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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

坐回来时的那座斗彩攒菊纹三架重漆马车,徐玥瑛再度指尖对握作凝神状,开始调理自身气机。

同样察觉到徐玥瑛此举的蓝瑜,也是在不动声色间打发了原来的车夫,自己主动接过车架,尽心为身后这个怎么看都是好的女子护持。

随着徐玥瑛气息的吞吐,整座马车周围也是陷入了一种别样的寂静,街面周遭百姓的吆喝嘈杂,在蓝瑜的气机掩护下大多数都被隔绝。

堪堪过了一炷香的时辰,徐玥瑛这才缓缓睁开双目。撩帘驱散了车轿中方才因为梳理气机而产生的浊气后,敛足精神的徐玥瑛从身边锦盒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纸笔,垫在一张两尺见方的朱漆板子上,开始作画。

与之同时,蓝瑜所驾的车马将将绕过浣香河,朝着潇湘馆驶去。

不得不说,当下提笔凝神的徐玥瑛相较于素日里在馆子中的模样,实打实的别有一番独到的韵味。

不说今儿个一身素净的对襟天青云衫,单今儿个清晨特意梳起来的堕马髻,就给这位在鱼龙混杂的红黑场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妈妈平添了几分娇弱出来。

那头平日里耗费无数心思保养的油亮青丝,经过多半日的车马颠簸,此刻已显得略微有些松散,一截嫩藕似的手腕从天青宽袖里头滑出,再配上手里头的那杆厝金黄松小狼毫,整个人浑身上下透出来的,可不就是南朝老爷们天天推崇备至的书卷气?。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恐怕都不会将眼前人同潇湘馆子的主家联系起来,反倒像是个被金屋藏娇的小家碧玉,平日里在书房中浸染书香多了,才有这么些足斤足两的校书娘气质,真真儿的我见犹怜。

并膝屈臀了小半个时辰后,略显疲态的徐玥瑛这才搁下手中的小黄杆,整个人如同一只裹了身青袍的狸猫似的,用尽全力伸了伸四肢,脸上的藏不住的慵懒倦怠,同那只馆子里散养的尺玉霄飞练如出一辙。

拢了拢衣袖后,徐玥瑛以一个极为放松的姿势斜躺在绣凳上,盯着眼前那摞自己刚刚画就的顾府详尽布局图,开始回想方才与顾长康的那场会面。

在见到那人之前,明里暗里被挑逗出无数火气的她其实颇有挫败感。经营自己潇湘馆子那一亩三分地十几年,徐玥瑛自认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倒是几回明里暗里寻摸自家背后主子身份,让她吃了几次苦头,所以这事儿倒成了她心里头一根儿不大不小的尖刺儿,不碰也还好,倘若是碰到了,那就是抓心挠肝儿的不舒坦。

所以这次来见顾长康,即便徐玥瑛几次三番提醒自己放平心态,可还是免不了在进门之前就着了道,被不痛不痒的敲打了一番。不过这也让她彻彻底底的打消了从顾长康嘴里挖出点消息的心思,想着这趟就当是进庙烧香见真神了,心里头该怎么纯澈怎么来,要是能攀上这根儿送上门来的高枝儿,也算是不白来这一趟。

不过在真正见到那个被小妮子口口声声称作“将军”的顾长康之后,徐玥瑛脑海里先前那些个乱七八糟、颠三倒四的杂乱念头,恨不得立刻就被她从脑子里挖出来,转头就揉吧揉吧给撕碎了,丢进浣香河里飘走,甚至还想吐上两口唾沫方才解恨。

不为别的,就因为进门之后,那个被徐玥瑛潜意识里打上“深不可测”烙印的男人,在见了她之后,刚刚还盘腿坐在一张梨木朱漆镂海棠圈椅上,而后立马就趿拉起脚下没蹬全乎的蜀锦靴,三两步小跑过来拉住了徐玥瑛的手臂,眯起眼睛笑的黏糊糊的说道:“呦喂我的徐妈妈诶,可算给您盼来了,得前儿馆子里那俩唱的一手好昆曲儿的淸倌儿,抽空给咱引荐引荐?”

