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雀历二百六十五年八月月中,离中秋佳节还有三天,宫中各处都在准备着张灯结彩,喜开国宴,届时皇帝将邀请朝中重臣与亲眷共同饮食,以示国家安宁祥顺的圆满景象——这番欢乐比往年同期另有玄妙,前往东北疆域征讨幽州藩镇的护国军禁旅,于七月末首批将士方才班师回朝。得胜自然不消说,关键在击败幽藩雄武军,立可迫使对方让步,割出州界南部的滨海之地,这样便能将内海沿岸地区连成一线,自中都同昌郡-司隶朝卫郡-河阳镇关使驻地狭滩郡-幽州南部海滩的内海陆岸,届时将尽数成为朝廷直属领地,达成此次削藩战争前的开战意图。
只要肯归还朝廷一部分难耕的土地,雄武军帅李奇虎便不必下台,这对绝大多数自治半自治的节度使来说都极富诱惑力:倘若不服,那么等待他们的下场往往是被属下谋杀或绑缚送至王师营中,家人的下场则难以预料。州镇的骄兵悍将作风向来如此,不能带给他们充分的割据红利,或造成大一点的伤亡,州城内的藩军眷属们便要鼓动本家在营中服正兵役的男丁联手抵制现任节度使的统治了!将士们互相间错综复杂的婚嫁关系更保证着以下犯上的兵谏富有极高成功率。
战前的李奇虎为何有信心抗拒还地的王命、开启这一战呢?横竖是难耕欠收的土地,不能充实仓廪,留在谁手中有何不同?
话可不能这样说,更不能将其单纯理解为维护本藩镇的尊严——作为与邻藩冀州镇并称为‘海内双骄’的北境变乱策源地,雄武军的战力在宁帝国中堪称顶流,地理位置独居一隅,可谓事实割据力量的安乐王国,这样就使得州治所在城与属县属郡的关系较其它藩镇更尖锐,藩镇中军通常集中驻扎在州治城县,对附属于他们防御各地的别部厢军,基本是瞧不上眼的,掠夺和受赏的来的财富也多归于中军之兵,不容他部觊觎,最好作乱生事的也是这批五千人的正列‘枭骑’。而在平时无法开战获得财富的时候呢?贸然对内地或邻镇属地实行劫掠,那可要三思而行,毕竟宁帝国内的各军兵将据守城池顽抗的防御能力,还是相当惊人的,内地诸州军害怕的唯有与雄武军精锐骑兵展开野战罢;那么肆意增加朝廷日常的封赏吗?护国军与直属各州的实力也远不到吃素的地步,幽藩不动员全藩镇力量劳师远征上一次,根本没可能令朝中允诺;再不成,难道要让军帅带领天下第一流的全能骑兵们出塞山与北面散居的契丹渔猎民人对战?远古时期便得名的荒服野地,所谓特产珍珠、皮毛、骏马,实在抵不上出征的耗费,还会折损兵员——因非正常伤亡,论起袭扰游击的战术,夷狄称第二,华夏可不敢称第一,对方可根本不会以逃避为耻辱啊!所以幽帅盘算来盘算去,只能把‘开源外快’的目光放在与内地的非正常贸易上。
为何幽州镇不行正常贸易呢?没法做,就算是邻居冀州镇也没法做。名义上海内双骄的地盘雄踞东北,实际却是被边境崇山峻岭塞山、龙山、止危山东麓,结合关外的双丘与伊行二山分割成低矮的独立地理单元。若是兼并整个东北,发育到这步,以一隅之力问鼎中原,成功可谓手到擒来;可偏偏又有浮山与西黑河隔离出幽、冀两州,双方形胜之优势均力敌,实难完成大型地域的内部兼并,就更别提入主中原了。南边内海茫茫,使得东北区域必须发展北人不擅长的舟师海旅才能自由南下:且不说水陆作战方式差异巨大,即便能够习得其技,成一旅精锐‘海蛟龙’,又当如何分配步骑陆师与舟船水师两大军中单位的人财物力投入呢?涉及利益分配,又该作何折中处理?两镇军帅历来多自内部骁骑校尉上位,精力因此多防范属下校尉犯上作乱,于内心更是抵触水战方式——难道大战时,自己能离开陆上大营登船吗?岂非留出天大的空子,示意下属侵犯自身的权益?况且不能如骑马时那样肆意游走于战场各处,水战遭遇分割包围的情形又难预料,凡此种种,对有家有业在岸上的自治武人们可是大忌!