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尔绵穹庐很是窝火。
在北地草原上纵横跋扈十数年的王帐大将军,享有王帐之下半数草原丰产的柔然小王,此刻正全然不顾身份的四脚着地,趴在一方老树坑里头屏息敛神,像一头冬眠趴窝的老龟似的一动不动。
身上的短衫像刚从刀山上滚了一遍儿一般,被划得片条破缕,就连脚底那双极为坚韧的靰鞡鞋,也从前掌处一直开口到了鞋腰,跟额纳河边儿两只大张着嘴的小鼍龙似的。
除了一身的破衣烂衫,最为令人意外的,还是尔绵穹庐身上胯骨斜上三寸,腰眼儿之上的一处扎眼伤痕。
伤处有茶碗大小,周围的皮肤呈现出被灼烧之后的焦黑状,皮下血管同样被炙烤的焦紫泛黑,在破烂的皮肉下若隐若现。伤口中心处血肉模糊,透过粘连的皮肤隐约可见里边跳动的脏器,随着呼吸间成股流出的乌血将其身下的土地侵染的漆黑。
从远处来看,在其后腰处就如覆上了一只结好的硕大蛛网,透露着恐怖与诡异。也正是这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口,使他不得不保持这个怪异的姿势来躲避对方的勘探。
“狗日的陆幼安,这遭要是让本王翻了身,本王必定向王兄立誓,要让我檀檀铁骑成为第一批踏上这朔阳腹地的草原王师!”尔绵穹庐双目泛红,视线朝着正北方向咬牙暗道。
与之同时,五里开外的地方,那个方才撕裂云幕轰然坠地的身影正单手持棍,双目紧闭作凝神状。那支被他持握在手中的的铁棍,此刻底部没入地面两寸,漆黑的棍身之上暗红色纹路若隐若现,将周遭的空气炙烤的不断扭曲翻浪。
倘若此时有人注意铁棍中心的四周地面便会发觉,周围的土地正以一种轻微的起伏向外扩散,地面上的碎石砂砾也随之小幅度的震动,这些行迹波至水面之时被成数倍的放大,在水面上形成一道道波纹涟漪,仿若岸边不断有孩童踢石入水。
习武之人以气力见长,更以气机为分水岭。
但凡世间生物,不可离了呼吸。而武夫所言的气机,以及那些个江湖话本里讲的真气,便是在一呼一吸间打磨自身功底,力求一息之间间隔一长再长,这样与人对敌之时一气充沛,便有了内在上的先手。
对气机的打磨领会越深,对周遭旁人呼吸的感知便也越深,这便是顶尖武夫之间为何不见其面便先会有气息上的试探。
就算是走外家路数的粗浅武夫,一呼一吸之间的充沛气力也不是寻常人能比拟的,市面上流传的江湖话本里头所谓的“气开五感”,游侠们能在黑夜里通过异于常人的五感来感知潜在的敌人,大体上就是这么个意思。
陆幼安此举,便是通过手中的这杆铁棍来将自身气机外扩,再借助地表的反馈来探知尔绵穹庐的方位,与有经验的斥候会贴地附耳,通过地面震动的声像来判断敌骑的大体数目和方向如出一辙。
若是放在平常,境界相差无几的二人想要打探彼此的气机,自然需要费些功夫。可眼下的尔绵穹庐结结实实受了自己一棍,必然要分出心神来抵御伤势带来的影响,这会儿搜寻起来,陆幼安颇有底气。
随着手中铁棍温度不断升高,陆幼安脚下地面振动幅度也随之不断扩大,不远处的湖水似煮沸一般上下翻腾不止。
约莫半盏茶过后,陆幼安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右脚脚尖轻点地面,脚下泥土便呈蛛网状寸寸崩裂,与之同时陆幼安整个人如同遇了风的纸鸢一般,霎时间斜飞而出,身侧铁棍也被他顺势反手捞起,手掌滑至棍身顶部三寸处将整条铁棒拖在身后,随风径直飘往西南方向那片崩坏的矮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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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靠在青石板上的王敦,此刻正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后背。