“感情老娘恍惚了半晌等来的,也是这么个角色?!”

挨着顾长康那身隔老远都透露着富贵气的绛紫色金线绣攒菊对衫,徐玥瑛一整个人无语的默念道。

好在对付这类人的经验,徐玥瑛能从这里攒到镇子外头的钱陵江去。反手拍了拍顾长康相较于女子也不遑细腻的手背,徐玥瑛同样是眯起眼睛笑道:“难得顾将军惦念,赶明儿我就让那几个崽子陪着姑娘们来您府上讨罪来……”

闻言后的顾长康咧足了嘴角,一对因为笑意而眯缝起来的眼睛再度缩小几分,连眼角都冒出了细细的密纹。

后边儿约莫一刻钟的时辰,一身宽袍大袖的顾长康就那么大大咧咧的缩卧在圈椅里头,嘴里唠的也全是烟罗巷里头的花红柳绿,时不时的发出几声促狭的短笑。

透过一扇半开的雕花窗棂斜射而进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灿生生的泛着光,配上这身艳俗到极致的对襟长衫,活脱脱一尊整日沉溺在脂香粉腻里头的欢喜佛模样。

在陪着顾胖子聊了两盏茶的男女风月之后,徐玥瑛心思也是再度活泛起来。顺嘴提了句关于颜伶嫔的事,得到明确答复后,徐玥瑛也终于是暂时放下了心里头的包袱,而后两人也是越聊越亲昵,临了还不忘跟顾长康约了日子,说下次去了潇湘馆子,要拿出自家最好的百花酿招待。

回过头来然细想方才的这场会面,徐玥瑛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轻松,一方面要顺应着顾胖子的话头不说,另一方面还得盘算掂量对方话中的虚实。

至于那副油腔滑调的讨吃样子是否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徐玥瑛反倒没那么在意,反正在聊到腰肢绵软的水润姑娘上,天底下的男人终归都是差不多的。

收起那副一时兴起而绘制的布局图,又在软塌上蜷了片刻,养足了精神的徐玥瑛这才起身出了早已停下的马车,将图纸塞给一旁驻足而立的蓝瑜之后,伸着懒腰进了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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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矮脚石头边上打了个滚,算是稍微抻了抻僵硬的脊背,想着赶忙收拾完方才因震动而散落一地的葫芦竹好下山去。可还没等他捆好竹子,眼角余光里头就瞅见远方一道鬼魅似的人影,直愣愣的朝这边飘了过来。

要说不慌那准是骗人的,可真要来跟前儿了,咱也要瞧瞧那从天上下来的仙人究竟是啥模样不是?

存了拼死心思的王敦抄起手边一株罗汉竹,将柴刀简单的捆在顶端,而后做了个提矛冲刺的架势。

然而当他做足准备长提一气,堪堪要冲杀过去之际,那条刚迈出去的腿却又在呼吸间收了回来,与之同时,多年未曾绷紧的腰身也再度放松,倚着那支匆忙之间做出来的“长枪”,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佝偻状态。

原因无他,只因视线里那道顷刻间飘忽而至的身影,胸前披挂着一袭他这辈子都不敢忘掉的制式胸甲。

“骑军致胜者在于兵,而不败者在于甲!”

这句话出自朔阳太祖皇帝,一位马背上征伐出天下的雄武帝王。

昔年朔阳能够在中原大地上开疆拓土,靠的就是兵多而将广,器足而甲全。

南地草丰而林茂,水润而广泽,不适宜骑军长途奔袭,唯水师独步天下,战阵之中往往依托江河天险,以及巨型楼船与片叶小舟的穿插交错战阵而固守。

而北地草原虽然广袤无穷,且有数座水草丰沃的天然牧场,无奈受制于铁器不足和制器不精的重大缺弊,所以在跟中原骑阵步卒对阵之时,往往在第一波箭雨攒射中便失了先手。

直到现在,北方王帐骑伍多数仍是以兽皮缀以零散甲片傍身,只有寥寥数支骑军真正能装备上成建制的铁甲。即便是雄踞草原以南,号称拥有百万步骑雄兵的木芒大军,战阵之上披甲率仍不足四成。