故而两镇军帅不约而同地选择仅培养少数驾驶轻舟的敢战勇士,不论臣服还是反叛,都能较轻松地管理。自身呢?就与从内海北上来的结成松散团伙的贩客走卒们单对单‘合作’,勾结起来分润,突破朝廷对东北地方严加管控的贸易禁令:要知道,所谓幽冀两州边镇诸军的生活用度,朝廷皆有赏赐,上下双方对具体的数目核对都很计较,而涉及奢享用度地上流社会物品,则必得经过河阳陆镇的地方限制,由朝廷揩油走相当厚利,才能入关交易。碰上双方关系有所紧张时候,虽然不至闭关禁运,但藩军所属的商队只得就地卸货,将之折价卖与朝廷,利润的减少更令人心痛——这些可都是镇中少数顶级武家宗族所有的营生!分给下属兵校的只是获利的一部分,若是被限制住,下属们索要的是相对固定的分利,那么几大武贵家族所得便少了,为此引发对方发起藩主变更,实不值当。朝廷与藩镇的关系复杂,也就在这里了。所有作为一方军帅的武将,不仅要有欺上的实力,同时也会瞒下,积攒起这种实力才制得稳割据事业。
那海滨处的土地虽然难耕,但绝非‘不毛’之地,自黑河下游到内海河口外,沿途水草丰美,养马正合适;其它滩涂处也有不少天然盐田可卤制食盐,外加渔业,成渔盐之利,这不比同样面积的耕田价值更高了吗?所以幽帅并不愿意放弃这些好处,誓言要顽强抵抗,捍卫幽州的每一寸土地完成——划来划去,没在宁帝国境内还是怎么着了?尤其这些营业,真无一项直接福利于诸中下层军士的,藩军怎么可能为他一家尽心卖命呢?
那么皇帝限制幽州镇财源了吗?具体说法是在限制强藩节度使和少数将校之家对国政上下其手、过度自肥得来的财源。因此,藩中军士对勇于战斗的热情并未完全迸发,这一点现任皇帝并未太放在心上,只是欣喜于朝廷权势的复兴,且基于此次削藩胜利自身威望滋长,宝座终究是能坐稳了:他也需要限制下宦官集团四年多来猛涨的气焰呢。自从联合性质的青龙社成立后,中原恶少纷纷聚拢过来,仗着有内廷宦官撑腰,他们硬是霸占了汇江南岸临海的竟淼郡外港口作为总据点,各自攀比着建起仓库、码头、宅第竞逐社中地位,这才控扼住内海沿岸的私贸,令往先依凭驾船技术单打独斗的贩夫们失去活路,多数还想从事这类生计的人不得不依附在青龙社各堂口名下求食,收入大大缩水。不少贩夫或上岸成为啸聚华连群山深林的绿林汉;或带船入股,改入东南常乐帮门下继续在内海行船,跨地域的夺食,令青龙社异常恼火,就此引发两大江湖帮派间一年有余的对抗,伤及无辜民众上万人,官吏士绅不堪其扰,就连附近的怀远郡也遭波及,惹得东士党成员纷纷上奏,参与进青龙社背后的百侍堂与常乐帮撑腰者南勋馆间的斗争。
当时内廷外朝的三大势力明确了彼此间的阵线,外朝团结起来,就差直接淹没内廷诸权宦的力量。感到惊恐的中贵人们集体拜见皇帝,委婉地要求对方解决问题,否则就利用手中督理的护国军兵谏皇城。皇帝思索再三,决心就势出手,防止事态发展到兄嗣登基、宁国混战的地步。先是逼迫内廷让步,划定青龙社与常乐帮各自以中原、东南为活动范围的界限约束;后缩减护国军中监营太监的名额,熄灭外朝对内廷历来的不满;且借机解散竟淼郡所在的豫州节度使一应官署,三郡与司隶合并,成为直隶扩大朝廷直接管辖范围,派出东士党出身的朝官到地方安抚受难百姓。三管齐下,外朝的联合阵线就此消弭,事态重归平静——这次纷争为现任皇帝的不受内廷掣肘的亲政打开大门,这才有后来支使得动护国军外出削幽藩的可能。
