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武都。
这一日的城门之外,驶离了一台很不起眼的车辇。
车辇内,帘幔轻舞,两个沉默的身影相对而坐。
“你要带我去哪里?”像是经历了很久的心理争斗,武洵终于开口问道。
少年的衣着虽然变得更为华贵,只是他的眼眸却是别样的黯淡,令他的气质也笼罩于一种忧伤的沉郁之中。
“你马上就知道了。”武桓正身端坐在武洵的面前,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灼灼的目光发亮、倒映在了少年沉黑的眼底,武洵没再追问,而是避过目光,移向了窗外。
前方,是位于大武东侧的一带的山脉,这里遍布着森林河川,其中多有野兽出没,乃是一处上好的猎场。
许久,马车停下,二人一先一后跳下车辇。
“臣褚衡、拜见殿下、摄政王。”远处,一道重铠身影从林中走来。徐徐拜下,声音浑厚。
大武异姓封侯常取姓氏为封号,有昭门楣氏族荣光之意。但是,武桓为褚衡所择之封号,却是“安”之一字。
云侯云浦、安侯褚衡。
不过,二人并未如先卫侯那般被授予实际的封地,所谓侯位,更多的只是一种荣誉的头衔。
“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武学师父。”武桓对着少年,平淡开口。
武洵并无太多意外,因为他很早就猜到了武桓的意图。
“先祖曾立旷古绝今之伟业,亦曾开创文治武功之盛世,很久之前就立下规矩,我王族后辈需是允文允武的全才,绝不可做锦衣玉食的无用蠹虫。”
“凡是大武王室之嗣,皆需在及冠之时,经受六艺大考。”
“……”这些事情,武洵当然都知道。
“你六岁上学堂,师傅授尔六书礼乐、如今也算是七年有余。我已考察过书房学堂,得知诸位国师竟都对你赞誉有加。看来王兄往日里,倒是对你多有敦促。”
“你如今学到哪里了?”武桓忽然一问。
武洵如实回答。
“还不算慢。”武桓抬起眼皮,慢条斯理的说道,“不过,还是差些火候。”
“……”武洵哑口无言。
“此后。”武桓顿了一顿,以彰显他后面之言的重要性,“本王每年……不!每月都会亲自查验你的功课,而你不仅不可怠慢学业分毫,骑射武艺,同样也需提上日程。”
“不是要等到我满十四岁吗?”少年稍稍侧过目光,又匆匆地收了回去。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武桓并未看向身旁的少年,只是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武洵:“……”
武桓早早告知于他:从更大的意义上来说,天眷龙运是藏在他身体里的一颗种子。
如果没有外界的干涉,这颗种子会自然而然的生根发芽,随着自己的成长而成长,在潜移默化的历程中与自己融合。
但正如武桓所说,那太慢了。
于是,武桓借用权柄让龙运陷入沉睡,切断了这种特殊的联系。这样,唯存本能的火种才会脱离于自己成长的节奏,以最快的速度茁壮、觉醒!
对于武桓来说,是梦幻中的梦幻,但对于他,却是噩梦中的噩梦。
异步成长的龙运极速觉醒着力量,遥遥领先于本所寄宿之主,背后的危险正如那大坝后汹涌泛涨的河水。
新生的龙运已经脱胎换骨,可宿主之身却仍孱弱碌碌,牢笼破裂之日,天洪倾泻之时,根本承载不了这份力量的他,唯有死路一条。
武桓之音依旧回响脑中:“记得,这绝非是寻常的练武,最终的目的,是增强你的体能,将其推到你最高的极限。也只有如此,你才有几率真正存活下来。”
“而这个过程,需要经历极为残酷的试炼。”
“还有一点。”武桓的车辇已经离这里越来越远,“这里的事,不可与任何人提及。”
“希望,你不会辜负你的气运,和这条来之不易的命。”
……
这注定是一段充实且压抑的时光。
卯时,睡眼惺忪的他被鸡鸣唤醒,晨起练一个时辰的剑。草草用过早膳后,就要前去学堂读一上午的书,听那些德高望重的大学士用枯燥乏味的声音和冗长的语调念圣贤之作。
午晌过后,残酷的体魄试炼就将开启,他将直面搏杀格斗的试炼,在后山的深林之中和褚衡共度一整个下午,直至日落黄昏方可归宫。
晚膳过后,照例是晚间礼仪的学习,师傅将在学堂授予他古今通史。而后就需经历严格的审查,背诵问答皆需仔细无误。一直折腾至子时,他方可拖着疲惫之躯沐浴就寝。
而每月,武桓皆会亲自对他的功课进行审查,标准可谓是超乎想象的严苛。
“云相,还先请回吧。“
暗红雕花的窗下正伏着满地雪白的荼蘼花,夜色中如堆雪一般,香气淡远如轻雾,此时已是夜深露重,殿中却灯火通明。
云浦正等候在殿外,胆战心惊地听着里面发出的动静。
“摄政王在见谁?”云浦神色惊疑地问道。
“殿下。”近侍说。
“?”云浦眉凝浅疑,随后忽然恍然:“慢着,今日莫非是摄政王审验殿下功课之时?”