而彼时还是一座汲汲无名边陲小镇的永安城,因其坐北朝南,背靠一座天然形成的巨大岩山,其中铁矿存量巨大,可谓是得天独厚。

昔年太祖皇帝雄踞泰安城,就是以背后矿山为根基,将全城铸铁匠师揽于麾下,耗费无数银钱打造了约莫四千套重装铁甲。而后来便是靠着这批在当时来看几近所向披靡的无双铁甲,才逐渐拉拢起日后的队伍。

枪过不留痕,人死甲不销。

当年那支骇人听闻的铁甲军以一种极为蛮横的姿态冲出西北,而后在群雄逐鹿中崭露头角,也正是有着这支人数始终不过五千、披甲之士换了一茬又一茬的重甲步骑作为底气,才有了后来的八十万宋氏步战骑,有了当今的朔阳天下。

时至今日,虽说朔阳边军早已不复当年战力,但行伍中好甲之风仍是被很好的保留了下来。单从甲胄这方面来讲,无论是战阵中的步骑甲,还是点校阅军的漆礼甲,任何一套拎出来,朔阳都无愧于当今天下之最。

现今儿一套成武备的朔阳重骑全甲,由内而外共分三重,包含最里边的贴身布甲,铁布之间在缝缀以兽皮做护,最外层分别由护手、护胫、吊腿、缀锁子边裙甲、胸甲、披膊、背魁、面甲、眉庇和带有护鼻、以及帽檐边缀铁帘以护喉的笠状重檐兜鍪,各部件之间均由浸了麻油的牛皮连接。

整甲连带铁盔,重约七十斤,非力壮者绝不能驾驭。当年一战震慑半个草原的铁碑营,便有一半以上士卒配有这种制式重甲,再配上三倍于骑卒本身数量的辎重战马,方才能打出那旷古绝今的惊世一战。

当年身处行伍里的王敦,对那身通体漆黑、在马背起伏中泠泠作响的重甲可是馋了好几年,无奈自个儿先天身架颇小,撑不起那身不惧大多数锐器的顶防重具,只能在边军中身着相较于那身儿减配了五六成的轻质扎甲,当个不轻不重的二等骑卒。

所以当视线之内那道人影逐渐清晰之际,也曾戎马持枪的伛偻老人,当即便选择了放下所有戒备,去迎接那件刻划在记忆深处的漆黑胸甲,一如当年在军营里那般,迎接远方披甲持矛归来的百战袍泽。

那道被王敦视作仙人的身影,自然便是循迹而来的陆幼安了。

因为这趟跟随尔绵穹庐来的颇为意外,这才让他未曾来得及换上一身寻常装束,仅是卸了披膊、裙甲等束缚行动的防具,留了一挂胸甲在身便匆忙赶上,这才让王敦百步间粗晓了他的边军身份。