然而这个在常人眼中毫不费力的姿势,放在他的身上就显得异常艰难。刚刚被气浪炸翻那一下,他整个人就好像油锅里煮熟了的油馍头,噗的一下就囫囵的翻了个个儿,过度弯曲的脊梁蹭到身下的碎石块儿之后,一个照面儿就变得血刺呼啦的。
但相比于这具老迈身体上的折损,王敦心里头的震惊和惶恐此刻更是无以复加。
以往年轻的时候,他也是打过大仗的。那些浇满了火油、用庞大楼机投出去的巨石他不是没见过。二三百斤重的火球甩出去砸到城墙上那一刻,迸裂的碎石块和四溅的火柱将城楼和守城的士兵侵吞的渣都不剩,已经是他能够想出来和见到过的最为骁悍的战场杀器。
可就在方才,那两道从云头里杀出来的流火就那么直直的坠在地上,光是掀起来的尘浪就几近摧毁了身后的竹林。纵然现今老眼昏花了,但几丈开外那些迸裂的石块和拦腰而断的巨木,也还是被他真真切切的瞧进了眼里。
他不敢想象这般冲击要是放在战阵上,会造成何种场景。
十四岁从军,王敦在边境见惯了大漠风沙和莽莽草原,他从来不相信有什么神仙鬼怪。少年时的他眼里,自己胯下的战马和身旁同样佩刀持矛的袍泽,便是这世上的真神,无论是草原上的漠匪还是游骑,碰上他们都得乖乖的被捅个对穿。
那时候脊背还绷直的他曾趁着小解时与伍长玩笑询问道:“老伍长,你说那些草原莽子在临死前,嘴里边直念叨的华耶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晓得,没见过……”
“那要是有一天咱遇上这东西了咋整?”
浇灌完脚下那丛枯黄野草,打了个浑身舒泰的哆嗦,老伍长白了他一眼,甩了甩胯下大鸟后凌厉地翻身上马,抬头看向远处。两人视线之内,一轮巨大的圆日正缓缓落下地平线,在火红残阳的照耀下,荒野遍生的草木显得愈发恣意。
王敦脑海里虽然已经模糊了伍长的样貌,但他却永远忘不了落日之下老伍长挺直脊梁跨着战马说的话:
“那就提起你的枪,把那玩意儿也给他捅个对穿!”
虽说早已从边军骑伍里边退了出来,可当初伍长身上那股子神鬼不服的倔劲儿,也就这么在王敦心里头烙了几十年。即便后来潦倒了,身子骨一天天弯下去了,他也没觉得怕过谁,再厉害能有血呼啦的大刀朝你头上砍过来来的怕人?可那些刀的主人还不是给咱乖乖的削了脑袋,用枪头戳着回来。
可就在今天,看见了云端之上的两道身影之后,王敦突然就怕了,他怕以后有一天这样的身影会出现在战场上,用一种近乎摧枯拉朽的方式收割袍泽们的性命。
他用半辈子建立起来的边军信仰,就这么随着那两声巨响,在奔涌而来的尘浪之下,逐渐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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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士子多娇媚,北地武夫善称雄。
这句略带玩笑的俗语在历朝历代中都曾传唱过,本来只是调侃南北两地因不同的气候地域等特点而产生的不同人文环境,但放在本朝,却让南方诸多清流名贵们颇为不悦。
太祖皇帝广纳贤士,善招能言之口入庙堂,这便让南地诸多名流士子有了入仕之门。这么一代代的传到当朝,朝堂上的南派一脉数目便颇为的可观,其中以自诩清贵、孤高敢谏之称的言官尤胜。