“是。”近侍老老实实地回答,“每到这一日,摄政王通常都会发好大的火。”
“……”云浦缓缓吐了一口气,面显一丝无奈。
由武桓亲自督查学业,真不知道对洵儿而言是福是祸。
……
“十七处错漏、二十五处遗误。”
殿中,武桓看着手中武洵交上来的卷帙,眉头越皱越深,最后几乎拧成了一条线。他慢条斯理地数落着其中的种种‘罪过’:“再者,这行文通篇紊乱零碎,前文不对后语,东拼西凑不成组织如同缝合一般,基本毫无核心思想可言……”
武桓越看越烦,最后袖袍一挥,将卷帙直接甩落到少年的脸上,冷言冷语的喝骂紧随而至:“瞧瞧你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我……”武洵百口莫辩,脸憋的通红,却只能承受着武桓的训斥。
武桓走近几步,高大的身影压了过来,让武洵有些喘不过来气。他淡淡开口,言语之间却不见丝毫怒意:“难道,这就是你的态度吗?”
武洵目光躲闪,张口结舌:“我……我第一次……还没……写过。”
“既然没写过,那是不是该学着怎么写呢!”武桓笑眯眯地看着他,言语中的阴寒和危险足以让任何人毛骨悚然。
砰!
安静之中,他猛一跺脚,直接将掉落在地上的卷帙踩成了粉碎:“现在本王问你,成王的太平治世,究竟是如何开创的?”
“……”
“这……好像不是今年的内容吧。”过了好久,武洵才弱弱说道。
“很好,”武桓又一眯眼,不紧不慢地追问,“那如果我想让你陈列出成王的具体政要呢?”
“是……”武洵略一思索,说出了一个答案。
然而,他一抬头却看到了武桓的冷笑:“胡说八道!”
“本王记得,这应是你半年前所学的课程吧。”没给武洵任何辩驳的机会,武桓若有所思地托起了下巴,揉搓起了上面梳地干干净净的须髯:“可是,你却支支吾吾地说不明白,难道王兄当时……根本没让书房的师傅教你吗?”
“不干父王的事,是我记混了。”武洵咬牙强调道。
“记混了?”武桓摇晃着手中的书简,冷声道,“本王过了数十年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你小小年纪,忘性却这般大呢?”
武洵垂衣拱手,心间一阵发麻。
武桓所言之语,个个都是直击要害到让他根本无从反驳,他往日里建立起那点可怜的自信,在这里直接碎了一地。
武桓曾经的成就,他素有耳闻。所以……自己在他的眼里,当真是这样的不堪吗?