在老远感知到这个方向的动静之后,陆幼安未曾多想便拎了铁棍直奔而来,意图在绝不多给尔绵穹庐半分喘息的机会。

先前在两人的缠斗中,陆幼安其实并未占到多少上风,刻意将尔绵穹庐引出小镇之后,陆幼安便适时地弃了棍,开始以肉搏姿态同尔绵穹庐这尊草原金刚拼杀。

两人从境界上来说相差无几,武功路数也同样走的都是边军中砥砺出来的狠辣路子,在相互试探过底子之后,这场顶尖武夫之间的捉对厮杀,其实已经化繁为简。

在寻常人看来,两人的招数毫无观赏性可言,一拳一脚皆如街边孩童的换拳互殴一般,不过声势比之寻常人要大一些,拳脚交接之处或如雷霆炸响,或如大吕洪钟。

但倘若有洪戚之类的同境武夫在场,便能知晓在这看似一来一回的拳脚互换之间,隐藏着双方何等缜密的对垒心思和武学建树。

拳若奔雷的尔绵穹庐招招险峻,始终力求一拳建功;身若灵猴的陆幼安同样也在寻找机会,企图一击毙命。

两人自忘暑镇前后交错、一路换拳至此已有约莫八个时辰,相互之间的体力、气机其实差不多都已消磨殆尽。

在这期间,陆幼安的肘尖一度离尔绵穹庐的太阳穴只差一寸;尔绵穹庐的手指离陆幼安的双眼也一度只余半分。可就是这一分一寸的距离,对于二人来说,却有登天之难。

最终是在这片有着数不清的葫芦竹掩映的葱郁山头,凭借着先天无双体魄,在体力上更胜一筹的尔绵穹庐终于是抓到了对方一丝破绽,利用交错竹林的掩护,打出了堪称是强弩之末的倾力一拳,将陆幼安从山巅锤至半空。

而后尔绵穹庐不顾早已鲜血淋漓的双脚,赤脚踏在满地尖笋之上一跃而起,势要趁此良机将陆幼安一气轰杀。

然而令尔绵穹庐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分明已经口吐鲜血、气机溃散的陆幼安被锤至半空之后,仍能借着这一拳之力顺势而为,将身形藏在了直泻而下的阳光中,趁对方视线被日光暂时遮蔽的空档,驭气唤回被藏于不远处的铁棍。

接下来,算无遗策的陆幼安便如同一只在天际中盯死了猎物的振翅苍鹰,在借力将身体飞升至顶点后猛然倒转身子,于半空中直坠千斤,手持铁棍对着迎面而来的尔绵穹庐一棒敲下,躲闪不及的尔绵穹庐只能在空中堪堪错过身子,以后背来承接陆幼安这致命一击,这才有了先前王敦所见到云端星坠那一幕。

大致知晓了来人的边军身份之后,王敦先前心里头对于二人所造成的破坏而生的惶恐不由得消了大半。

毕竟不是真的江湖游生口中的精灵仙怪,那生杀予夺便不能全凭自个儿的性情喜好了,大体上还是要凭着这世上的律法来的。

不过在庆幸之余,王敦心里头的崇敬也同样开始止不住的往上冒,不单单是出于对那半身记忆中的制式胸甲,还有对于来人身份的揣测。

早年在自己成为边军骑伍中一员的时候,王敦不是没有见过身披铁甲的骄悍武夫,这类人在边军中无一不是一等一的悍卒,往往自己身边大多数袍泽还在为几颗零碎漠匪人头的战功拼杀的时候,那些人便可以凭借自身的强悍体魄,孤身前往边境猎杀五人一标的草原虞侯。

因此这些以武夫身份投身行伍的,在边军中晋升的尤为迅速,像这样能够以一己之力摧垮山头大片竹林的,照他的想法来看,怎么着不得是个带品的“远”字头将军?

在王敦思索之际,远处陆幼安拖棍而来的身影也是愈发接近。就在两人相距五十步时,已经横枪抱拳在胸的王敦脸上蓦的传来诧异的神色,与此同时,那支通体赤黑、周身泛着淡红罡气的腕粗铁棍突然携裹着无匹劲气,从来人身后激射而出,直指对面王敦头颅。

还未等王敦反应过来的时候,耳边已经传来一阵带着灼热气息的呼啸之声,随即只听“叮”的一声,身后尚且相对葱郁的树林中传来些许骚动。远远望去,几蓬树叶自枝头哗啦散开后飘落向林间,片刻过后,整片树林又重新归于沉寂。

伫立在原地愣神片刻之后,王敦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麻利地拄着竹竿儿,跟随着那道从自个儿身边飘忽而过的身影进入丛林。

而后映入其眼帘的,只剩一具被钉死在了树干上的僵直尸体,尸身前端,一杆漆黑铁棍直直穿过其抵挡在胸前的阔叶刀,连人带刀都被捅了个窟窿。

毫无疑问,在铁棍袭来之时,这人连躲避的功夫也没有,只能提刀堪堪抵挡,而后被连人带刀一穿而过,钉在了树干之上。

见到王敦跟来之后,以雷霆之势袭杀潜藏在树林中之人的陆幼安并未多言,而是一把抽出铁棍将之插向地面,再次屏息凝神将气机外扩,以此探查附近是否还有潜藏的人。

半炷香过后,陆幼安这才睁开眼睛,持棍对着身旁的王敦微微躬身后说道:“先前让老哥哥受惊了,见谅个。”

