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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少秀回到县衙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她来不及去前厅,径直走进灶房。

锅里的馒头正好腾软,她用篮子捡起馒头。摘菜,洗菜,再切好,用锅中热水微微烫了一下冬葵和白菜,舀出水后,又倒入一点清水刷净锅底。

锅中放入切好的肉片,煸炒出油,添加木柴,让灶底火势旺盛之后,再下入大白菜片,快速放入少许盐巴香粉等调味料,又以迅雷之势洒入陈醋炒至均匀出锅,一气呵成!妇人熟练的在锅中加入少许菜花油,待油热之时,放入蒜末煸锅,倒进过水冬葵小块,又加入少许扁豆丝,放上调味料,如法炮制出锅。

蔓菁配合肉段与辣椒,炒出一盘火辣辣的北域地道美味。焯水的荠菜装盘,再撒上一点蒜末与调料,淋上热油,拌成凉菜。妇人刷锅加上清水,剁些青菜末,添入调料,等出锅前又点进面粉疙瘩,一盆热乎乎的疙瘩汤。接着再次刷锅,盛入一点菜花油,放葱段,放最后一碗肉块,煸炒定型之后倒些酱液,加水入盐,盖上锅盖,就算是成了!

她把已经出锅的四菜一汤放入托盘,又放上馒头篮子,笑意盈盈的端着往宾客厅走去。

“老爷,之伯,符鸽先生,吃饭咯。”

从买菜到出锅上桌,从酉时三刻到戌时四刻多一点,一个时辰,妇人便让自家老爷与故友三人入桌畅饮了。

“嫂嫂,请入座。”许之伯拱手以待。

灶头篷站于凳子旁边没有说话,意图明显。

李少秀面露难色,看向自家老爷。

“夫人,来。”

刘幽州笑了笑,招手呼唤半只脚踏出门槛的夫人,“少秀,快些来吃饭。”

妇人心绪犹豫间,通通吐吐说道:“老爷,锅里还有红烧肉呢,我怕糊了,等会儿些吧。”

刘幽州来到妻子身前,低头附耳,温柔纯厚,“少秀,你做红烧肉的时间是一时辰零一刻钟,而以你来往周子与酒娘那里的脚步和你四菜一汤的做饭速度又是一个时辰。此时肉刚下锅,难道你要蹲在灶房苦等不成?”

许之伯与灶头蓬两人竖起耳朵,运转气机,听的真真切切,他们相视一笑。

“老爷~”妇人被夫君牵手入座,语气责怪的唤了一声。

锅里的肉确实还早呢,得有一刻钟时间才能出锅,平日里老爷与自己吃饭自然是相对而坐的,不过自己总会在老爷与别人吃酒时自行回避。

老爷是县老爷,是当官的,当官的酒桌上谈事情,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岂可肆意旁听?

四人落座后,李少秀打开酒坛,为老爷斟酒,接着便要为许灶二人再斟时,两人急忙抬手拦住。

“啊……嫂嫂,这酒是何处打的,好香啊~”许之伯巧巧妙化解嫂子不满,自行端起酒坛为自己满上,又为符鸽满上,接着便是嫂嫂。

“沁花酌,是酒娘所酿,此酒需以取自青云山脉东临渡口的特产桃、荷、桂、菊花等物封存入窖九月有余,期间需要时常注意湿温偏差,待最后一味梅花盛开之际以糯米黄作曲,点入冰糖,侵泡密封等待发酵入味过半旬就可出窖。”刘幽州微微一笑,举杯示意众人,“这酒入口绵软,酒香醇厚,属于上等的花酿。怎么样,之伯。我当年第一次尝到此酒还是酒娘她爹酿的呢。”

“恩~是好酒,当真好酒!”花袍汉子灶符鸽鼻子微动,深嗅一下,赞扬不已。

刘幽州端着酒杯,收起笑意,他开口,“敬百越。”

接着许之伯举杯,灶头篷举杯,李少秀举杯,然后,几人闭眼,轻声呢喃,“敬百越……敬百越……敬百越……百越!”

一饮而尽。

每个人的面色表情皆不同,有遗憾和悲伤,有失望和落寞,有恍惚和彷徨,也有嫁夫随夫只专注他心绪变化的心疼。

“符鸽,你怎么会出现在明府的?”

