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看似纷乱、实则上至皇室下探江湖的宗门家主争夺,所谓人文秩世,实质世人对名利竞逐的多轮系统化盘整叠加的竞技规则与利益分配方式,历朝历代不过是坐庄诸家族的联合体。
这个联合体的称号属性现在称为国号,具体强名为“宁”,庄主之族姓氏名‘唐’,他的入驻方式与之前几大朝代差异并不完全脱节,在武力开国上更是如此。尤其在重创宁帝国盛世国运的北境变乱后,武事的重要性被再度强化。身为嗣回本家在宁朝建立初讳名乐城的开堂先公,称得上文武双全的干才,辈分尚在因北境变乱而正式崛起的刘苗之上两世。如今传至第九代嗣回这代,俗谚君子之泽有斩有竭,也该着到磨灭的困窘境地,倘若想保持香火兴旺,就得拾起武略兵法嗜血起来,且兼修武德,长期研习——这个道理,直到守孝时长两年半,嗣回才悟出。
彼时他守在京郊一处低矮的丘岭边,正是赐予国姓后有别于临漠郡和故宗祖籍雍州嘉粟郡同名县家陵的新园陵,全因宁帝(易帝)当初久未下令‘唐’念永配葬先愍帝皇陵侧,空得虚姓,停棺日久,最终不得不仓促寻到此处草草下葬。本已改去纨绔作风的唐嗣回惊醒‘家世在乱世中不能当饭吃’的道理,不能抱有像‘太平时代皇家会拔擢先臣子弟用以平衡前朝力量’的期望。要自立自强,还得效仿先祖乐城公与苗公,以自身过硬的才干获取地方任职资格,进而靠治理成就令朝中外域强臣信服,江湖上的说法,这算个人立棍树旗。
可剩下丧期只有半年了,半年之后回到京城中蒙受召见时,基本没有养成惊人口才的机会,那么以后岂非必然无望?竹榻间辗转反侧,他解开养在庐舍边备用的马骡,上香拜过家人,直奔冲河而去。当远处红霞的光耀东方平原,太阳却还云层遮盖不见,西天尚静谧于黝蓝,隔河远眺皇陵所在,邙岭葱郁安逸,景然矗立在对岸,虽非遥不可及,但也难于泅渡。两肩似挑日月,背后空茫开阔,身前远山近水,马骡长期在陵边养成恬淡地秉性喘息浅浅,嗣回不知当如何表达心中所想。风凉侵髓,四肢微蜷打着冷颤,放开缰绳任由所乘食用野草充饥,自己的喉咙中却似粘痰哽塞,发不得声,汗水风干在脸庞到脖颈处,逼迫体热锁在皮肤下凝滞难散。若是幅画将其记录,该顺着生机初兴还是意境昏暗作展现呢?邙山表面的森林墨绿成灾,深处像潜藏有无数不为人知的凶恶,直教人越看越惧,气若玄冥地狼嗥从北面贴着河面袭来,声非声,见无见,嗅止水腥息,也不需担忧野物有跃过大江大河的异能,使人能安全在南畔沉念。脚下如根生,心神入歆然,悲鸣亦藏于肺腑间,竟不知当喜当忧。迟了吗?心开之日,来得再晚也不算晚,毕竟更多的世人终生浑浑噩噩度尽,有知已是庆幸……倏忽慌神间嗣回已热泪盈眶——对面的水岸上的山不是天外来陨的石头山,覆土也非风沙千万拂过的积累层,而是真切地隆起自地下的坚定力量,非此不足以成皇陵选址;生命所以被赋予意义,终点也不在物质的积累富集汇聚在山林深处的墓藏之人圣-真帝-名王归葬穴陵里,那仅是人族对生命最原初的本来归居衍伸出的虚妄狂热,妄图以财富打通生与死的界限、模糊灵性之于性命的独特而无逆回路的指示意义。嗣回懊恼道不能拒绝选择这个或那个逝亡之徒作为祖宗,但又很快平复下来情绪,宿命安排得了的是世俗的秩序,这一点并不为某个人所作,未来具体事件的抉择权还在个人的手中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面对新的祖宗,又有什么好寄托的?又有什么好埋怨得呢?
天亮得更彻底了,嗣回模糊中看到山林中确实有野物群落移动的身影,山林的奥秘就此解开些许。流水作响方被注意到,而她实际却一直都有,只是内心选择性忽视过过去的那阵子流水而已。株株苍翠挺拔的树木在嗣回看来,更像荷甲持兵的步战军士,集群望着他们角度上河对岸的自己,而自己一人一马,岂非选择渡江、名羽的项氏子?假如历史能被改写,西楚霸王的下场又会是什么呢?而不知未来将会如何的俗世后人嗣回,等待自己的后果又会是什么呢?