这些文老爷们一旦在朝堂上起了异见,各派之间便是一番左右不顾的唇枪舌剑,喷到激动处,连高坐明堂的皇帝陛下也要被顺带着刮瓷几句。
至于那些个多出身于北地的将军校尉们,倘若有一人因政见与那些清贵们有了争执,便往往被群起而攻之,往后顺杆子就开始数落立于左殿的一溜武臣们。可怜一个个身量壮硕的将校,被那群连同体格也要刻显“清贵孤瘦”四字的文臣在大殿上,被口水喷溅的抬不起头来。
毕竟整个朔阳庙堂深谙侠以武乱禁的道理,当下也只在其北方龙兴之地勉强存留了些豪侠风骨,朝堂上的武官们也仅能靠祖上传袭下来的战功守住自己这一亩三分地。
在南方腹地,古早以来便是靠着名士风流和风帘翠幕扬名,当初先皇发布诏令,在市井中禁了刀兵,南方的这些个文人老爷们可谓是弹冠相庆,拍着手的高喊着圣上英明。据说还有位大人还曾为此写了篇《削锋镝赋》,文中不乏许多借此对朝中武将的贬斥之言,博得了许多同朝为官的乡党们的交口赞誉。
更有甚者勾连地方官员,在禁兵令施行之初,借着圣上肃反的口谕,为询一己之私而对北地那些传承已久的武学世家冠以反贼、谋逆一类的名头,轻则给人抄了全部家当,重则悉数给诛杀殆尽。
一大批的江湖武夫和小门宗派,也是从那个时候被迫南下,转而走起了从商的路子。由于北地汉子相较南人来说大多身材伟壮,做起生意来直心眼子,经常被坑的盈不填亏。所以在很多市井商贩的眼里,这类人自然成了送上门来的冤大头,不但在生意上抹油耍滑,还在私下里骂人家“伧奴子”。
随着这些牙客脚夫的南下,这个极为讽刺的称呼便在各地逐渐流传了起来。起初还只在市井百姓中流传,时间久了,那些个自诩清流雅士的士大夫们在言语间,倘若提到了街面上那些外形粗犷的北地汉子,互相之间也免不了提一句“伧奴”作为笑料。
南方清流名士会杂众多,其中不乏一些传承百年、誉享多朝的名流世家,如坊间人人知晓的顾、陆、朱、张这吴郡四姓。虽说早已比不得祖上那般阔绰,但现今这四个姓里头戴碧玺官帽的,怕是也不会少于一手之数。再比如庐江何氏、九牧林氏等,都是南地赫赫有名的世家。
这些世家在一方水土之上盘根交错,绵延福泽,靠的可不仅是在文章上堆功名和庙堂上攒家风。要想在这富饶的江南水乡保住一份庞大基业,手里头不拽住点什么利好营生和正经实业,光凭朝堂上积攒的口誉和那仨瓜俩枣的俸禄,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南人看重朝堂上的金笔杆铁官印没错,更看重的,当然还是流进自家口袋里的真金白银。常人口中所言的士农工商四业,在这些庞大家族的身上,早早的便被拢为一体。
河运的便捷给了这些世族大家极大的便利,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经营,南地大大小小的码头早就私底下挂上了某些世家的号旗,而也正是这些醉心于经营的红顶商们的活跃,终究造就了江南腹地珠玑遍地的繁盛景象,汇集了四海五岳、各个地域的奇珍之物。
即便是当下与草原边境摩擦不断,朔阳与北地各部族互相呲牙露爪了数十年的时间,但水陆上该有的贸易却一日不曾断过。蜀地的帛锦、江南的刺绣,甚至连朔阳人都不常见的簪花、挑刀等稀罕工艺,在漠北王帐里头也能见到。
同样江南两道也时常有身着各式皮货、头顶鼠尾辫的北地莽人前来贸易通商,带着草原上独有的兽角杯、厝金嵌宝的金银器或者华丽新鲜的兽皮,来换取各式物件儿。
更有甚者还裹挟着一些相貌奇异的异域女子,将之卖往各地的秦楼楚馆。以往哪家馆子若是得了这些姑娘,必定是要做好大一番噱头,拉番扯旗的大肆宣扬上三五天,以便给那些喜好猎奇的官人们吊足胃口,这样到时候进馆子里解腰带,才更能舍得花钱!
