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日磾第一次到长安,不管他此刻的心境如何糟糕,在第一眼看到这座第一国都的时候,依旧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自太古时长安地处的这片关中平原便有大量先民遗留的生活印记,周都丰、镐和秦都咸阳,都是天下人的仰望之都,可如今的汉都长安除王气蒸蔚外,更有一番新的景象,自卫青霍去病威震匈奴,张骞出使西域后,欧亚大陆上的珍奇异产文化财富便如百川入海一般涌进了汉都长安。天下的有识之士即便闯不出个名堂,也总归要千方百计地寻个机会到长安走一遭才算得是不枉此生。
正是上午,街市喧闹人流攒动,日磾唯恐让满街的繁华迷了眼,紧紧拉着阿伦的手半垂着眼帘跟着一众匈奴降贵往前走着,霍去病早先带着浑邪王去见皇帝了,其他人都会在使臣的带领下入住了城东的馆驿。
阿鲁见日磾要帮忙牵马,道:“太子,您昨日当随霍将军入宫为我们休屠部长长脸的,大可不必在此处做这种粗重活计。”
日磾道:“在汉人眼里休屠部也好、浑邪部也好都是匈奴人,若到了汉廷我们仍要勾心斗角便再也没有办法抬头了。”说着和阿鲁忙活了好久才归置好带入城中的车马,眼见暮色将至,日磾才带着阿伦在距离马棚不远的一间陋屋里暂时安顿下来了。
早先轻省下来的人出去逛过一圈,给他们带了两个说是月氏口味的胡饼回来。回忆着白日里途经的繁华市井、远处高楼林立蔚为壮观的未央宫,日磾嚼着干涩的胡饼,心里多少泛起了些许波澜。
深秋的冷风从陋屋的缝隙里灌了进来,与草原上的北风相比又是领一番滋味,阿伦不自觉地往日磾身边凑了凑,道:“哥,咱们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吗?”
日磾摇了摇头,道:“这里只是大汉招待外来宾客的临时住所,过阵子我们还要再去别的地方。”
阿伦问道:“什么地方?”
日磾摇了摇头,道:“那要看大汉皇帝和浑邪王谈得怎么样了。”
他们在馆驿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日磾便去拜见驿丞,想要带阿伦出去逛逛。
驿丞知道日磾在匈奴人中很有些威望,唯恐他在城中出事,劝道:“城中之人对匈奴人的印象并不太好,请不要离驿馆太远,日落之前务必回来才好。”
日磾道:“多谢驿丞大人,日磾定会小心。”
他早准备了易容用的面具和汉服与阿伦扮上,又嘱咐道:“阿伦,我们以后都要说汉话,不能再说匈奴话了,记住了吗?”
自经了巴特的事,阿伦对日磾的话更是无有不听的,他的汉话说得虽没日磾好,但年纪也小,偶尔口齿不清也没人会在意的。
这日的集市甚是热闹,日磾素来小心,只带着阿伦在驿馆附近逛逛。
阿伦走了一路见汉人不是用肩膀扛着大袋子,就是用牛拉车子,他总觉得奇怪,两人在一家饭庄的二楼坐下点了汤饭。正等待时阿伦问道:“哥哥,长安城里怎么连匹马都没有?”
日磾也觉得奇怪,道:“不应该啊……早听说陛下同我们的父亲一样爱马成痴,皇帝车骑所用马匹都是同色同形的良驹,长安城里怎么可能一匹马都没有。”
隔壁桌的汉子问道:“小兄弟是第一次来长安吧?”
日磾点了点头,道:“是的,大叔。我们跟着父亲一直在关外贩马,昨天才刚刚回来。”
那汉子道:“难怪了,你们有所不知啊!这长安城原先也是车水马龙的,可就在一个月前陛下为了迎接降汉的匈奴人向老百姓借调马匹,那些当官的说要凑到两万辆车马才可以交差。为了躲避借调……有的人把马藏到乡下去了,也有人把马卖到其他地方去了。”
一个青年文士道:“何止啊!听说因为凑不齐马匹,陛下差点就要把长安县令问斩了。”
“这件事确实有之,”与他相对而坐的长者道:“半个月前陛下下令处斩长安县令,那时候他人已经被拖到监斩台了,又让人拦下了。”
青年文士道:“哦?这件事学生却不知道。”
长者叹道:“这件事多亏了右内史汲黯汲大人仗义执言。那时候汲大人说陛下与其杀无辜的长安县令不如杀饶舌的汲黯。杀了汲黯,或许百姓会感谢您给他们清静从而交出更多的马匹。”
汉子道:“咋能杀汲大人哩!汲大人可是好官啊!”
长者接言道:“若为求死那就不是汲大人了,陛下也知他气节,绝不会杀他的。汲大人说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为了降汉的匈奴人伤了汉家百姓的心。匈奴人犯我边境,杀我军民,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他来降我,即便不杀一儆百也该收做奴仆,哪有让汉家百姓献出马匹去奉承的道理!”
