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夜,中都同昌城。

夏日的喧嚣在太阳落幕后渐入沉寂,都中宵禁的坊市鼓声也自皇宫响起,由近及远,辐射向全城。一如大宁王朝治下的一隶三都十五州六十二郡四百余县常态,各处城邑与安分人家的门户纷纷关闭并插上挡门木,谨防遭受横行的虏盗加害。

不多时,随着街角巡兵游街的铜锣大作,城中晚归的百姓也纷纷跑向本坊最低矮的墙壁处,惯于此道的结伴者甚至垒起人梯攀爬,再由先登的汉子骑墙拽起后来人——小民唯恐被凶恶的巡兵刁难索取钱财,竟夜无法回家不说,且要受夜夜小酌提神的武吏头子发起性来随时殴打:只为解闷。倘若身上的钱财已被巡兵索去大半,不足以被那头子盘剥第二茬儿,下场自然要在家中躺上十天半个月才下得床榻。

一旦翻越坊墙,京兆府的恶少年自有不成文的恶趣味:不论那墙壁多高,最后一名要无条件忍受其他人起哄般地大声嘲弄,哪怕会使同伴被赶来的里长及手下狠狠教训也在所不惜,因此崴脚者大有人在。

然而巡兵并非敢于稽捕所有人:那些归高门大户所属、明显带有社会等级与身份象征性装饰的车轿良驹,就不会按时行动。若是夜深已久时出现,即使上前小心询问缘由,也难保不被打上一两记响亮的耳光,动辄以‘朝廷机要’保密不予评价;除非某些权势熏天的当红要臣,胆敢骄横到下令家仆围殴,致使巡兵重伤,再经某些铁颈铜头的京兆尹、职责所在的御史、或同朝秉政的敌党成员上奏,后又不被弄权的宦官们从中弄权搁置,经过这一整套繁琐程序,直面圣人亲允后制裁,才有可能将之约束回大宁正律的宵禁条令内。

但当宵禁鼓响起,亦有富家公子将之看作一夜歌舞升平的开始。尤其是身处权力场中的官宦子弟,早已习惯了在青年时代夜夜笙歌的集体聚会,并将之看作巩固未来宦海生涯的不二法门:“男人嘛,只有一起扛过刀、进过狱、逛过花灯柳巷,才能互相推心置腹!”这话出自刘嗣回的父亲刘念永之口,这也是他被朝廷正式任命为新任西北镇关使后,对着独子嗣回心情大畅的坦白家教。后者显然将最后那件事谨记下——‘食色是件大事’,尤其对正当年龄的精壮男子。

次日进宫前,刘嗣回便打发小厮趁朝臣入殿的间隙,到‘狐朋狗友’们的宅邸外卧房近处扮鸡扮犬——这套正是小团体暗中约定好的交流信号,根据‘鸡犬不宁’的先后顺序与语气变化,从而传递不同含义。

这样做只因权贵人家都希望子孙能凭借文章功名永葆家族荣耀,劝学内卷,进而全府上下不断限制公子们活泼浪荡的天性,忽视富贵无常的显理。

“三长两短!花坊街有约!”,那墙内膏粱子弟的贴身仆役整日徘徊在院墙边,就为听到这一声信号;每逢此时便能领取少爷的私赏,偷笑在大户人家为奴为仆的好处;随着两声清脆的击掌声回应,嗣回的小厮也便能奔向下处宅子报信了。

至于嗣回本人,此时正在大内偏门外等待放行——正门只会为朝臣与地方大员进京开启,仅仅作为东宫殿下的侍读之一,身份尚不匹配;每日早到则司职本分所以然。

这条门路也是刘念永本人亲身实践有效才‘传授’予宝贝儿子的,准确的讲,更是天恩所赐。正因自己有陪伴当朝皇帝在东宫时的长期亲密接触,如今才有出头之日,想起其父年轻时与伯父争夺家主尊位,以至于落魄离乡的模样,真令他感慨万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而士大夫能常伴圣人左右,便是荣耀最大的保证。

关于刘念永成为西北镇关使一事,内里大不寻常:

开国二百余载的宁帝国自北境变乱后,不到百年时间,除中原腹地以外的州郡县邑便纷纷沦为自治程度不等的异姓藩地,方镇长官们领兵为将,开府建衙,进而倚军治政。原初冠号改加边地才会设置的节度使,逐渐形成有世袭倾向的地方军阀,少一半都是皇权惹不得的‘土皇帝’!