不过听一些尝过那些异域姑娘身上独门风味的老饕们谈论,说那西域女子虽肤白艳丽,但倘若一日不洗便浑身腥臭,四体毛发几日不除,便如汉子一般旺盛;北方草原上的女子日日受风吹日晒,小脸儿上少不得要各色精贵胭脂的遮掩,即便是再好的模样,剥干净了一上手便也不免觉得肌肤粗粝了些。
虽然那些姑娘们在身量体格上更经得起汉子们大开大合的折腾鞭笞,但真要是细细论起来,还是咱们中原姑娘在榻上那般水潺潺的柔转千回,要更为熨帖咱爷们儿的心肝儿。
日子一久,这些个事儿倒也没那么新鲜了,就连镇上没出过远门的小娃娃,见了头顶结辫兽皮裹身的异族人,也敢笑着胡诌两句北话跟人打趣儿一番。
所以尔绵穹庐先前在这烟柳画桥的银盛之地,人们倒是见怪不怪,他也乐得个没人叨扰。即便身后整日吊着个跟自身境界相差无几的陆幼安,二人之间更多的也只是试探性的切磋打磨,至于互相之间是否有杀心,天晓得。
本身在武道心境与外家境界上,尔绵穹庐有着绝对的傲气和自信。
自成名以来,能跟其过手切磋的,无一不是南北两地声名显赫的武夫。况且习武之人大多性情敦直秉善,尤其是那类顶着自家宗门传承出游江湖的武人。无论是高门大派还是偏类旁支,凡在江湖上有些许名声的,在宗门弟子出门游历之前,自家的师傅、前辈们都免不了要反复嘱咐与人为善,不可争勇好斗,与人切磋打磨拳脚,输赢在所难免,该留手时需留手,得饶人处且饶人。碰上那些不讲理的,服个软讨个情也就过去了,以后见面绕着就是,毕竟在外头可没有师傅长辈处处帮衬着。
但倘若要是在武德品行上出了问题,连累了自家宗门在江湖上好不容易打熬出来的口碑,那便是最不能饶恕的罪过了。被逐出师门,断了行走江湖时的背景底气都是小惩,一些规矩严厉的门派,保不齐就派了自家的执法弟子千里迢迢的来拿了你,挑了手脚筋,废了你的一身传承。
所以武夫行走江湖、相互之间切磋武艺是常事,但辣手催人赶尽杀绝,绝对是江湖大忌,若是宗门里头有人在江湖上背了这么个名分,他自个儿受唾骂不说,自身门派说不定还要被旁余派别冠上个“魔教”一类的名头,以后江湖论剑一类的没份儿参与,还免不了日后要过的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有人打着“给武林除大害”的名头前来伸张正义。
这便是行走江湖,需以侠义为本的武林规矩,不论南北,道义为先。
然而尔绵穹庐的出头,却让这些传承已久的规矩从天上瑶池里的仙姑,变成了青烟巷里头做私窠子的娼妇,谁都可以在这张烂炕上留一滩脏东西。
自其进入二品境地以来,他便像一尾游荡在草原江湖里的无赖老鲶,四处寻衅而从不留手。碰上境界不如他的,大都被他在缠斗中拎出破绽,趁势一气轰杀。倘要是撞上一些硬茬,早期的尔绵穹庐每每用上许多不入流的下三路手段不说,凶性上来了,还往往让驻足于附近的亲军列阵披甲,待对手心神不稳或力竭之际以重骑冲杀之势,将对手碾死分尸在铁蹄之下,尸骨无存!
