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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死了,消息刊登在一本月报上,中午路过报刊亭时看到的,也许是被灭门了,否则上不了头条。

全镇一年会死几万个人,多他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按照江湖道义,师门受辱,徒弟总要报仇。

接着第二天传来噩耗,寻仇的无一幸免,只有大师兄逃了出来,被打瞎双眼,靠着一起修行的乌龟驮了三千里路找到了我。

“……这般奇耻大辱,你岂能坐视不管……”

我告诉他尽量放低声音,明天除夕,今晚闹腾大家过不好年。他听不进去,我灌了点药,他睡到了初三。

醒来之后一直哭,哭诉自己无能,报不了仇,还害死了一帮师兄弟。

我劝他别揉眼睛了,眼珠子都没了。

他抱着我,大概怕我跑了。

“师弟,所有徒弟里,你的天赋,修为都是最高,当年年纪轻轻就有超越师傅的潜质,我们几位师兄……怕你影响自己在宗门里的地位,设计排挤你,骗师傅将你逐出宗门,你不会因此记恨我们吧?”

“还有这回事?”

“即使你恨毒了我们,我们如今也遭此报应,但师傅于你有恩,待你有如亲生父亲,收留教导你十四年,念及他老人家的情面,你也该做点什么啊!”

“你说有如什么?”

师兄从怀里取出一盒丹药,一本秘籍,一块令牌。

“这些是师傅留给未来掌门人的,你都拿去罢,我如今愧对师傅,愧对先祖,无颜担此重任了。”

我接过东西,沉思许久。

师兄回过头自己哭去了。

“你说,”

师兄立刻回身盯着我。

“缠块布,”我递给他一条三指宽的布条,站起身侧对着他,“你们那时候设计把我赶出师门?”

“嗯,对……”师兄支支吾吾。

“我记得那年夏至,师傅给了我一本金刚经后,告诉我他除了心法已经没什么再能教授我的了,让我一直往西,翻过高山后会来到这里,会有高人继续指引我的修行,这是真的吧?”

“是……”

“算了,你们大概也不清楚。”

我看到师兄松了口气。

“江湖上寻仇一般是哪天?”我问。

“这,我不清楚,越早越好。”他说。

“头七如何?”

“好!头七正是师傅的灵魄返家还魂的日子,这天正好。”

“师傅头七是哪天?”我又问。

“正是后天。”

“那来不及了,还有什么别的日子?”

“别的?”

“头七,二七,三七……七七,我老家过到七七,师父那什么讲究?”

“我记得师娘去世时,只过了头七。”

“师娘去世了?什么时候?”

“大概,八年前吧,染了时疫。”

“唉,世道艰难,苦的总是百姓。师娘周年你在吗?”

“在,周年那天师傅办了大阵仗,散伙以后又独自在墓前坐了许久。”

“好。”

“?”

“那就周年报仇。我们二十八办事,二十九埋人,三十正赶上打扫房子,还不耽误过年,就是头七在正月颇不吉利,刚说头七具体是初几来着?”

“不可啊,师弟!”师兄打断了我。

“怎么,如何不可?没日子了,总不能清明?清明寻仇的多,他知道你是哪位?”

“师弟,”师兄跪在地上,“如此血海深仇,我若不是有求于你,即刻便已杀入他张家,取他全家性命,不成便随师傅而去,师弟如有芥蒂,不必羞辱于我,放我走吧。”

我明白他去意已决。

“正月里不兴白事,他纵是仇家,至少也得元宵以后。”

“那就元宵,你我同去,子时一过便杀进去。”

我便不好再拒绝。

正月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走亲访友,春游踏青,不知不觉十几天就度过去了。街道上人们挂起了花灯,大娘出摊滚着汤圆,眼瞅着就到了元宵这天。

“花市灯如昼——”我看了眼身边的师兄,“泪湿春衫袖……”

与师兄驾着乌龟行在云端,看到地上灯火灿烂,偶尔还会有烟花在身边绽开,风景甚美。

师兄胳膊上缠了白布,原想让我也缠一条,但我总觉得不大吉利。但后来师兄说今晚无论成败,都会自裁,让我就当是纪念他,于是我也绑了一条。

我问起宗门这些年来的近况,师兄与我讲了很多,虽然都是些家长里短,勾心斗角的琐事,师兄却讲得怒发冲冠,我听得饶有趣味。

说起师兄的乌龟还是吃灵芝长大的,自幼每日五餐,一顿三两,但我这里卖的灵芝太贵,我骗师兄说药店过年没开,去饭店买了三十斤香菇喂它。

师兄同意了,但这畜生却似乎对我颇有微词,十多天下来断断续续地只吃了五斤二两。虽然钱是师兄付的,但要早知道它会剩二十多斤,我当初不如再买点松茸,银耳和猴头菇。

它吃不饱就走不动路,一个时辰的路硬是走了三个时辰,连一半也没走到,开始师兄还总问我走到了哪,现在连话都不和我说了。

我无事可做,就与乌龟传音,问它今年高寿,家住何方,可有子嗣。它说让我别来烦它。

左右无事,赏着夜色,不知不觉回想起年少求师的往事。

那时候的我还是个读书人,寒窗苦读十余载,只盼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所幸略有天资,后考入京城为官。但为政之后却只看惯了官商勾结,贪淫腐败,不过是抽着百姓的血汗贪图享乐,有权势的人逢迎送礼一次便耗尽百户人家一周的收入,操办喜丧一次就可挥霍千户人家足月的积蓄。然而街上却常有工人劳疾猝死,农户之家负担不起房屋的租金,却要为子女贷款以谋取前程。所纳之税,所贷之款,仅供富人享乐之用。穷人不知劳苦,不分昼夜,以命谋财,富人不知满足,不思社稷,唯利是图。

于是我决定弃文从武,发誓要做一位侠客,辞官以后跋山涉水,找到师傅,修炼功法。后来学有所得,师傅引荐我向西修行,便来到了如今居住的小镇里。因为地处偏远,民风淳朴,许多年来连一个土豪劣绅都没遇见,家家过得一贫如洗,怡然快活,我渐渐忘记了曾经的理想。

修行荒废了数年,这次出行大概凶多吉少,所以我委托邻居家的二旦,让他在下个月一号记得去报刊亭看看,如果我被乱刀砍死,大概会在某条短讯里有提及,嘱咐他一定要仔细翻翻,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消失在世界上实在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即使我转生投胎了也不算什么新闻。如果发现我果然遇难了,或者没有回来,但一连几个月也没有我的消息,就帮我在我家院子里立块牌子,等他长大了会写字了,就帮我把名字刻上去,再顺便写点赠言、悼词,当然他要是没白读书,最好能帮我再写一本传记,就是一种像小说一样的日记,替我美言几句,一式两份,写的时候可以用复写纸写,就不用再抄一遍,一份放在我的灵位旁边,用盒子收好,再搭个小房子放在里头,底下要记得垫两块砖,不然下雨天容易潮了,以供后人观摩,另一份点着了放在我的墓里,因为去寻仇的人,仇家大多不会把尸体再帮你运送回去,所以我墓里还会空着,就要埋点东西进去,而且如果我魂归九泉,也会想在那边看看二旦的文笔,等他下来以后也好谈论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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