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后的嗣回想起四处张灯结彩的宫禁,反复琢磨着下午入宫的对话,抬头可见夕阳照耀下灿烂的霞光,而赴约上任呢?等幽州镇恢复元气,自己很可能就没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否会如这日落一般绚丽?又或许被苟且偷生的下属绑起来送到幽帅李奇虎的中军营帐里,拿来祭旗?最可能的还是像父家一样,死的窝窝囊囊,身为武将,却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灭门殆尽,成为国史的灰色记录。当离去的那天来临,自己能避免阴霾天都算交着好运。
那筹备设镇的幽州海滨地带,地处内海北岸,而除了明眼人都知晓的幽、冀两藩,还有那些势力会与当地有瓜葛,以至于需要被皇帝特意盯上呢?
……
沉思良久,嗣回终于了然——百侍堂要被皇帝进一步压制了!内海为青龙社盘踞已久,几乎成为私社领域,吓得爱往冲河口游船的达官贵人们都不愿往内海深处多驶半刻钟。自己当时虽然在丁忧,但对乱象也有所耳闻。这青龙社与东南的常乐帮不同,后者只是松散联合性质的帮会,于东南青、徐、扬三州各郡码头赚取运输之利,并间接为朝廷提供各色可疑人等的消息,并不将手伸向三州朝廷亲藩的各处命官控制的治城内,更像分走东南地方官员势力的利器为朝廷所器重,分散在各郡相互独立形成分舵;青龙社则恰好相反,所行所为无不透露着‘仗势欺人、贪得无厌’的作派,内部倾轧也异常激烈,为直隶民众所厌恶,不然其总据点就会放在旧司隶朝卫郡外港了——那样更方便临近中都唐昌城的百侍堂势力‘观风指教’,何必盘踞在汇江左岸的竟淼郡领地?以至于一场与常乐帮的恶斗,生生裁撤了豫州官府的衙署,搞得以廉洁奉公著称的豫州节度使周庆夏被召回朝担任荣职放闲。须知青龙社作恶多端、黑手连乞丐的碗底都要掏两遍,中原各地凡是赚钱的地方都被他们盯着,再任由他们闹腾下去,那进账最大的北边私贸船运一项所连接的幽帅、冀帅,就该被他们紧密联络起来为背后的百侍堂所用啦!京都内廷与外域强藩联手,后果不堪想象!
“怪不得皇帝要找我来担任新设镇的守使,原来当今圣人更看重坚决效忠皇帝一人这件事,若非家难曾令天下咋舌,自己也不会被刻意拔擢完成此暗中任务。”嗣回恍然,但转念又想到:皇帝为何不担忧自己的武略能否成功保全一镇安全呢?莫非就是要让自己去拱火的吗?结合冀藩归心一事看,这样做专为留出朝廷与幽藩之间的紧张的气氛、方便护国军下次平叛幽州?那么下次还会有幽藩存在吗……他嗣回怕是去当亡命的活泥鳅,诱惑鱼儿上钩的。鱼儿被钓上来之后,自己多半已经分截了吧!那么对灭门案的凌乱收尾与自己居丧期间的冷遇,又该看作皇帝薄情的冷遇还是‘刻意的雪藏’呢?嗣回确定不下来,不过再怎么讲,当今圣人的做法,比起从前的狐朋狗友、声色之徒要好太多,最起码还想着将自己复起呢~名利场上,能这样做已经很‘公道’了。只是百侍堂侍奉历位圣人者大有人在,他们会看不出其中削弱外藩为内廷诸权宦带来灾难的端倪?人的架子大了,属实不易降下来,权宦被削弱势力的后果,恐怕只有遣散去看守先帝陵寝一种平安去处吧?他们能善罢甘休吗?倘若不能,自己未来又该如何抉择呢?若按半年前在庐舍顿悟来的知觉,既然已经接下重任,必得专效忠圣人一个人,哪怕赴汤蹈火也要做下去。希望?呵呵,只能寄托在皇帝身上。除非,皇帝真的不止是群臣万民口中的名称‘圣人’,而真的将手伸进内廷各处,撬动了大批忠于他本人而非效忠百侍堂的宦官,想要让这些无依无靠的阉人不去做墙头草,那就太难了。也没准,百侍堂中也有多股力量正在暗中角逐高下而为圣人乘虚而入呢,但愿吧,内廷的事极少外传,向来只有天下的消息汇入皇宫大内的铁律。