这样单由着自己性子来的江湖武夫,早年间不是没有过,其后果不外乎被群雄逐鹿众毙于草原上,或者被逼自裁于赤玉柱前。
尔绵穹庐声名渐起之时,也有宗门联合对其进行过诛讨,无奈数次都因其油滑的路数和身旁那支始终不超过三百步的匪悍骑军而告落。甚至在其将将进入一品归真境界之时,与其积怨已久、有鼓角横吹铁满营之称的希声剑宗,曾在暗中联结也稽狮子王,由剑宗的三位一品武夫领衔,带领八百也稽轻骑势要围杀尔绵穹庐。
那场围杀的具体过程无从考究,不过据说在也稽骑兵刚踏进草原腹地之时,就有一支人数约莫在六千的持矛重骑列阵于希声剑宗山门之下,人人黑甲覆面,中军一杆柔然大旗在西北风中猎猎作响。
大音希声无象去,鼓角横吹铁满营。
传言草原军中步骑百夫长每六人中便有一人出自于此的希声剑宗,那日山门前每隔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宗内弟子快马下山,山上飞鸽不断,山下驿骑接连,引得周遭无数自持境界的江湖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那一日剑宗主事与那支骑军统帅的手中同样过了不下十数封密信,信上内容不足为外人道。
这场围猎双方的最终结果也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山下的柔然铁骑终究没有半只马蹄踏进希声剑宗的山门;三位原本有希望坐镇山门的一品武夫,在次日便被去了宗号离了宗门,但在驰骋草原的游骑里,自此多了三位由剑入刀的万夫长;南边儿来的八百也稽轻骑只回去了半数不到;常伴尔绵穹庐混淆江湖的三百游骑亲军再无一张熟脸;靠着一身霸道境界和武夫横练的尔绵穹庐以后极少出现在北地江湖,自此由一尾啃食江湖游鲫的嗜血老鲶,化身成为了一条在草原骑战中翻江倒海的狠辣恶蛟……
此后的柔然每逢战事,尔绵穹庐必身先士卒,一骑当先。以传袭自异域禅教的蛮横体魄和江湖游历的血腥杀伐,配上胯下重甲在身的漆黑战马,作为己方骑阵对撞的箭头,他的一骑开道之下,往往凭一己之力便能撕开敌方战阵,有摧枯拉朽之奇效。
除此以外,尔绵穹庐另为钟爱的一种打法是将亲军列阵在侧,自己披甲持矛单骑入阵。这种打法是对武夫身体和气机的极大考验,一般的一品武夫在面对满甲重骑战阵的拉扯之下,破甲过三百已是极限,阵斩过八十便可称作当世无双的豪杰,再往后便要经受提气不足和体魄消耗的双重折磨,从而慢慢被磨死在源源不断的骑军冲阵里头。而尔绵穹庐曾经在面对一支角都二等精骑之时,单人破甲四百七,收割头颅一百单六,一人一马令敌方骑营再无敢战之心!
这便是其之前再战阵中数次逼迫自身陷入重围之困,以此来不断打磨自身气机和一往无前的澄澈心境,给他带来的无穷收益。
身为整个草原江湖上最顶尖的武夫之一,尔绵穹庐自踏入武道一途以来,走的便是无上霸道的刚猛路数。再加上他与柔然帐主的莫逆关系造就的超然地位,尔绵穹庐自身的无上心境和狠厉的战阵杀伐气焰早已融于一炉,养成了如今一身浑圆如意的霸道武势。
当世评家巨子虽不耻其暴戾行径,却也曾亲口评其为“独斗万夫长,陷阵活阎罗。武夫以厉势压人者,当属尔绵穹庐!”
这也是他明知在不占天时地利的情况下,敢孤身一人深入朔阳腹地的底气所在。
在他看来,当下的朔阳江湖在朝廷禁武令之下,便如同失了源头一潭死水,毫无半点生气可言,纵使里头还残存着零星半个称得上高手的武夫,没了战阵杀伐的砥砺和相互之间气力的角逐打磨,恐怕也早成了不中用的花架子。
既得艺,必试敌。
这话可是习武的老祖宗说的,朔阳朝堂既然这么瞎了眼的自断传武路数,那就怨不得你宇内武运凋零!
至于后边黏着的那个陆幼安,便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朔阳这方江湖虽然水已有渐干的迹象,不过曾容纳天下七成武运的恢弘池子却还在,不然真以为永安城里头坐着那位散进江湖里头的三千尾黄头鱼,是给别人观赏的不成?
