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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先皇宁愍帝与唯一的皇后共育有两子一女,女即长公主,自幼指腹为婚,联姻与开国世勋方家。两子先后为登基,兄即怀帝,与弟易帝。兄终弟及并非宁朝优良传统,这里面正隐藏着一段民间秘闻:先愍帝驾薨后怀帝登基,本来顺理成章,但却因其急于任用尚理阁中曾任东宫教授的诸师为相、革新国政,方才六七个月光景,便闹得天下骚动,内廷宦官联手下计,对外宣称怀帝身患急疾,不便上朝,令皇太弟仿周公故举摄政——太子自然还是怀帝长子。百官对此议论纷纷,但却盘算利弊,不敢轻动。自摄政王治事至来年冬至,新政已十去其八,怀帝的‘使命’也便完成了,最终捱不过病情,在那个冬天里追随了先皇愍帝,遗诏更太子人选为其弟——摄政王终成宁帝,即后来的易帝。

继位的宁帝自然是受新近坐大的宦官集团扶植所立,最初也安分得多,平日里刻意装作温良驯熟的虚权天子,很是纵容那帮协助上位有功的宦官在外城购置房产、田宅,蓄养门客、私兵,奴婢当然有安排上,娇妻美妾这种事更没拉下!‘去势’了又如何?爷们在朝堂上可正得着势呢,有什么想法办不成的?!因此前朝权臣多与之有过节,这便是各派权宦头子联手以雅称‘百侍堂’的奉役宦官共有茶歇处为据点、正式形成彼此间议事协调场所的因缘,且其属下互相包庇彼此手下奸民身份的豪奴们联结成势,成为这帮佣奴能横行直隶的前因,那权势炙盛极于一时的宦官集团专差江湖会社‘青龙社’冒出水面,便是后果。

至于皇城中宁廷前朝上,权臣们笼统地以身份区分彼此,有两大派由来已久。一派向来得势些,长公主所嫁的世勋方家便属其中佼佼力量,即威名显赫的‘南勋馆’,核心成员多出自依仗武力军功的开国元勋后裔,因太祖皇帝起家郡扬州南守郡而闻名后世,汤沐邑地公有养育大德,又元勋不单出于郡治所在独一县,遂改郡名,取谐音‘南首’,以咨纪念丰功伟绩;稍逊色的那派则名为‘东士党’,广泛网罗着东南学子之心,以士林舆论影响着国政,国史编篡亦多经内里元老授意,要细寻其成因的话,只能笼统地追溯到开国后的几名祖籍青州怀远郡的鸿儒与宗属身上,原初的首批成员已不可准确考证,只知形成时间漫长,若有人称能理清其中头绪,一定是在吹牛。

百侍堂正式坐大后,三方势力在皇廷上共同掌握国柄、兴风作浪,自然搅扰得天下频频生事,外域的诸多藩镇军帅反而不太能适应‘新形式’,好斗逞强的他们反而被迫依附各方求得安稳——纯因朝中平时盘卧着的高手们都起身参与龙争虎斗了,本来看上去‘羸弱’些的朝廷,忽然血性大增,由不得藩镇强人们不畏惧。

但小小的京都里,容不下蛟龙们时时兴起风雨,终归是要找个方向并力挥洒、攀比证明各自威能地~削藩也便提上议程来,这也就是宁帝(易帝)振作发力、继承兄长革新政务的遗志、复壮皇权重整朝纲的楔子——朝政的革新,能再像兄长怀帝那样一股脑发力以至到那受人缅怀的境地吗?当然不行!找个具体的方向才能正经开始;动弹‘人’吗?早说了,中官外官盘根错节,动谁都要牵扯进一大堆后台;寻摸某件‘事’发难吗?光朝臣们引经据典,就能讲出上千条各不相能的道理,更要不得;制度更易又纯属后话,能动的,只有‘财’了,怎么动?当然是收归国朝中之央所有,不然还能外放给各藩镇不成?即便面对辛勤王事的直属诸州,更要加大力度强化贡赋准时准点缴纳、甚至于多多缴纳,哪能比年削少呢?