青年文士感叹道:“忠直之臣当属汲大人!”
日磾闻言,忍不住开口道:“汲大人此番话虽说忠直是忠直,却未免……总归也算一家之言吧!”
青年文士一愣,道:“这位小兄弟可有异议?”
日磾颔首一礼,道:“不敢说是异议。晚辈只是有不同的看法。”
长者笑道:“小娃儿说来听听。”
日磾想了想,道:“我年纪小,很多事情都是一知半解。如果有什么说得不对的,请各位不要生气。”说着他起身道:“匈奴人逐水草而居,秋冬季节草原荒芜,为了生存行强盗之举历代如此。虽然可恨却也无奈。太古有黄帝战蚩尤,先秦有犬戎杀幽王,到了秦朝修建长城劳民伤财,大汉先有高祖被围白登后有太后受辱……直到当今陛下才得倾举国之力造就大汉铁骑名将如云。可这世上岂有万年不变的军事强国?又怎么会有灭得尽的北方游牧?今浑邪王开未有之先河,率匈奴四部归降俯首称臣,予汉以太平,全他以安乐。若真能两厢安好作出表率,让匈奴各部无心再战,尽皆求和岂不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吗?”
青年文士挤兑道:“只怕狼子野心不得善终!你……”
“唉!”长者拦下青年文士的话,道:“孩子,你的话虽然偏过天真,但有两句却很有道理,怎么说来着……这世上岂有万年不变的军事强国?又怎么会有灭得尽的北方游牧?这两句话是该托人奉到御案上去的。如今连年征战虽然常得胜仗开疆拓土,却巨耗国库。陛下初即位时,坐拥父祖基业,国库里的粮食堆得几乎漫出来,钱币多得锈烂,金银数也数不清,可这些年为了打仗赋税依旧一年高过一年。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再神勇又如何,当年的飞将军李广还不是名盛一时,这世上最危险的事就是把一个国家的兴衰寄托在某一个人身上。人是会老的,人是会变的,人是会死的。先秦齐国如何强盛,秦国何其蛮弱,再强的国家若不能与时俱进,终究是会败落的。如今陛下愿意善待匈奴降将,这就是变革的开始。仗不会一直打下去的,我们大汉要如何高姿态地迎来和平,或许就是要从妥善地处理这件事开始。”
青年文士听了长者的这番话,感叹道:“那陛下作为中枢该要调和浑邪王与百姓双方的关系,这件事可不好办啊!”
长者道:“自有汉起便与匈奴征战不休,如今占得上风非一人之功一日之功。今要修好亦是如此……”他言之未尽,转言笑道:“小小儿郎有此真知灼见,你叫什么名字,我看恐怕不是寻常马贩之子吧?”
日磾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包,道:“不敢欺瞒老先生,晚自幼与马为伴,随身携带亦是马儿零嘴豆子。”
长者笑道:“好啊!马贩家的孩儿也有如此见识,大汉未来有望啊!小娃儿,你读过书吧!若愿读书入仕,老夫靠着在朝中残余的声望或可再助你一臂之力。也算为我大汉社稷再添些光彩。”
日磾受得夸奖却不敢真受他提携,起身一礼,道:“多谢老先生,贩马之人居无定所,晚辈亦是如此,让老先生失望了。”
长者点了点头,道:“老夫自认阅人无数,知你是个可造之材。今天你拒绝老夫,不过是缘分未到罢了。”说着他取出随身竹片给日磾留下一行字,道:“老夫风烛残年,难得遇到你这般有见识的好孩子,实在难舍。你收下这片尺牍,来日若是改变主意自可携它到长安西郊里寻我。”
日磾走过去接下尺牍,见上面写着“孺子可教”四个字,落款是“董仲舒”,草原儿女也知道汉廷的董夫子乃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精神领袖,在日磾看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观点对汉廷的影响并不亚于开疆拓土的卫青、霍去病两位将军。
日磾郑重其事地一揖到地,道:“得董夫子好评,晚辈也算不枉此生了。”
青年文士道:“小朋友,天下的好儿郎哪有不愿意出人头地的。或是入伍从军报效国家,或是读书入仕匡扶社稷,贩马辛苦,又岂是长久之计。”
日磾道:“父亲近来多病,晚辈不敢暂离,待父亲痊愈,晚辈定到西郊里拜见老先生。”
董仲舒抚了抚日磾的脑袋,笑道:“百善孝为先,你的确是一个好孩子。”
日磾回到驿馆之后整夜看着董仲舒送给他的尺牍发呆,虽然知道他此生终归是没有那个福气能拜在董仲舒门下的,不过一个没读过基本汉文书的异族人能得到董夫子的赞赏,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高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