话又说回来,与陆幼安这场长达半月之久的前后游猎,是尔绵穹庐之前从未有过的另类体验。深入对方腹地,自个儿身边儿没有持矛压阵的亲军不说,对方还很可能是这么些年来少有的一个不忌惮自己身份的武夫,偏巧这人无论在境界还是心境上,都与自己极其相似,一样的在庙堂上身居高位,一样的在边军中武威积深。
长达半个月以来的磨牙亮爪,让双方在内家境界、外家路数甚至武夫心境上都有了大致的揣摩,缺的就是一个水到渠成的引子。
其实在昨夜之前,陆幼安还有些犹豫。毕竟尔绵穹庐这一趟走的过于安生了些,连寻常的入关报备和城门宵禁都是按照朔阳对于番邦客商的要求来的,所到之处恪守规矩,一路上饮酒踏青,与其余入朝的胡商举止并无两样,甚至有两晚还宿在了脂香粉腻的明月楼里,没有一点草原阎罗的样子,让后头跟着盯梢的朔阳暗探着实摸不着头脑。
要不是顾忌此人的特殊身份,像这等境界的北地草原武夫,还未等其真正深入朔阳腹地,便早早的会有出自宫墙里头的练气士,联手三山五岳的扶龙宗门将之隔绝气机,再由皇家豢养在江湖中的捉刀人配合地方武备将其不声不响的团团围杀,事后再随便找个由头搪塞过去便了了事。
客商或者武夫孤身出游,本来就是一桩担着风险的历练,杀人越货的山野匪盗、做人肉包子的脚店客栈、诱拐妇孺的船夫牙婆,哪一样不是穷凶极恶的主儿?路上自己不小心丢了性命,可从来怨不得谁!
朔阳禁武,也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本朝子民尚约束严谨,何况你外族蛮夷?
然而对于尔绵穹庐这杆草原武道大纛,陆幼安起初是存了些许私心的。
有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武夫之间的争雄心思,可不是一句以和为贵就能熄的了的。
在沙场之上,陆幼安习惯了以往跟随大将军学到的本事,步阵里持盾拒马、长枪突刺、持刀劈砍;骑阵中持矛对穿、贴马躲刺、穿插迂回……这些东西已经如刀刻斧凿般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不需要他坐帐中军的时候,他最喜欢的便是穿一身寻常盔甲,与身旁袍泽一起用互相之间的娴熟配合在战场上破甲杀人。
可以说任何一个百战老卒,即便是只学了些粗浅外家功夫的门外汉,在战阵里头也能凭借经验、血性以及与袍泽之间的相互策应,来完成自己在战事中的任务。
自己的一品境界在战阵里头,无非只是能比旁人多抗几刀,多躲几支冷箭,多捞几颗人头罢了,陆幼安从不以此为傲。
所以这次在面对实力、境界都与自己相仿的尔绵穹庐时,陆幼安也是难得的起了几分争雄的心思,没有战场上兵法阵势的盘算变化较量,也没有与身旁袍泽之间娴熟的掩护配合,有的仅仅只是两人作为两个站在江湖顶点的纯粹武夫,一场各显身手、酣畅淋漓的捉对厮杀!
这也是他为何在跟上尔绵穹庐的第一时间,就跟暗中尾随的几尾黄头鱼亮明了身份,示意自己替他们接过差使的原因,也在路上暗中退去了几波欲上前来捞取这份泼天战功的捉刀人。
不过就在昨晚,尔绵穹庐的行为和当着他面的一席话,让他心里尚存的与之以纯粹武夫技艺切磋的公平较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上涨的杀意和不死不休的血性。
这场注定要在南北两地江湖中留名的捉对厮杀,以陆幼安的骤然拖棍奔袭开始。一方面是起了武夫之间捉对厮杀的狠厉心思,另一方面,是希望通过自身暴涨的气机,把对面尔绵穹庐的心思完完全全给牵扯到自己身上,以求对方分不出心神在逃走的那二人处,毕竟要是尔绵穹庐铁了心的对那两人发难,他也不敢保证能完全护住心神已然绷至极限的两人。
好在尔绵穹庐对那柄颇狼脊刀只是存着凑巧的心思,并没有对离去的二人有过多阻拦,仅是瞥了一眼后就把重心放在了来势汹汹的陆幼安身上。
