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渐落、星辰缀夜。
“深夜求见本王,究竟有何要事?”
武桓迈步踏入书室,他的身后,褚衡正跟随而来。
褚衡苦涩地拜下:“侯爷,前日我那一个不情之请,您为何……”
“还能是别的什么,莫非,你还是想为卫氏余孽求情吗?”武桓冷淡地说着,他抬了抬眼皮。甚至都没有向他投过去一眼。
“不。”褚衡屈膝而跪,上身半俯,对着武桓的背影呈恭敬之礼。
“……?”武桓刹住身形,神色出现了一刹那的变动。
“我曾听说,权柄乃是集粹天地气运而生,”褚衡又猛地压低了几分头颅的高度,看向地面的眼神充满了坚韧,“可招引一份……气运的‘恩典’!”
又一次深深吸气,保持着垂首的恭态,褚衡睁开了眼睛,虎目中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决然:“褚衡想向侯爷,求得这份恩典。”
“恩典?”武桓念了一遍,冰冷的眼神俯视着眼前跪地的矮汉。
褚衡粗声喘了几口气,不敢搭话,而是静待着武桓的反应。
“那你可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份恩典吗?”武桓审视着眼前的人,笑了一笑。
“所谓气运的恩典,实则就是一种以身饲虎的献祭。”武桓嘴角勾勒出一个残忍的笑,“自愿献祭你的生命作为权柄的养料,靠权柄茁壮时所发出的一点微弱波动,可以勾动天地法则的异变,增加一点衍生气运的几率。”
“饲食一旦开始,就再无终止的道理,无异于将自己置于背水黄泉的绝地,所以,是为衍气者得生,湮气者得亡。”
“可是……我、”
“那你知道成功率有多少呢?”武桓悠然打断了他的话,目中的光芒变得更加玩味。
他竖起了一根手指,轻轻摇晃:“万分之一?不,连百万分之一都没有。”
“就算成功了,也只是招引了极其稀薄的一缕气运而已。”
武桓之言绝非单纯的恐吓,曾经的旧世之中,不知有多少人为此气运加身的福泽前仆后继。
然而,正是他们的尸骨,堆砌起了这个残酷而美好的幻梦。
褚衡低身拱手,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武桓之言:“我想还请侯爷,恩赐于我这个机会。”
“你不要命了?”武桓放下了手中的书简,冷声而斥。
他沉声徐言,音调也突得缓和了下来:“本王让你效忠,又不是让你白白送命!!”
褚衡低身拱手,声音依旧决然似剑:“我身份卑微,更无任何牵挂在身,愿意为侯爷一试。”
“徒留我在身边,能帮到侯爷的也实在太过的少。”
武桓浓眉稍扬,神色愈发阴沉,不过他没有阻止褚衡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果真的失败了,也于大武无损。”褚衡轻声道,“我的逝去,也只是如沙尘般微不足道的陨灭。”
“不可。”武桓寒声道,“本王正处用人之际,没有本王的命令,你还不配死。”
“但……若是真的成功了呢。”褚衡抬起头来,眼中充满希冀,“那样,我至少,能为……”
“呵,你就愿以你的性命,博取那点渺茫的机会吗。”武桓冷冷开口,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这不是你以为的忠,而是蠢!”
他猛地抬脚,怒气冲冲地转身:“以后休得再提!
“侯爷,也难道不是吗?”
粗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颤抖中带着嘶哑,卑微中又带着些许苦求。
武桓的身体突然一僵。
“尽管希望渺茫……尽管,永无归途。”褚衡痛苦地低吟,“但既然毕生所求之事,只要尚存一线微光,就仍有去为之博取的余地。”
“侯爷志在四海,而褚衡志在您身,若能以褚衡卑微之命,为侯爷的宏愿增添哪怕一丝的助力,褚衡……亦是死而无憾!