听闻此言的王敦慌忙摆手道,“哪里的话,将军拾掇那些蛮子是替咱老百姓卖命,咱得谢谢将军才是。”

听闻“蛮子”这个熟悉的称谓,陆幼安先是愣了愣神,而后眼角瞥向那把被戳了个浑圆窟窿的阔叶刀后,方才抿了抿嘴唇,眼神平缓,似有笑意。

也是,哪个曾经上阵杀敌的老卒,不认得这把几乎草原兵卒人人在手的长柄阔叶刀?

“敢问将军可是出自当年西北那两支重骑营?”王敦仰头注视着那身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漆黑胸甲,神色激动地问道。

持棍而立的陆幼安眼神微动,而后轻轻点头,不可置否。

“西北藩军武字营二等骑卒王敦,见过将军!”得到答案后的王敦眼眶湿润,颤巍巍的便要下跪作拜。

不等老人跪地,侧身而立的陆幼安早已将铁棍插于身侧,双手撑住王敦双臂,轻轻扶起这位早已卸甲的边塞老卒。

“先前看老哥哥持矛迎阵的姿势颇为熟稔,怕是在边军中待的时日不短?”陆幼安瞥了眼王敦手上那根匆忙赶制出来短矛,抿嘴问道。

“嘿嘿,”王敦低头摸了摸下巴稀疏的杂须,咂摸着陆幼安口中一声声的“老哥哥”,心情激荡。

凡在我朔阳边军一日,终身再见皆是袍泽。

稍稍平复了心情的王敦继续回道:“跟当时一同抽调过去的老弟兄们比,不算长。”

“老朽本是南人出身,早年间是因为家里头征粮不够,被乡长拉去充了乡兵,在青州兵营里混了两年。后来因为边事不稳,才被上头的官老爷们抽签儿发了西北,成了戍边的藩兵,在营里头呆了七年。后来因为背上中了北蛮子的流矢,这才无奈跟营里告了病,回了家。”

闻言后的陆幼安虽然并无再多言语,但明显眼中喜意更胜。

士子入京,老卒归乡。

不论过程如何,都算是顶好的结局。

其实远在五百步开外,陆幼安便看到了这道伛偻身影,同样分辨出来的,还有那道潜藏在林中的武夫气机。

自己与尔绵穹庐一路缠斗至此,双方其实心知肚明,暗地里有不下十七八位一路跟随的武夫,其中约莫有六七位是碰巧赶上这场捉对厮杀的过江之鲫,为的只是能够近距离目睹这场极为罕见的顶尖武夫过手,好从中窥探出一鳞半爪。

不过这些人在双方山巅那最后一触之前,已经悉数被两人之间碰撞迸发的磅礴气机而逼退,余下的大体上便是双方为这趟搏杀而埋藏的后手了。

先前引诱自己来此方向的气机,便是暗地里跟随护卫尔绵穹庐的一名精锐武夫,从那把阔叶刀和隐匿身形的功夫来看,说不定还是檀檀铁骑中有名头的游骑虞侯。

在看清王敦的身形后,陆幼安第一时间本想调转方向继续寻觅重伤的尔绵穹庐,不过在看到老人持矛拒敌的姿态时,陆幼安几乎未曾多想便提棍迎上,将那名武夫钉死在树上。

因为他知晓,倘若自己回头,那名暴露了自己老卒身份的伛偻老人,必将死于那名藏身的北地武夫手中。

为我朔阳百姓上阵持矛的百战老卒,岂能在自家门前被那些蛮子屠戮?

不过自己这一停,恐怕彼方重伤的尔绵穹庐,就要白白的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了。

在回答了王敦关于顶尖武夫面对沙场战阵时,也需尽量避让而防止气机耗尽的疑问之后,陆幼安明显感觉自己身边这位老人放松了许多,就像突然间卸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沉重包袱一般。

蓦的,一旁一直伛偻身子的王敦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艰难的直起腰来,盯着陆幼安出声问道:

“敢问将军先前从天上掉下来的,可是那北边儿草原上也排得上号的顶尖儿武人?”