思绪纷乱间,武桓已是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我会令诸位国师加强对你的监督,下一次要还是没任何长进……
他露出一个更加危险的笑:“你大可试试看。”
……
“洵哥哥。”
海边,少年少女同坐在海岸旁的一块礁石上,注目欣赏着无边无际的碧波白浪。
天上的乌云、王城的白岩,共同投射下了漫漫无际的阴影。
这是每月难得的闲暇之日,他总会带着云晞来到这里。只是,随着生活的繁忙,他能见到云晞的机会也变得越来越少。
“这几个月来,应该会很累吧。”云晞用手帕帮他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托着香腮,出神地看着他恬静的眼睛。
武洵摇摇头,很温柔的抬起脸来:“没事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话变得很少。即使是在云晞面前,亦是如此。
少年的面颜上,正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澄净。
女孩眼睫一颤,眼睛中无声漾起难安的的涟漪,让她险些看不清少年近在咫尺的身影:“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对吗?”
其实到现在,她都偶尔会生出些许恍惚之感,不敢相信武洵会卷入了这样的命运漩涡之中。不敢相信就差一点……就会永远的失去他。
她在无时不刻的怕,怕现在的美好与安宁只是一个泡沫般的臆想。也正因如此,每一次的相聚,都显得那样的珍贵。
于是她抱紧了他。
“应该吧。”武洵没有抗拒云晞的依偎,他望向远处的大海,声音依然放的很轻。
对于他而言,灵魂深处又何尝不是在恐惧。而无望之下,带来的反而是看淡般的从容。虽然,眼下只是升起了一点只能算渺茫的希望,但他还是要为此竭尽全力的为此博取。
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了这时间所有……还真正关心、爱着他的人。
至于结果能否如自己所愿,那是无人可以预见的。
现在,也只能竭力于当下,让更多的任务的目标充挤自己的时间,不至于在消沉中变得麻木和灰心。
当习惯沉溺于着无尽黑暗的海底,他有时已经有些遗忘往日的轻松自在,可是在武洵的潜意识里,却总还奢望着,能有一天跃出海面深深呼吸。
女孩继续安静地重新依回他的身边,享受这短短半日的馨宁。
……
武都城的修缮工作也在持续开展中,尽管已经过去了一月之久,但若俯空遥望,城中依旧是疮痍遍布,四处皆是房屋倒塌的破败之景,还有一道绵延数里、几乎割裂了整个武都的纤长剑渊。
那一剑的恐怖余威,不仅波及了这座繁华古都的每一处,也同样,将厚重到永生难散的阴霾种在了每个武都臣民的心中。
如今的大武,只要听闻‘断龙’之名,无人不闻声色变。
可以看到,城头、街头,尽是涌动着忙碌的工匠。他们满头大汗扎在城中的角落中,清理着废墟和碎石,重整着曾经繁盛的家园,个个都处在极度的焦头烂额之中。
重建的工作很是繁琐沉重,想要到恢复至往日的程度,怕是要数年之久。
不过,并未太多人处于消极之中。他们的目中,反而个个充盈着斗志和喜悦。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们曾亲眼目睹了真正的神迹。
武王新丧、卫侯伏法,本该在长久的混乱和不安中摆荡的大武却是一片出奇的平和。在武桓各种的推波助澜之下,大武双王的事实已经越来越深的彻入到人们的认知之中,桓侯拯救武都的义名与清缴罪臣的威名也被最大程度的扩散。而与之并行的,还有天眷龙运降世于大武王室的泼天大喜。
显然,武桓操作这种事情,简直不要太得心应手。
“殿下……”
“殿下……”
武洵走下王城,踱步于大街之间,每一个民众隔着很远就向他虔诚地行礼。
气运的繁盛与否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未来,更是根植于人们心中的信念之火,重燃的火种发出明亮到耀目的炎光,照亮了这漫漫长夜之时,人们目中所及之物,已不再是一片无光的黑暗和绝望。
这道气运与其说是降临在了他的身上,倒不如说是降临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回到王宫,方入殿门,就隐隐有钟声笃笃之声传来,在午后的寂静中格外分明。
武洵回身相看,侧耳聆听,很快就注意到了城中许多人流的异动。
庭院中的光线有些暗,让他一时有眼盲的错觉。
“发生什么事了?”他向身边的侍卫随口问道。
“?”没有得到第一时间的回答,少年微一蹙眉,察觉到了身侧人的异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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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洵的少年时光已经临近尾声,诸位且行且珍惜~
过渡章节好难写(๑ó﹏ò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