三天后的宫宴上,并无嗣回踪影:他刚进皇城便被特意等候着的内侍接引到偏僻处的一间廊房内,对方嘱咐他,国宴的最后时分会有人引领他上场,随后便走出门外。这又是唱得哪出?进入皇宫参加参加国宴,却不准上席?嗣回憋着气没敢向外使,本已坦然面对生死的他就此竟然又被摆了道。左思右想,回忆起那宫宴的邀请函并无异常,否则也不会入宫了。
是百侍堂在捣鬼?!警觉起来的他活动下练习半年多的肌肉,惊悚着打量着屋内屋外,直到猛然开门——那名内侍竟然就自然松懈地站在不远处放哨:看来很有可能是皇帝的私人亲信,单纯照应自己的;若是百侍堂派来的,先前明目张胆站在宫门里专侯着,现在还能神色自若地在那里等待?真是晓得百侍堂下令要将外臣袭杀在宫内而不使人知,所涉及人选必然越少越好,还得为人异常机敏。再看那副外貌,顶多算得上为人伶俐受用罢。
那么问题就出在参宴人员上。自己只顾着‘慷慨’参与国宴了,却疏忽掉自己的品级身份,这镇守使的地位与历来参与皇城宴会通常的最低要求的三品以上大员还差着一级呢,怎么会轮得到自己享有宴会案台呢?何况这是中秋夜上等宴会啊!唉,真是自己大意了,父辈早些时候能参与宫宴,只是少数情况,何况自己这后辈,实际上不过将要赴任一险要地界县的‘百里侯’,怎么看都着实上不得宫中盛筵的席面。
“哈哈哈,想不到卑微的人都做好凛然就难的觉悟,到头来连上流阶层的宴会都进不得,真滑稽!”嗣回惨然叹息道,即便如此,君子可还不能更改之前的知觉,追随‘圣人’这件事,若是因为要在区区一场宴会的最后时刻才能入场就放弃,这也太羊斟惭羹了吧!自己还没堕落到那种地步,何况羊斟作为华元的车御,真实身份很可能只是士,顶多算是下大夫;而满座高朋皆皇亲国戚、前朝重臣,再不济也是勋贵坐堂,哪里容得下自己一介边地郡臣~懊恼的嗣回低头回到屋内,重新带上房门。
饿着肚子等了两个时辰,门外终于响起敲门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嗣回看过去,竟是方才引路的内侍端来一碟油饼:宴会还未到终了,圣人念起嗣回,特地悄悄嘱咐近侍传话送来的油饼。嗣回不知是否当信,称谢过后递上些碎金送至门外。回头看着那油香气息的面饼,此刻居然比卤肉还要香。但最终没敢食用,谁知道不是百侍堂得知消息借机送来掺毒过的面料做成油饼的呢?
大抵又过了半个时辰,窗外的夜微微有些凉气透进来,人的肠胃越发闹腾,咕咕作响,这时门未敲而启,才等来了皇帝的亲近内侍罗参仑,开口前先是不大客气地扫视一眼嗣回,劈头说道:“皇侄儿殿下,有圣人口谕叫咱宣,抬爱你在筵尾亮个名堂,随着来吧。”说罢转身两步利落跨过门槛。身后的随侍端着甲胄长刀,抬头望来,眼神直勾勾看着他,指意要穿着妥当。嗣回被惊得心中毛楞:自己如何承受得起这名实不符的称谓?顾不得多想立马狼狈地穿戴起来,两位随侍不时帮他平整,眨眼间便囫囵得像那么回事。他也跨出门去,看到罗近侍在前,对方见状扭头即走,立马也快步跟上。
好歹,好歹轮到自己登堂了,这时候的心情总归扫空三年余烦闷。走在前面的众宦官并不给他快步跟上的机会,前后差着距离行进。嗣回见搭不上话,思索不像是百侍堂的眼线,按道理说当今圣人算‘藏器待时’到位的飞龙,极有可能成为中兴名主,他能在百侍堂的眼底下策动出不少心腹的年轻内侍抗衡老资历诸权宦,亦不出人意料,这番阴阳互容的道理,若还做着原先的纨绔子弟,无论如何印象都只能维持在不深不浅的程度。可现在不同,自己正站在漩涡口上,那可是把命压上在获取这些个极致的生存哲理啊!