陆幼安神色不变,只是看着远处,驻足轻轻点头。

“将军岂能为了咱区区一个老朽而坏了大事!”得到了答案后的王敦面色涨红,手中葫芦竹竿不住捣地,不停的悔恨质问道。

“下次遇到了,再不叫他跑了便是。”

陆幼安一手持棍,一手轻轻搀住身侧的佝偻老人,轻声出言安抚。

闻言后的老人不再多语,只是紧握着竹竿的双手仍是不住颤抖。

夕阳之下,一长一短两道驻足的身影就这么不断被落日拉长,直至消失在身后的树林中。

恍惚之间,王敦感觉自己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披甲持矛的精壮少年,而身旁所站之人,似乎与当年的老伍长一样,身上有股子谁都不怕的劲儿……

为将者皆如此,谁敢说我朔阳边军再无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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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院儿里浇花逗鸟闲逛悠了小半天的时间,终于觉得腻歪了的顾长康刚准备出去溜溜,就看到晴乔这小丫头提了只黑胎白底的圈足瓦罐儿进了院门。隔着老远,顾长康就能闻到罐子里头满满当当生虾活鱼的腥香。

拖曳着鞋子小跑到晴乔身边,顾长康凑近罐子再度猛吸了一口,肚子里的馋劲儿马上就随着味道窜了上来,一直往上冒到眼角,给眼睛都勾搭出了水汽。

打开盖子看到满满一罐儿的蟹蚌鱼虾,甚至里头还有两只少见的西施舌,顾长康搓了搓手忍不住说道:“怎的?晴丫头是不是看你顾叔叔操劳,近来身子骨清减了,要给咱贴补几斤秋膘?”

瞥了眼顾长康才换上脚的一双缀玉千层纳,晴乔挑了挑眉毛眯眼笑道:“一点街铺上的零碎海荤罢了,比不得大将军素日里的山珍海味。呦,鞋子这会儿又换上了?今儿晚上是准备去镇东头的海玉楼啊,还是靠着珍宝巷的精脍斋呢?”

“晴丫头又胡说了,你顾叔叔在外头大半的时日可都是跟老洪在一块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人,两块胡饼一头蒜就能对付一餐的糙老头子,我能跟着吃着什么精脍饭食。”

双手拢着袖子,顾长康只顾盯着罐子里头那两只开了口的西施舌流口水,丝毫没顾忌听见他言语的晴乔那慢慢儿撅起的小嘴儿。

“要不是手头还捏着那仨俩核桃,恐怕顾叔叔我连油水都沾不见几回…跟着老洪头喝风吃土的,我容易嘛……”顾长康继续自顾说道。

“那你就继续吃你的核桃去吧!”听不下去顾长康念叨的晴乔瞪了他一眼,小脚丫子对着顾长康脚面狠狠一碾,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直往后院儿去了。

吃痛过后,顾长康这才意识到自个又说错了话,怎的就忘记了这丫头原来最听不得他嚼那洪老头子的舌根。无奈在这边讨了个没趣之后,只能略显尴尬的自顾拍打掉鞋面上的尘土,完了还不忘伸了脖子喊道:“丫头,记得料水多放些海椒!”

…………

时来乍起东风宴,巷南桥北海锦香。

生在这毗水临河的江南小镇,虽说比不上北方内陆的牛羊鲜香,但好歹有漫江碧海的生鲜补偿。除了每年入冬官家设的禁渔日,其余时间几乎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免不了几道壳蚌鲜香。

此时陈雪芦一行所居住的宅子里头,便有着馥郁的鲜香从中院飘出,一直绵延到整条巷子里头,周遭的邻居们闻着这味儿就知道府里头晴乔那小丫头又忙活了。

素日里宅子仅有陈雪芦三人,所以膳食大都在后院偏房里头,临着院中的水井,吃完饭后盥洗食具也方便些。

不过今儿个,晴乔却特意从屋里头搬来了一张五尺见方的竹藤圆桌,支在了小院儿当中,随后又拎了五张带有倚靠的精致小藤椅以及一张半阔竹篾,放在桌子在周边,配上周遭那些养的极好的竹丛花枝,倒颇有几分山隐闲趣的样子出来。

先前犹豫了半天,终于是没好意思再出门的顾长康轻轻踹了踹一旁正撅着屁股扒拉花丛里的刀螂的陈雪芦,出言问道:“怎的今儿个不在偏房里吃了,弄这些物件儿出来干啥?”