半年后服丧结束,唐嗣回拆庐归家,居住数月间屡有奔波在各位叔伯世交的门庭下,但都吃了闭门羹。烦躁的他找到西市附近一坊的民间卜算巷——以经营下层人民爱逛的食摊出名,夹杂十多家卜者闻名被都人赋予别称。来回走过一趟,个个师傅都面含玄机,高深莫测,由不得人不信。嗣回思索再三,选择下一名外貌平易近人的半老者摊位,对方两鬓黑发白丝相杂,感觉还算靠谱,尤其是引人亲近的神态,潜意识中便使嗣回感到这些天来少有的暖意。一番周折,对方称秋冬有遇,在阴阳莫测的层面,就像看见西天来的鹰隼降入东海捕鱼那样。嗣回不解:“食性都不同,怎么可能捕捉海鱼?难道不是饿极的飞禽四处觅食,最终被强劲的海风携着大浪拍进海里淹没了?”老者笑而不语:“世人谓巨湖称作海子,西方内陆岂能没有大湖?风浪虽然不及东方的瀚海汹涌,总会有猎食鱼类的飞禽存在,卦象如此,天机真的不能再泄露了。若是信任小老儿,静待佳音即可。”嗣回不甘追问对方需要准备些什么,卜者回答就像没来询问前那样,继续精进专长就是。
这便是中秋节前三天嗣回低调受诏入宫,与皇帝面谈的来由。君臣寒暄过后,皇帝适时考问了些圣贤之道与当世的时事,见嗣回应答大致合理,便直问道:“朕欲举你为一郡镇使,少侄是否愿意前往?”嗣回本来忐忑,不知将授何职,听到这话,惊喜的感觉恍惚过全身:“可西北镇关使钱氏钱大人在任上做得安稳异常,贡职守卫遵奉无一缺失,怎么好由我换下对方呢?”皇帝打趣地回应:“四方牧臣皆代天子巡狩,生杀予夺,本归王命所有,先时北土变乱,君臣都不称职应命,才出现当下乱象。如今正当扫清寰宇,正一纲纪!再说钱氏是调动不是要将他废为庶民,如果他真愿做一世忠臣,受王命,奔走王事,不也很合理吗?”嗣回听出弦外之音,这算是在提前敲打自己,树立行为准则。眼下授职未成,口头邀约不能过于当真,还须冷静应对,便恭敬地回应道:“国朝虽然不再总揽八荒,但四境之内仍多谨守本分的臣子,上月禁旅新传平定悖逆的捷报,料数年内无人敢主动触犯陛下龙颜,如果因为要任用我而轻慢边臣,实在太冒险了,为了社稷考虑,我这卑微的有待恩荫的后辈还是——”皇帝瞬间变化音容:“既然是后辈小子,难道还敢替朕思考这等大事吗?虽然你很谦虚,可照样在忤逆帝命。哼!”嗣回听到这话,一时拿不准继续直言与否,天威难测,这不正处卜者所说‘在阴阳莫测的层面’吗?既然如此,嗣回不再回答,只是一个劲叩首谢罪。皇帝踱步有几个来回,看着匍匐在地上头部抬降不停的嗣回,怒气全无,转换出哀怜的语气:“唉,你居丧前的言行与一般大臣有些骄纵的子弟无二,当时还与同伴在花街柳巷传阅许诺与你联姻的长公主爱女的画像,实在太不像话了!若不是你父当时还在西北镇关使任上颇为用心尽忠,长公主早就传唤你当面责问休掉婚约了!今遭叫你来,先要看你是否有悔过自新的素质,虽然对圣贤之道的问答颇为相背,像隐士那样消极,但具体到时务还很识相,就不多责备你啦;后一桩事,还须看你个人能力,既然委婉地陈情自己离钱光卓还有差距,那就好。念在你父当年和你现在听到受职时一样的惶恐……唉唉唉,此情此景还真令人伤怀。外放你为县令,虽然没经历科场正途,但于礼制也是相符的,只是地位低了,朕心有不忍念永爱卿的事迹,不能这样做,何况追封过你父为郡王,又赐予了国姓,这样编排你还会伤损皇家体面,所以今日才寻你前来领受新差遣去处的,再拖下去,朝野就该非议我无情了。”嗣回听罢停下动作,连声认错,当时着实不该口儿敞,和玩伴轻易说起长公主爱女的事情。皇帝听罢继续说道:“知错就好,以后还有机会改正。不过那件事要就此作罢了,别说我没当面提过——冀州节度使麻元萱力排藩镇内部众议、拒绝与幽藩守望相助,本次出力为朝廷安定幽藩有功;吐蕃赞普方面意欲与我方联手对抗突厥人,北境形势将要一片大好,都有意与皇室联姻。可你知道朕尚无成年的公主,只有长公主作为先帝长女年资深厚,她的爱女作为朕的亲侄女,也可过继来作为正式的宗室女代为出嫁,为社稷考虑,你要诚心接纳!”