一杯下肚,许之伯边满上酒,边随口询问。

花袍男子提筷夹菜中,拉着脸无奈说道:“明子童有一妹妹,叫明子画,那丫头去年跟随他爹上漠北城一趟求见武王,而我正好代大哥去漠北探望澜衣侄女,在城外遇见了明府一行人。她天生根骨粗重,悍气洪厚,非常适合走武夫体系,尤其符合我这一脉的武道传承,便想着收作为我的开山弟子。后来,一直南下,随众人来到了泗水,打着观察观察的想法,没成想到了明府之时,那挨雷劈的明子童竟然嫌弃我是一介武夫,不准小妹随我习武。”

他狠狠的丢进一块蒜蓉冬葵,咀嚼着,“多亏了明老家主与子画丫头,苦口婆心对那明小子劝解让他少管闲事,这才让我没有出手废他的借口。”

许之伯哈哈大笑,“你呀你呀,收徒弟也就算了,还要教训人家哥哥,真是粗鄙之极。”

刘幽州慢斯条理的为夫人夹菜,接话道:“半斤说八两,都是粗鄙不堪的混人,许之伯你忘了当年学刀时,被邻巷的耳朵王带人把你堵在外面打成猪头的模样了?还是我瞒着连父,深更半夜去城郊抗你回来的。”

“哎哎哎,刘子光你有没有良心?大耳朵为什么揍我?要不是你在学塾把他那个半月记不住小学第一页的书呆子弟弟狠狠羞辱一番,大耳朵拽着他那麻瓜弟弟找你麻烦,我能为你两肋插刀与他结下梁子?说到底还不是你惹出来的是非。”许之伯据理力争,无能狂怒。

“哦?是吗?我怎么听说是你逃课期间,跑去车迟街一户人家,趴在墙头偷看耳朵王那快过门的媳妇,被正好路过的耳朵王堵个正着呢……”刘幽州与妻子碰杯,小嘬一口沁花酒,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许之伯。

符鸽见状,立马一个扭头,咧嘴嘿嘿道:“之伯贤弟,我可是记得,你未辍学那会才九虚岁啊,那么小就学会看人家姑娘了?”

接着他脸色一摆,正色道:“还不如实招来?”

许之伯老脸一滞,感慨道:“我与子光不同,家里酒铺生意好的时候,阿爹就忙的管不上我,娘亲又身患重病,所以下学了总是跑出去玩,也不复习功课。记得有次我去找子光玩耍的一个黄昏里,路过隔壁车迟巷,见到一位姐姐正在和她后娘对峙,当时她后娘说,‘你那死鬼老爹头七都已经过了,我也算是熬出了头,凭什么还要养活你们,还要为他还赌债?老娘上辈子欠了你们家多少德,需要这辈子来还清?’”

许之伯与几人碰杯,努力回忆了一下,夹了口蒜蓉冬葵,边嚼边说道:“那个姐姐当时就带着哭腔对她后娘求道:‘婉娘,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我代爹向您道歉,可是我不想嫁人啊,弟弟还小,我嫁过去了弟弟怎么办?爹欠的债我会想办法还的,只要不让我嫁出去,我铁定能挣够钱还给钱庄的。’”

许之伯为自己年少时的各种好奇,以及市井巷弄的鸡毛蒜皮举杯,摇头轻笑。“我记得那位后娘当时满脸愤怒,说你这丫头好不知算计,缺心眼一样,等嫁了夫家,只要打理好婆媳关系,照顾好丈夫,那他婆家人还不帮衬你弟弟一把?指望你自己一个黄毛丫头还那些钱,再拉扯小弟长大,你有那个能耐吗?那少女就说,反正我不想寄人篱下,一辈子看人家脸色活着。而她那后娘就没再说话,摔下一串铜板离开了。如今想来,也是位苦命女子,自那天后,出于好奇的我就开始观察那位姐姐,我知道嫁人是什么,就是像爹和娘亲一样,在一起生活,成为一家人,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成为一家人。她每日清晨都会起很早,这是我上学时经常见到的,我不明白她既然这么穷,又为何有那么多漂亮衣物去清洗,一大桶一大桶的,很重。我也不明白她为何会经常在饭点之前出入酒楼后门,手里端着整整齐齐的盘子菜碟之物。”