怕是要起雾,嗣回着急离开,才觉察骑乘来的马骡已漫步向西好远,追去时还在卵石滩边扭到脚腕,最终一瘸一拐地回到本处庐舍。再看那矮丘下的家陵,既是归藏,又何须羡慕高大的地方?那样反而不易寻到具体的文碑矗祭拜,失去受人铭记的明显途径。
那么昨日感受到要重视对武事修习的认知,又当如何协调与今晨新识呢?嗣回徘徊在退逊与进取的矛盾间,心情焦躁而不能自拔,明明感受到生命跃动的活力却又主动要将其安定下来且避免堕入寂灭,实在太难了。彻夜不眠使得他身体空乏,神志出离体表一般清醒,脑海翻腾得两股精微之气交战、间歇性重新融合各自力量,场景无以名状。
日头东升后初步炙烤着大地,看着窄门外的视野区域全在折射金白色的阳光,教人目眩神迷,偏偏有一麻衣葛布巾的身形闪入庐舍内,是刘念永在世时为子嗣回留在中都家宅的老仆人薛六丁。嗣回不待对方开口,晃神中直接问道:“六丁叔,你还记得家父在世时如何看待作为武将在外安居与蛰居在京区别的有关言行吗?”对方只是凡三日例行探望一次当家少爷,被问题提得猝不及防,难道老爷在天有灵,托梦指点主家要复兴了?他猛然想不起历来的老爷们有过什么值得被铭记的深省言论,便如实答复道:“老仆不曾记得永老爷和老爷的辂老爷有过有什么深刻说法,只是郁郁不得志时哀叹,踌躇时酗酒,听到宦官来家中宣布皇帝召见的命令时百般检点,最后多年的振作年岁时刻演练傍身技能,并不像纯粹的文官那样大谈劳什子的孔孟之道,反正……宿将不谈过度周折的思考!”
最后一句点醒了矛盾中的嗣回,直击在人的灵魂上。什么文武同朝为官,不过站在一起侍奉长君大人罢了!各自赖以荣显的生存技能来源都不同,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历来出将的世家,说白了就是在擅于在恶劣地带用刀枪弓马与竞斗顽敌周旋搏命的‘野兽’,因求生经验丰富、直觉敏锐、运气常能爆棚而在山林荒野里残酷淘汰掉弱者的资源角逐中,逐步晋升为武勋的。
背忘掉‘野兽’性情凶悍狡黠的那面,就如同不识军伍里旗甲各处纹饰的禽兽图腾,身处大凶之凶,唯有好勇斗狠、善联友方才能存活,侥幸获得胜利赢得的奖赏,要排名在生命安全后,抱有为富贵权势而参与战争的想法,本身就很荒谬!
地上的名国列王那么多,哪里需要害怕具备才干后得不到升用、名达四方呢?至于个人,依托武道成就一世威赫,其次,在涉及身后评价时,后辈叠加在祖辈的历世威赫后,才有宿将世家一说。当下的自己,应当向苍鹰、熊貘、狮虎、蛟龙学习,而非过度在意传承家业上的荣誉感——与其说坚定维护自尊,不如讲有出现令自我感受到会落入卑微情绪的外部压力。
更何况,如果真的想解开当年灭门的凶杀案疑团,找到利益受到损害一方的主使势力,只能依靠自己搏杀到主宰西北镇命运的位置上,而那镇军帅,早已变更为故宗的属将钱光卓所有,自己还接触不到机密的事宜——在当下的宁帝国,藩镇军帅的变更,基本不由朝廷控驭,等任命?或许下辈子都没机会。武将的生命,本来也如浮萍一般起伏不定,领会到从于王命的光荣即可,深究下去的意义,未必真有那么大。大宁国政的水,太昏沉了。
而群雄实际割据自立的天下局势,不应当先问自己能为厚重税赋与抽丁征役困扰的生民做些什么吗?否则凶杀发生在这处和那处,没有止境,自己的命运都很难言说。
“六丁叔,代我进城取来家中的兵书家藏吧。”
“现在府上还在守丧,兵事凶险……少爷想靠传统艺能振兴家族,老仆固然欣喜,可看这些书籍是否不合礼制,有损老爷等亡魂清净?”
“倘若礼制百用百灵,大宁的州郡不至于各拥强兵,老爷等人也不会被迫化作冤魂了。即便是这样,我还觉得精熟兵事还不能完全保全家宅完全,总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人呢,再晚,恐怕就来不及了!”
“守孝期限就剩半年不到,少爷……”
“特别的事情要用特别的做法,老爷他们地下有知,恐怕会欣慰我求进更深了呢~”
薛六丁不再作答,作揖后默然离去。
临漠郡地处戈壁与黄沙的半包围圈,但终究埋不完忠臣后裔,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又发于内地,起初的光芒还很微弱,但经历一个世代的洗礼,必要荡涤浑浊罪恶、强人们竞相巧取豪夺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