那么将聚敛民财充实国库一事与皇廷共同认可的削藩行动结合起来看,真的会削弱到强藩头上吗?当然不是啦,捡个软柿子藩镇捏两把撒撒水而已,于事功上各方出力者大书特书本派势力一笔,好好吹摆一番了事,皇廷中怎么可能真的有那么多非皇帝角色的权势大佬要与藩镇撕破脸的?倘若前方战事吃紧,后勤粮草上出了内鬼,导致削藩战争兵败如山倒,那么多半要将勇于宣战的主战派大人物推出去问斩,给叫嚷要‘清君侧’的藩镇诸将兵们一样血祭的交待——这项大劫便落在西北藩镇不长眼的刘奔与刘驰身上,同样的兄弟相斗,同样的权柄与利益双重争夺,同样的血腥与波及无辜,终是开战了,天子禁旅护国军幸在师出有名,沿途的雍州镇与凉州镇不敢阻拦,反而分兵襄助,聊表为国分忧的忠顺心意,战事得以顺利进行,不出一月,全军便凯旋而归。这就是随军前往当地的刘念永正式接替西北藩镇关使的因由。

而嗣回在入宫侍学太子一事,最早是由怀帝构想的,但并未实践,继而为知悉内情的皇太弟成为摄政王后念念于心。当后者也成为宁帝(易帝)时,便招揽嗣回侍奉他家的新太子——怀帝之侄陪同就学。

时间过去一年又一个月,同期其父刘念永任职西北镇关使期满一年之际,府中家眷除嫡长子嗣回与少数仆役外,尽数被刘念永上奏请求迁往西北藩地临漠郡治城。因协助怀帝以西北镇为突破口、完成财政革新集财权一事进行得‘异常顺利’,那些小小的所求当然被爽快应允:在地方执政过程中,刘念永在内里委曲求全,大量牺牲本家族大宗各支族共同利益为前提,才得以解开盘根错节的藩政、杀出一条革新的血路,进而逼迫藩镇内各方力量一应低头顺从新政,老实交钱保命保势,强压各路强人等待各自下波兴风作浪的时机。于推行后续新政而言,意义可大了去了。

一同诏令被附送去的还有怀帝在私人回文中初步提出‘赐其国姓’的恩典——这条漫不经心的说法,怀帝事前在驾幸东宫时,当然与嗣回口头通过风声。所以嗣回对其父刘念永的家书中自然也有提及到,时间相差不过在旬月间。

站在嗣回的角度上看,缺乏家人长辈约束后的自由好生快活,各路狐朋狗友、表面兄弟纷纷庆祝单身汉的美妙时光,以至于在清晨起侍读中他不时拿出随身携带的人参片含在嘴中提神,就怕酒劲没完全上去当场昏睡过去出丑,可若要让他戒酒,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好事的玩伴还收买通长公主府上的奴仆,偷偷摹出长公主的小女儿画像,于筵席上互相传阅兄弟的未婚妻外貌图,以此取乐,逗弄得事先不知内情的嗣回差点当场大发雷霆——毕竟是皇家血脉的外延,若在花街柳巷里宣扬的事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最令人咋舌的还属一些秘闻:怀帝曾晚间二度派遣宦官出宫,到刘府传话儿,硬是都没寻找到嗣回本人,可事情就那么不了了之,怀帝根本没通过任何形式怪罪嗣回……

而刘念永前后脚收到此信时则如临大敌,要知道他此前一直被架在火上烤,全靠机缘巧合与国运加持,才获得来天赐的运势加成,在各路人马间纵横弹压,完成本藩镇收纳财权的各项细化革新,他对本族各宗中有意勤效王事者,又多有承诺,实际不过事后与他们分享藩镇权柄的合谋。如今一张皇帝私人信件随同出勤的中宦官携着令旨送来,可就大有讲究了:

若同意私信内容,即有保全与其兄怀帝一道会同两位皇子当年在共同就读时保有的私交,不过以后就得完全上新皇帝这条船、扶保前怀帝之侄为新任皇太子的既定事实,不准在未来皇权动摇之际,把跳船梆的主意往怀帝的旧日太子那儿回打,断绝刘念永与其子嗣回各自分属怀帝与新皇帝两支帝支、分头下注保全自身家族的可能,当然,若新皇帝在这乱世中成功得异常彻底,刘念永一族的富贵也是泼出天际的——小样儿,把嫡长子嗣回留在中都、余子女都要到西北镇临漠郡的小心思,身为帝王会看不出来?太稀松了些;

若不同意私信内容,于回旨的公文中并不附写上几句称赞叩谢改姓的‘帝恩’菩萨心肠,便是要刻意‘树牌坊’了!那么孤悬西北边境线上的小小西北镇,受外族或国内藩镇侵袭时,保不保它平安,即一应发兵/斡旋护住刘念永小家族的身家性命,起码在当今新皇帝的当位上,标准无关西北镇上缴贡赋多寡,而在于现任藩帅是否愿意在任期内,做唐宁皇帝的‘体己人’,而‘最解君忧’莫过于亲近嫔妃、内宦一类‘最似自己人的非自己人’,既有利益绑定,又不至于夺取帝位,而刘念永获赐国姓也可达成相同效果——对外,他是宗室近支,对内部亲近的宗室子弟,他可只能算是皇帝倚重的亲信,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反而最合适交待去行走用事。