然而就是这一眼,让本来在应对上天衣无缝的尔绵穹庐出现了一丝差池,几乎同时,陆幼安奔袭而至的节点,那根周遭红热的铁棍也自其身后环了一个浑圆弧度,携裹着热浪和巨大无匹的力道出现在了尔绵穹庐脑袋右侧,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尔绵穹庐整个身子猛地一抖,脚下青石地便在刹那间呈蛛网般撕裂开来,与铁棍接触的小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赤红,皮肤下的血管脉络在鼓胀肌肉的挤压下根根暴起。
多年在战阵中打磨的心态,令尔绵穹庐几乎是完全凭着肌肉记忆硬生生的接下了陆幼安的这记突如其来的扫棍,继而在失了先手的情况下手腕反扣,布满老茧的左手如同鹰爪般死死钳住了那支通红铁棍,而后整条手臂迅速发力扭正,右脚在同一时刻顺势向上踢出,裤腿在与空气的高速磨擦中发出刺耳的破风声。
长棍另一头的陆幼安随着铁棍的扭转,在空中如鼍龙断食般翻了个滚面儿,堪堪躲过尔绵穹庐直踹心口的一脚,而后在脚底刚接触地面的刹那间轻点,身形再度暴起,趁着尔绵穹庐左手钳棍的功夫,迅速脱离棍身往前直冲,以双手鱼际口直拍对方下颌。
这手老猿挂印讲究沾之即离,寻常武夫若是被这一身一品气力拍到下颌处的两处窍穴,大多数便会如同房梁上的吊死鬼一般,被外力扯断了脊椎,当即毙命。可面对尔绵穹庐,陆幼安自然不会觉得对方这么容易就着了道,先不说尔绵穹庐一身不下于自己的浑厚境界,单是那副传承自异域沙门的金刚体魄,就够他好一阵才能破防。
暂时弃棍的陆幼安双掌在距离尔绵穹庐尚有半寸之时,便感觉到一股庞大的阻力,没有过多思忖,在虎口鱼际将将冲至其下颌后,陆幼安便及时借力抽身后退。
而后趁尔绵穹庐身子后仰,脚步倒退之际,陆幼安的身形同时刚好触及被尔绵穹庐钳在半空的铁棍一端,然后左手虚握铁棍,右掌轻拍棍尾,这支跟了陆幼安将近二十年的玄铁便在顷刻间嗡鸣之声大作,借着陆幼安的一掌之力棍身飞旋,在挣脱开尔绵穹庐的大手后如一条绷直身子的过山风一般,呼啸着径直往尔绵穹庐的胸口里钻。
尔绵穹庐双掌交错虎口朝外,企图以自身刚力再度钳制铁棍,但在其双手刚接触棍身之际,飞旋的铁棍便如同受到外力牵引一般,借着旋劲儿尾端高高翘起,棍身携裹着赤色罡气直砸其面门。
一触之后,尔绵穹庐再退半步,通体赤红的玄铁棍也再度弹回,被陆幼安单手持握于身侧,三合之后,二人之间,仍是七尺。
起手吃了个暗亏,端立于星夜之下的尔绵穹庐旋即用脚尖磨了磨周遭因巨力而化为齑粉的路面,而后左手向前探出,右手握拳置于脑后高高举起,拉出一个造型极为古朴怪异的拳架,与之同时,其身上一股几近凝成实质的凌厉气焰开始逐渐攀升。
西域有沙门,度世广言经。
先普持诵人,后传金刚行。
观自在低眉,三昧耶明睛。
佛陀劝慈目,铜人镇邪灵。
极西之地有佛门,数百年前自西向东而扩,时至今日得传其道者众多,南北两地多见佛门楼台广宇,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可见在其百年布道之中已蔚蔚然见大气象。
瞥见尔绵穹庐一脚踏碎脚下青石,陆幼安眼皮不着痕迹的抖了抖,随后眼见尔绵穹庐周身泛起一股寻常人可见的金色罡气,自己心里对于尔绵穹庐这一身的武学传承有了大致的盘算。
不过让他稍存疑惑的是,沙门之中向来好以参禅为正道,被其视为末技的外家拳脚一向中正平和,大体上走的都是金刚不败的守成路子,尔绵穹庐这一身的彪炳狠辣的跋扈气焰,属实有些颠覆他对于这一脉传承的认知。
不等陆幼安多想,尔绵穹庐凌厉的拳风在骤然之间已然轰杀而至,以雷霆之势一拳直锤陆幼安面门。
持棍而立的陆幼安面对着来势汹汹的一拳并无大意,手边长棍于第一时刻便已横于两人中间,如一条赤红长河横亘于两座对立大山,势要以强硬之姿接下尔绵穹庐这奔雷一拳。
二者刚刚接触的刹那,陆幼安感觉手中的铁棍明显弯折了一个些许偏颇的弧度,随后由棍身传至其虎口处而来的震震激荡让其不得不暂时虚握铁棍,以卸掉棍身不断传来的巨力。