差点被一脚蹬进花坛里摔个狗啃泥的陈雪芦瞪了眼顾胖子后,扬着下巴说道:“怕不是某人惹了晴乔姐不高兴,嫌跟他在一个屋里吃饭晦气……”

自知理亏的顾长康被呛了一句后,狠狠剜了眼这个对着他挤眉弄眼的小兔崽子,不过余光里瞥见晴乔后,顾不得再跟陈雪芦切磋口舌的他,忙赶着上前去接过小丫头手中端着的一口汤锅,极快的换上一副旁人从未见过的谄媚面孔后说道:“丫头慢着些,千万别烫着,姑娘家家藕葱一般的小手,万一烫着留了疤,你顾叔叔可要心疼死了。”

在顾长康说话间,一道身影也是在屋顶上突兀出现,而后几个兔起鹘落间便立于众人身前。

“来蹭饭就蹭饭呗,弄这么大阵仗做啥……”

方才还跟晴乔插科打诨的顾长康在看见来人后,转眼间即收起了那副谄媚面孔,低头将那口浓郁鲜香的汤锅放在藤桌上嘟囔道。

没有理会顾长康的碎碎念,一路自葫芦镇赶回此地的陆幼安只是将手中铁棍斜倚在院墙上,而后随意挑了张藤椅坐下,便不再说话。

感受到院子中气氛有些诡异的晴乔率先上前一步开口笑道:“陆叔叔好久不见,洪爷爷晌午就跟我说您今儿晚上会来,想着您常年在那边儿肯定吃不到海味,于是才做了这锅海烩汤,给您换换口味。”

闻言的陆幼安转过脑袋嘴角往上勾了勾,算是回了晴乔的心意,而后便开始闭目养神,不再理会院子里的众人。

先前与尔绵穹庐的那场围猎最终是以对方重伤而遁草草收尾,在与王敦作别后,陆幼安先是凭借自己那手寻踪觅迹的本事,在那座山头又打探了一番,期间还派了数名散落在此地的暗桩查探,确定尔绵穹庐消失之后这才彻底断了追踪的心思。

在陆幼安闭目养神,以此来恢复自身快要见底的气机期间,晴乔也是拉着目瞪口呆的陈雪芦在院子跟后厨之间不断往返,将自己忙碌了大半个时辰的膳食准备妥当。

“晴乔姐,你方才看见了没!那人跟街上说书的说的一样诶!那么高的院墙说下就下,比前儿个天桥下头耍功夫的那帮子人看着可气派!保不齐他身上就有小登科的境界,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夫嘞!”拉着晴乔衣袖一角的陈雪芦躲在院墙后边儿,神情激动地不断往外探头,看向坐在院里头闭目的陆幼安问道。

“什么大登科小登科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倘若那人知晓了少爷拿他跟天桥底下杂耍的那帮人比较,恐怕能让你飞的比他还高~”晴乔捏了捏陈雪芦的掌心,对着他掩嘴轻笑道。

“书上说武夫迈过登科后,便能御一气之长,凝而不发可纵跃于山巅之上,借物而发可摧叩万斤之关。晴乔姐,你看见他放在墙边儿的那根棍子了没,先前他拿在手里头可是呼呼的冒着红气儿呢。我看光是那根棍子就得有七八十斤,这人提着就跟拎了根竹竿儿似的,肯定是顶厉害的武夫!”