事情的答案是如何的呢?往事如烟,记入历史而无答案。初至临漠郡城的刘念永妻妾家眷看到这封‘贴心’的信件后,无不欢天喜地,不日即与刘氏各支宗属的联亲走动中泄露出去。具体是其家主母还是嗣回的庶母已不可确知:虽然刘念永妾室一只手便能数过来,但并无口儿大敞者,不过是女眷间随口提到的喜事,被有心的宗属听去罢了。

藩帅的妻妾本意不过带领各支宗族再续前谊,这也是本家爷时刻叮嘱她们的事,可传到那狐疑者的耳中,事情就变质了——虽也确然如同当位的新皇帝所保留的一条设想,即后日不备时以其他宗室子弟取代刘念永/唐念永就任藩帅,依托宗室重筑唐宁的江山。但还来不及施行,五日后便发生震惊天下的西北镇关使家族灭门惨案,一切的一切也便不了了之。

凶杀案到底是哪方势力所为?不得而知,仅仅财税新政在西北镇施行成功这一项,便得罪了于其有些许不充分地管辖权力的凉州镇——当年西北镇便是从凉州属地临漠郡升格独立出去的,万一今世起某任宁帝想要从凉州镇这种地理较为隔绝的硬藩开削,岂不破坏了天下强人协力开一藩、治一方,与天子分忧的美好局面?更莫说其他大型藩镇对此事的恼怒程度,更是见不得财税新政,所有邻近‘二海三陆’五楔关守之镇的州级藩镇,个个恨得牙根痒痒。至于朝中权臣是否有人手眼通天,得知刘念永遭赐姓一事,察觉不妥,授意某些势力出头代为除去这位皇帝亲信,更是难解的谜团……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凶手的幕后主使者或出于某种混淆视听的缘故,并未对在都为质的嗣回下毒手,这也是本故事能够讲起得原因——起码主人公还活着,在事后震惊皇室的远程追悼中,嗣回还是得以被宁帝(易帝)收纳入正经的宗室玉牒作为子弟。不同于之前宁帝对其口头的试探,在关系安排上,宁帝顾及当初刘念永侍读其本人与兄长怀帝的事迹,将之归在先愍帝与已故太后的名下,成为平行于怀、易辈分的存在,并授予并不享有实际封地的嘉粟郡王一称——该郡同样出自凉州属地,宁帝用心不得而知,不过与刘氏先人刘苗大将所开县公封号地名雷同,就在嘉粟郡治县嘉粟县,或许还是在追念这位中兴的尽忠名将吧。

倘若说有什么好遗憾的,嗣回即便在宁帝面对万民公开的令旨中宣布追封‘唐念永’的相关事宜,也并未直接提及令唐嗣回继承嘉粟郡王这一名义上的爵位之事。未必是帝王记性差,那身边的各路‘体己人’记性好、爱琢磨事的有心人可海了去呢。许是宁帝嫌弃这位公子哥儿作风的纨绔子弟不堪重负,而吝啬给予对方其父利用价值消失后最基本的安抚呢?百多年来,那么多被强行征发的宁帝国儿郎们,可多半客死他乡,不曾获得半点朝廷针对个人的抚恤——大而空洞的吊祭阵亡将士的文章除外。

因此,更姓后的‘唐’嗣回常常在符合儒家礼仪的三年守孝期中安慰自己道:“家丧灭门之忧,确实不宜提及承袭爵位的事情啊!”就这样,从前大手大脚的公子哥,在家仆的时时劝告下,逐渐缩紧了用度,靠着两顷地带来的周期性硬进账,捱过不断变卖家产的破落日子,初步褪去身上的浮华之气,在陵边结庐的无聊麻木中重新‘拾起’各式学问书籍,以阅读代替了从前半荒废的侍读时光——随时间推移,唐嗣回深刻认知到,倘若守孝结束自己又不能获得重要任职,在缺乏父荫庇护的前提下,祈求其父在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能重振家族门楣,根本就不现实,更别提忝着脸要求承袭爵位的美梦了。

到时的实情,是个旧日刘家的老对头,但凡冲撞到其名下,找个由头就能惩办了自己,进而削去其父的嘉粟郡王一碑文上的名号恩赐——这样才能避免丢失排定在愍帝名下的皇家脸面。而这三年孝期,理解成宁帝(易帝)的试炼更合时宜。

至于那些本以为知己的狐朋狗友、公卿子弟们,自从知道唐念永逝去后,逐渐没了踪影,再也不是能被邀请出来的人。当下的唐嗣回,高攀不上他们的存在,而对方也担忧唐嗣回提出由其家父上奏某些超越‘本分’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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