嗣回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三年倒没考虑过践行婚约的事,让也便让了,原来君长没憋好屁是放在这里,还能忍受,便又连连称是。皇帝见状放下心来,若由他再度口儿大敞、满唐昌城叫嚷皇帝无信,不仅皇家脸面要丢,而且对外联姻的国家大事也难办成,尤其近来朝中士大夫势弱,看到那般闹剧,对勋贵边角家族遭遇排挤的绯闻一定会借机拱火,力请如约,届时自己哪一头都应付不了。颜面这种事,实在太难保全!既然这嗣回听声音不似有怨言,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好顺利处置:“嗣回贤侄果然体谅朝廷,朕没看错你!经你前番提醒,我也发觉调离钱光卓不妥,就不平调他了。上个月护国军外战的事迹你也是知道的,现在人还没全部撤回,为的是什么呢?朝廷要在当地沿海新设一县,辖治幽州的所有滨海地带。这新设的县能归在幽州镇治下的褐水郡名下吗?当然不能,所以朕与尚理阁的师傅商议,还是立作只统一县的独县郡合适,然后拔为朝廷直属的镇守使镇,这样就能由朝廷进一步限制幽州、冀州不循法度的骄兵悍将啦!独县郡的事,开国初在西南蛮夷地区设置过,后来服化边民的使命完成当地就势降格;新开一镇的事遍行天下,你知晓其中利害。担任这新守镇的开镇使节,也不算委屈你,朕也终不负念永爱卿了。这样安排你直接去新镇就职,可明白这差遣的珍重?”嗣回抬头望着忧疑中的君上,知道这段编排终于完成了——说来说去,在一荒郊县境徒大的名义郡内加称临海设置的镇守使节,本质就是好听点的县令,还安排在幽州镇那帮虎狼之师的旁边,按地形考虑,勉强算是孤悬海外的位置了,凶险得很。朝廷与幽藩各自相安无事还好说,一旦关系有隙,自己怎么做都很难保命,除非擅离职守,乘舟自海上逃往——地方守臣卫土有责,敢这样做,碰上性急的君主族诛都不止诛一族。这,才是本次召见最大的编排!
想通这些糟心事,他面无表情地回复道:“小臣就此谢过陛下平级父职的恩荫!”能够拒绝吗?家族荣耀不提也罢,毕竟小宗坑了大宗一把,苍天或许不愿意见到这种乱上的事;可想解开家仇谜团却实实在在的需要富有实力作前提,这件外差,不接怕是不行。
皇帝说笑间令嗣回起身,拉着他的手说道:“爱卿若按照辈分排,自赐你家人正名玉牒后,也算是我的同姓侄儿啦,既然如此,你可要全力以赴对待职事啊!据朕所知,就这差遣,本次率军出征的护国军主帅皇甫岳还想推荐他妻家外甥担任,后来经左右劝说危险异常,他本人又思量不好留下被诬勾连外臣的可能才收回请求。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父就职西北镇时是何等的英雄!不畏艰难险阻,硬生生闯出一片天地,为国家安定边疆民众、广辟财源,有力支撑起大宁的西北边疆,胁迫着西北镇的旧上级凉州镇服膺朝廷统治;如今你也该着用事行走了,在你家父子之外,我着实想不出还有更合适的人选。”说罢意味深长地看着嗣回,眼神中满是坚定地期许:“努力吧,那爵位,朕还缺你的实在功绩化作资格承袭呢。”
嗣回应诺后,本想开口追问当年遭遇灭门一事为何拖延日久才结案,凶手却不了了之,找到时亦尽数灭绝。但转念间又不便多嘴,便要告辞离去——眼下,做好新分配的本职工作为先。
“记得三日后中秋夜来皇城参加国宴,进来的文牒都为你准备好了,拿去吧。”只见皇帝不轻不重地拍击着书房的边柱,门外退避的内侍们立即进门,为首者端着明黄绸巾衬底的托盘,上面正是宫宴的邀请函。原来早就设计好了,今天回答若有不对,恐怕真成了自己不识相!前途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