没理会晴乔的调侃,陈雪芦仍是隔着院墙探出头,盯着陆幼安摇头晃脑的兀自碎碎念叨。

“哪里看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是给姐姐听到了,看她不说你不学好!”重重点了点陈雪芦额头,晴乔收敛起笑容将其拉向别院。

饭桌上,平日里最是欢脱的陈雪芦破天荒地不置一词,一个劲儿的一边对付自己碗里的香煎带鱼段,一边不住地偷瞄身边这个神秘的陆幼安。直到碧乔开始往底下加了只炭炉的汤锅里下云吞,他的目光才被硬生生的拖拽回来。

素日里吃惯了珍珠饭的陈雪芦最爱的,便是经由晴乔亲手包出来的细巧云吞,一个个皮薄馅儿足,丢进煮沸的鲜脍汤锅里头上下浮沉、跟海里头随浪翻飞的水母似的,既好看又鲜香四溢。因为熟得快,双手在胸前一抄,片刻间就能煮熟上桌,所以在这边儿云吞也有个“抄手”的名头。

在陈雪芦终于把眼光从桌旁移回来,专注低头对付云吞的时候,早已停了碗筷的洪戚冷不丁出言问道:“那人如何了?”

盛了一小碗鲜虾汤底,正小口啜着的陆幼安回道:“跑了,约摸着这回儿已经出了镇子。”

面色宁静的洪戚顿了顿,而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先前让手底下的蝇虎儿查了他这趟出行跟随的暗哨,不出所料,跟这镇子上后头的几家,都有些联系……”

“那就是奔着那位来的了。”陆幼安放下手中的白瓷小碗,抿嘴说道。

“嗯,差不离了……你先前跟随他一路南下,就没琢磨出点什么来……?”洪戚低头捋了捋胡子,犹豫片刻后说道。

“这事儿暂且不是你我能顾得上的……”陆幼安出声打断洪戚的问话,顿了顿后继续说道,“那把狼脊刀,查出来源了没?”

“有眉目了,八九不离十是出自也稽帐下一位谷蠡都尉,的确跟那人不是一个来路……”说完这句话后的洪戚不再多言,低头像是轻叹了一口气。

闻言的陆幼安眉头一皱,同样沉默不语。

“嗐,当年本来就是驱狼吞虎的计俩,这么些年来那边儿的心思又不是一味地藏着,多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至于像你俩这样吗……”

沉默片刻后,一旁低头扒拉着碗里头冒高的云吞,含糊不清的打破饭桌上的僵局说道。

“这么些年离了北边儿,你扒饭的技术倒是又精湛不少!三两年不见,又添了好几斤精实臊子吧,就是不知道当初留在营里的甲胄还撑不撑得下你这身花肉!”陆幼安眉毛紧蹙,看向身侧的顾长康沉声说道。

“你看你,说事儿就说事儿,扯我干啥?”耷耸着眉毛,顾长康轻声嗫嚅道。

“你甘心后半辈就这么缩在这方弹丸小镇上,一直待在这小子身边儿?”陆幼安扯下身上的漆黑胸甲,皱起眉头搁置在桌角后继续说道。

顾长康嘿嘿一笑不置一词,低头继续对付手边儿那碗多放了海椒汤底的云吞。

“今儿早上潇湘馆子来的那位,你是如何跟她回的?”沉默了片刻,见桌上情势不对的洪戚忙直起身子打圆场,抬头问向顾长康。

“还能怎么说,府里头那小魔头安排的,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呗。只不过这小子岁数还太小,我让那姑娘就暂且先寄住在那儿了,不用咱出一分钱还不用操心,多好的事儿!”瞥了眼同样在低头扒饭的陈雪芦,顾长康大大咧咧的说道。

闻言后的洪戚同样看了眼陈雪芦,灰白交杂的眉头不经意间再度纠结了几分。

一旁静声安坐的碧乔螓首侧目,时不时地伸手替洪戚和陈雪芦续上鲜香十足的海烩汤。

然而在听闻到潇湘馆和姑娘这些个突兀字眼,再结合方才洪戚的异样眼光,有着一副玲珑心思的她旋即明白了几分。

而后在桌上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性子温婉、几乎从未在旁人面前红过眼的碧乔,一言不发地直直拉起低头扒饭的陈雪芦,头也不回地往屋里头走去……

“本就是浮萍一般的命,何苦还要拔去那好不容易长出来的须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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