一击不中,尔绵穹庐身子一转紧接着又是一肘横砸而出,陆幼安持棍再挡后想要借力弹开,不料欺身而近的尔绵穹庐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死死黏在陆幼安身前,丝毫不给后者拉开身位的机会,如此一来,陆幼安的长棍便极难发挥作用,只能不断持棍抵挡。
近身之后的尔绵穹庐浑身罡气流转,拳锋之上携裹巨力,每一式皆求一拳建功,气势层层累加。六拳过后,尔绵穹庐身形奔旋如风,不断向陆幼安的腰眼、心口、脖颈等窍穴轰杀;九拳过后,尔绵穹庐双目赤金,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铁棍在其冲击之下震颤嗡鸣不止;第十一拳,赤红铁棍如同一张被拉开的大弓,先前萦绕棍身的充沛罡气被砸的七零八落,逐渐露出铁棍本身的泛黑原色;第十四拳,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陆幼安的身影被生生砸进巷口的影壁墙上,所过之处,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层层崩碎,尘烟弥漫。
一息过后,化为一道黑黄闪电的尔绵穹庐再度欺身而上,试图凭借这股子一往无前的凌厉拳势一举轰杀陆幼安。
可当尔绵穹庐的身形将要触及那方立在此地不下过三十载的青石影壁之际,刚刚还奔流如大河之水直泄而下的拳势,却在片刻之间归于沉寂,如被仙人拦腰而断。
待烟尘散尽之后,两人的身形也逐渐显露出来,尔绵穹庐双腿前后呈弓步状站立,身下石板在其一踏之下尽碎作齑粉,在其拳锋尽头,陆幼安身体前倾护持于影壁前方,以肩头硬生生接下尔绵穹庐的奔雷一拳,不再让半分拳劲倾泄于影壁之上。
“与你们北地不同,我朔阳江南腹地多烟雨,未经修缮的路途往往泥泞湿滑,极难行走……”
在硬扛下尔绵穹庐这拳的同时,陆幼安双手就势攀附而上,虎口朝内死死钳住对方铁腕,开口言道。
“所以江南一地的百姓除了衣食以外,最大的忧劳,便是这脚底下日日踩踏的路。”言语间,陆幼安先前遭受重击而稍显破碎的衣袖仍鼓胀不止,澎湃翻涌如迎风而立,足以说明尔绵穹庐这一拳的拳势之刚劲,气机绵延之久。
“方才你我二人脚下迸碎的石板,每一块莫不是住在这巷子里头的青壮老幼不远万里自山中抬回,而后以无数人力铺就……”
尔绵穹庐并未如何看待陆幼安突如其来的怪异话语,而是暗中调动全身气机,企图将手臂从对方手中抽离出来,好续上方才连绵不绝的拳势。
“倘若有余下的青石,在奏请州府之后,方可在特定之处铸造影壁,以彰表此间方圆百姓的筑路之功。”
口中不停间,陆幼安侧身躲过对方顶膝,而后手腕半旋,双指成钩轻叩尔绵穹庐脉门。
方才还气韵流转绵延不息的尔绵穹庐遭此击后猛然一滞,随后浑身气机流淌如龟爬,身上笼罩的黑金罡气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稀薄。
上可连青云,下承托众生。
民由此乐道,一步一升平。
这方影壁上的题词请的是镇上东头的教书先生写的,诗写的不咋地,字儿也很一般,不过陆幼安先前看过了,觉得很亲切,于是也就很喜欢。
“所以在这里打架……很不好!”
暂时压制住尔绵穹庐的气机流转,陆幼安回头又看了眼影壁上的题字,而后长吐一口气,侧身一步直撞尔绵穹庐满怀,将钳制住对方脉门的双臂向上抡起,就这么直直的,将这位杀人无数的僧面阎罗扔向半空。
随后这位把自己丢在边军中混迹了二十余载的云麾将军,仅是脚尖轻点了点地面,整个人的身形便如同年下娃娃们放的旗火一般拔地而起,直撞尚在半空中的尔绵穹庐,两人这一触,便是破去长空三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