他是最早跟随武桓的家臣之一,也唯独他,隐约察觉到武桓心中的隐秘。
这一连串的话好似倾尽了他平生以来所有的勇气和胆魄,褚衡大汗淋漓地伏在地上,血水从他额头上流下,染红了殿前的石砖。
“褚衡言辞冲撞。”他垂下脑袋。身体好像也感受到额头的疼痛一样战栗了起来,“还请侯爷降罪。”
重重的叩首声持续了很久。
“起来。”
过了好久,直到风声渐寂,月色更明,武桓才慢条斯理地发声。
褚衡忐忑不安地踉跄起身,只见武桓用力地拉开窗帘,端看着宫城上空的月色,神色冷的像是凝结着霜露的瓦片。
武桓的脸色还是不那么好看:“你若真有意愿,本王当然可以允准你一试。”
“那……我……”褚衡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过,远不是现在。”武桓幽目凝视着眼前的男人,眼神阴郁间又透露着几分凶狠,“而是你的死前。”
“到了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将这份恩典赐予你。”
……
行宫的竹林之内,武桓牵着少年的手,行走在静寂的月色中。
时至腊月隆冬,天气愈发寒冷,两人也皆已披上了大氅避寒。此时夜空晴朗,澄净的没有一丝雪云,故而月芒如昼,遍洒人间清霜。
少年衣饰虽是奢华,可是人却顶着个黑眼圈,显得没精打采的。但可以很明显的见到,他的体型较数月之前倒是结实了许多,而眼眸之中的光芒,也变得更加深邃凝实。
“我也要去,对吗?”武洵向武桓问道。
他极为清楚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当然。”
预料之中的应付几乎是瞬发而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果断的没有半点让人失望。
“怎么……忐忑、犹豫?还是害怕?”武桓漫不经心地端详着自己的指尖,显得不是那么愉快,“你可是这大武的小王上啊。”
“不是。”武洵沉默了一会儿,随即一种温和而又有几分凄恻的微笑流露在他清俊的少年面孔上。
武桓栖身蹲下,注视着少年躲闪的眼神:“那为何有此一问呢?”
武洵无法回答,因为武桓的手抬了起来,然后轻捏住了他的脸蛋。
冰冷和窒息的感觉一同扑面而来,少年脑海中一阵不可言状的晕眩,用力地咳嗽了好几下,才勉强将之驱散。
抬眸,看向那张严峻的面孔慢慢露出特有的、那种蕴含深意的微笑,武洵两腿微微摇摆,心中一阵空落落的冷。
很快,武桓抚摸的手缓垂而下,但却没有顺势收回,而是捎带着帮武洵拉了拉蜷曲的袖口:“你能有什么需要怕的,不是还有王叔吗?”
“你可以做到的,对吗?”武洵理好眼中展露的情绪,盯向了他。
“每个人都该管好自己分内的事,不是吗?”武桓的手指划过武洵的襟领,将冰冷的触感清晰无比地传至他的心口,语气平静的如深林中的寒潭,“何须过问那么多,惹人不痛快?”
浅风滤过竹叶,传来些许窸窸窣窣的密语,像是雨中晃荡的幽怨铃鸣。
武洵别过脸去:“你编排这些话,不就是想让我宽心吗。你那么成竹在胸,我可宽心的很。”
听到他话中的火药味儿,武桓抱着胸脯,好笑的摇摇头:“看来,我们的小王上可有点脾气呢。”
不过,他的神情之中却无过多的笑意:“照你这么说来,倒是该那秦王宽不得心了?”
“这样的话,我可越来越期待洵儿你到时的表现了。”
武洵闭着眼睛,鼻尖随着剧烈的呼吸颤动着。
“安侯与你相处的怎么样。”见到少年选择了沉默,武桓笑意收敛,换了个话题。
他打量着武洵:“看你身子骨倒是硬朗些了。”
“他很好。”憋了好久,武洵才简略地答道。
仰望着深邃的星空,一种异样的情感跃上了他的眉梢。目中恍然之时,他脑海中不禁晃过了这数月以来的一切。
书堂里读书、校场上练剑、深林中骑射、绵梦内追忆……
曾经无人可毁伤的安和,终究还是成为了永恒远去的奢梦。洒泪之后,也只能小心埋好自己所有的煎熬、怨恨、痛苦、绝望、不解……也埋好了过去的那个无邪的他,只留下深隐的创伤。
忽有所感的转首,对上了武桓平静的眼波。
他最恨的眼睛,他最惧的眼睛。
呼————
冷风从院墙外灌来,搅得两人衣袍混乱的翻飞。临身于刺骨的风中,武洵打了个哆嗦。率先移开目光,打破了这短暂的僵持。
“起风了,早些就寝吧。”武桓说,“莫要耽搁了你明日的功课。”
武洵应了一声,就匆忙的离去。
天光月色,对影成双,而长夜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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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节结束,泗池之会新章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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