已经不似那日的少年了,男人吃着吃着,就神色落寞了下来,“她总是在菜市贩子快要收摊的时候,蹲在墙根处捡拾别人丢弃的烂菜叶子,有时候捡的少了或者没捡到,她就垂头丧气的回家。我见她有一个弟弟,比我小三岁多,好像患病了,因为她偶尔会去药材铺子抓药。都是半副半副的抓,只够吃四顿,反复熬着煮。这是我被耳朵王抓住的那次在墙头上看到的。”

许之伯呼出一口气,算是如实招来了符鸽的审问。

符鸽好奇道:“后来呢?”

刘幽州端起酒坛为他添上一杯,眼帘低垂,悠悠然道:“后来那姑娘的小弟夭折了,是她后娘操办的后事,她最终还是嫁给了耳朵王,经营着一个木炭木柴仓库,两口子当起了柴火贩子。”

许之伯眼神晦暗,对刘幽州说道:“子光……,我返回幽州城那年,听说耳朵王因为上山阀木,不幸摔下了山涧,当场就去了。而那女子因此一病不起,没几月……也走了。苦了半辈子,临了也没留下个后。”

李少秀为老爷夹菜的筷子掉落在地,她连忙弯腰捡起,告罪一声走出了客厅。

来到灶房,洗了洗竹筷,妇人坐在灶前板凳上,呆呆的望着灶内火红木炭。

人间苦难,不兴说,说不得。

……

刘幽州与两人举杯,一杯酒下肚,挥散沉重的氛围,他说:“符鸽,你现在到底是明丫头师父了?”

“算不上,顶多就是传授她拳法刚要。明府老家主与我打过商量了。等这次青云峰内府灵药出洞,我会挑选一些为那丫头洗精伐髓,之后再正式开堂拜师,与我学拳。”

“你这个嘴上没毛的糙货,前些时候还说你兵主峰看不上青云山脉的三瓜两枣,这会儿就露馅了?”许之伯嘲讽鄙夷。

灶符鸽翻了一个白眼,咧嘴道:“他兵主峰灶头篷看不上,关我符鸽何事?”

刘幽州看着两人又拌起了嘴,便自顾自的吃着酒,一杯接一杯。

借着这次难得的相逢,三人逐渐敞开心扉,无话不谈,一直到酒过三巡,刘幽州起身出门,来到灶房。

见妻子趴在灶台上,因为妻子喝了几杯酒,有些打盹了。

他俯身,轻抚妻子秀发。

“少秀,老爷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

李少秀抬头,温柔的抓住老爷手掌,贴在自己不小心抹到灶灰的脸颊上,眼眸迷离,她轻声说道:“老爷,你是官,为民父母的县老爷,这么多年的勤勤恳恳少秀都看在眼里,期间虽然有很多大人物来请你离开这里去别处一展宏图,但少秀知道,老爷你有自己的想法,反正少秀自从嫁给老爷之后便认定了,这辈子不管老爷要做什么事情,要去往哪里,或者在这泗水县一辈子,少秀都会一直陪在老爷身边的。”

刘幽州见她执着,便坐在了妻子身边木头凳子上,不再说话。

他看着灶口内逐渐熄灭的木碳,昏昏暗暗,几点星火闪动,锅内肉汤咚咚咚的声音不断。

两个同命相连的人,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相遇,转眼间已经十数春秋而过,遥记得他初到泗水,走马上任为衙府知县,而她却是父母双亡的贫家采药女。

她十岁开始,靠着双手双脚,在不求人,不低头的倔强中,在那个条件艰苦的山脚下,含辛茹苦养活着自己和弟弟长大。

他自幼逃难,被人收养,种地上学,寒窗苦读到及冠,远游求学,与好友结伴要来见识见识这北国风光。他考功名,入翰林,上朝拜官,受诏担任翰林院修撰,再到内阁士读,又升迁内阁大学士并一举监管内务府,从小打小闹的政见不合到改革变法的乞骸出京。

直至某一天,她头戴草环,腰别柴刀,背着药篓,手牵小弟。他步履蹒跚,蓬头垢面,身着青衫,踏风而行,然后两人相遇。

那年男人三十八,女子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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