而早先为预防强支弱干局势成型,经由刘氏一族公忠体国的先辈——名将刘苗倡议,大宁朝廷宜将南海所设、专为皇室收取海外贸易关税财富、搜刮珍奇异宝于内府的地方镇守使一职发扬光大。施行后来逐渐形成如今‘二陆三海、五镇裂地’格局的楔钉战略——即‘于天下山川险要咽喉与水路交汇处升郡比州,分外州四方王气形胜制之’整体盯防,从而达成‘州镇并行协从、贡赋上计无所隐匿’的集权改革基础。

这套办法不见得能从根本上改变问题,却有效限制着各州节度使对外扩张的潜力,基于地方各处实力对比,钉死了武人弄权扩张的上限,只要皇帝本人不作死,没有第二家势力能够成气候,各藩镇的领导家族从此在‘被圈定的命运中打转’,徘徊在安抚手下日益滋长的物质权力欲望与个人功业野心间焦头烂额。

首倡者刘苗自然依仗在北境变乱前后攒起的军功武略光环加持,充分利用家族余荫,挽救起其衰败的命运,成为呼应南海镇守使一职的西北镇关使开镇镇将。其后更是积极控制往来西域的巨额关贸并按时上缴,又坚决维护着大宁西北边陲的长期安定,可谓‘食少功广’的优等老黄牛,为天字号老唐家经历战乱后的耕地复垦大建功勋,刘氏家族从此备受历任皇帝青睐,毕竟性价比这样超划算的打手,全天下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刘苗本人也将儿孙字辈编定为‘致公诚辅’示意不忘皇恩,为天下人安危而诚心辅佐唐家坐稳江山!

然月有阴晴圆缺,由于过往中原频繁动荡的时局影响,刘氏一族最终幸又不幸步入世袭镇关的窠臼,隐然成为宁帝新的忧患,后人的贡赋也逐代减少,几乎蜕变为标准的地方军阀,使得天家自感终究‘错付了’,名将之后依然如此,不免令皇族心寒,帝王心术无差别的施用便提上案来......

俗谚‘草蛇灰线埋脉千里’,上一任宁愍(min)帝有意中兴,在位时看准刘氏内讧之机,大度接纳逃奔京城的刘念永之父刘辅辂(lu)担任散官,伺机将其派回西北镇,进而搅动整个大西北局势,使之成为同东南一样可靠的中央后院,继而恢复皇室先辈肆意杀伐决断的荣耀!只是兵燹频发,愍帝在位多忧,因此未果。知恩图报的辅辂到京后,自然投桃报李,处处效仿祖辈刘苗,刻意伪装成朝廷与皇帝本人的忠实舔狗,有样学样地将其子孙传承字辈也定为‘永嗣信存’示意子孙不忘先辈信仰,再无背离职守的念头;而暗地里,辅辂自然计划着再有一日能活着回到本藩,继续世袭的小算盘。

皇权当然不会再度轻信一个‘问题家族’,辅辂也没能活着等到那一天。愍帝不过欲图放任其回乡狗咬狗、谋得火中取栗,凡在‘圣人’治下,臣民皆为棋子!何况是窃取自家土地的内贼?煌煌十五州节度,在帝王的眼里莫不如是。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当年争权成功的刘辅辂之兄刘辅辕两子也再现家族内斗上。不仅成功续写族中恩怨,甚至到了明火执仗地在西北镇治所临漠郡城中,各率亲兵厮杀,烧屋为垒,强征壮丁参战,同时引来胡虏肆虐外县,连累民众死伤无数!

兴,亡,治,乱,百姓皆苦!堪为几家几姓驱使?

那位逐杀兄长刘奔一家并灭门的刘驰,身份上虽与叔父刘辅辂同为庶弟争宠,但事成后眼界手腕却大不治事,更是有名的公子哥儿,既不擅长敛财,又刚愎自用听不得劝谏,唯独依仗武力杀伐治镇,搞得人心惶惶,光为犒赏亲信笼络军士一事,便大肆横征暴敛,间接搞得贡赋拖欠经年,最终也无可缴纳,终于惹怒朝中各方。

时值刘辅辂去世多年,现任皇帝通过提名豢养在京中的西北镇刘氏正宗继承人刘辅辂之子刘念永继任镇关使,使得护国军禁旅师出有名,前往当地武装之干涉藩镇继承变更事由,巧妙地避开它镇长官借口发难,在不影响藩镇自治的情况下削藩,称得上一招阳谋!更弥补了其父愍帝与兄长怀帝终生未竟成事业的遗憾。

宁帝自然不是傻白甜,会天真到相信换条表面忠犬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藩镇问题——即便念永是与自己伴读长大的。

于是,在那套组合拳里,宁帝又刻意笼络嗣回再度陪侍自己的东宫太子进学,复当年故事,个中用意自然是用荣誉强留下念永独子为人质,逼迫刘念永积极地效忠朝廷,以儒家群贤为榜样自我约束,不背誓言——一个没有可靠继承人和稳定势力桩脚的地方大员,即使为自身考虑,也不得不忠于国家!

最狠的却是那第三招。

“嗣回啊,你愿不愿做我的义子?,长公主与驸马的小女儿也快到婚嫁年纪,又不知你有意与否?”

宁帝差遣人的计策可谓滴水不漏,却唯独忘记了用力过猛,不仅早早葬送了刘念永,还使自己在多年后遭遇过度倚重帝王心术的反噬,被太监集体控制、宣称暴病,后成为宁人记忆里与其兄长怀帝下场类似的易帝。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