巴,冷眼端详着他的表情。
看见神色无光的少年面颜,他的嘴角再一次勾出了笑容,那是一种欣赏着软弱羔羊的笑,冰冷而恐怖。
武洵没有吭声,他整个人只是像是被那笑容冻凝了一般地站在原地,只是茫然而空洞地看着眼前枝残叶败的古树。
少顷,他的眼光一点点的冷了下来,像燃尽的余灰一样失去了所有的温度,湮灭与土尘无异。
风声漱漱,如泣如诉,还是带来了少年无力的轻喃:“我……当然……有。”
“很好,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武桓微微含笑,语温如常。“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一切,为的都是计划的万无一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