待众人走到泰启殿外,近侍罗参仑摆弄下拂尘叫嗣回站在原地,他又自顾自转到殿后门处悄悄通秉去了。高大的殿门留出道缝隙,里面是西域和南洋购得的异香在大量燃烧,室内灯火通明,想也知道如同仙境一般,少有来此的自己也算头回见识到朝臣们在此唇枪舌剑外还能有另类和谐景象。开国二百六十五载,中都皇城的历史也少不了几十年,没准行刺和政之变的秘闻发生地也曾有这处,高大的梁柱、固久的榫卯、明灿灿的琉璃瓦,全堆在一起成全作宇内名屋,指望它能捍卫国家气运、彰显天朝风范,终归被百年前的乱军抢占走祸乱过,还多次易手又重建成今日恢宏模样。自家累世郡臣,站在它的门外也要感到卑微,是什么支撑起当初的幽冀边军将士不畏威仪、敢觊觎皇城的呢?作乱的元凶入京朝觐时,是否也时常感叹人力的渺小,是什么促使他下定反叛的决心?达官显贵们到晚时饮酒已近酣狂,若非少数皇室宗亲还能天生地显示落落大方分座其间,其余人怕真要撒阵酒疯才称意。宫廷乐师与舞女变换着节奏,拨弄着与会者心弦,似是调侃这些上流人物安逸时与常人无二的样貌:什么圣贤高士,在阅历无数的倡乐户工眼中,也难瞧出优点。
秋风习习,换个地等候,肚皮又不争气瘪叫起来,还挨着饿等卖命机会;嗣回强忍滑稽感,用理智告诫自己学会像当今圣人那样‘藏器待时’;身体从手指尖开始麻痹,灵魂深处在质疑这站着的躯体到底还属不属于自己。艳曲止奏,全场的气氛达到新高潮,教坊司的舞女们鱼贯而出,香风袭来,嗣回面无表情地等候在外闻个通透,心神像遨游九天,肉体酥麻带颤。身着五彩的佳人们出门时也注意到这位等候多时的青年将军,个个扭头看将过来嘀咕着这‘不合时宜’出现的小将,又多不屑地莺声燕语离去。那些白皙的面容在红楼里也见识过,如今家中的财力却远逊当年,不能复见此些红颜,来不及触景生情,后面的随侍附过耳边催促他入内,轻轻推搡——原来恍惚间大殿内已宣他参会了。
‘圣人’已然走下台平视着唐嗣回,贵极天下人的衣领也微微扭着,看上去酒宴开得甚为尽兴。两旁列座的诸贵强打起精神探听这位戎装武将进殿的缘故,嗣回在酒肉与香料粉黛的混合味道里反而有些恶心作呕的,精神硬集中起来,待走到圣人不远处,僵硬地跪拜下腰报名应答。对方笑呵呵地扶起他,对着显贵们大言:“列位,这就是朕前几日与中书、门下二省商议过的北海镇守使开镇典将人选!也是朕的皇侄,自今日起,大宁的边疆安定得更章,另算新气象,为了皇家威仪,朝廷法度,朕与各位同饮一满杯!”言毕重新登台,罗近侍连忙斟酒奉上。
少数几位前朝大臣因职守机构所限,不得参与事前谋议,清醒番神志打算起身诤驳,圣人只挥挥手,旁边几桌侍奉酒水的宫女便凑近按住那位‘敬’酒。唐嗣回只感到无助——原来自己不得食的真正原因,是被作为最后一道大菜,面向朝廷重臣推出知会得。
南勋馆系的臣僚们个个表情高深,便是有所准备,显然皇帝事前商议的对象就出在他们中。论到嗣回的先祖刘乐城,虽然出身连扬州籍贯都不具备,但却也称得上国朝建立基业时期、于中原开拓的重要阶段投归大宁的英才。太宗皇帝凌云阁为功臣画像叙功纪念,乐城位列二流武职勋贵之末,今其后裔即将舍身猛掏宁国大奸的老窝,这样重振荣耀的机会,勋贵当然乐见其成。至于东士党徒与其他‘后知后觉’的重臣有不满情绪,就不在担忧之列了:谁知道将欲起身和更多欲起未起的重臣们,是否是宦党在前朝的传声筒呢?
没准真允许那些人开口,他们反而会直接抨击北海设镇的画策——这样对助益朝廷与地方藩镇的彼此互信,才最显裨益;精明如他们,也想争取同为宁政后辈的内廷诸宦结成新时期盟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