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显得异样的黑。
已是深夜。天上飘着几缕看不太清楚形状的浅灰色的云。
没有月亮。
林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但是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浑身不舒服。
忽然他似是心有所感,猛地抬头朝天上望去。
原本应该是月亮的位置,正飘荡着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林秋突然看见这个恐怖的景象,还没来得及害怕,只是隐约觉得这颗头颅的面目似曾相识,那头颅原本紧闭的双眼煞地睁开!
“啊——”林秋的惨叫突兀响起,身子一挣,猛地从床上坐起。
感受着身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林秋若有所思:“额,是噩梦……这个噩梦我小时候似乎是做过一次的,每个细节都一样……”
他习惯性地在身边一摸,身边没有任何人。
林秋嘿然一笑,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也不是每天晚上都会约小模特来互动的,于是探手往床头柜的方向去摸床灯开关,想拿支烟抽压压惊。
但是他没有在惯常的位置摸到床灯的开关,触手是一片冷冰冰的墙。
林秋愣了愣神,缩回手揉了揉迷糊的双眼,这才就着微弱的光线辨认着自己所处的地方。
一根细长的线不远不近地悬在离他坐着的位置不远的地方,线的末端是一颗小小的圆柱形疙瘩。
林秋刚才突兀坐起的时候应该是碰到那根线了,它此刻还在一圈一圈地做着圆周运动。
林秋忽然心有所感,伸手捏住那颗疙瘩——其实是一颗螺丝帽,轻轻朝下一拉,只听“踏嚓”一声,浅黄色的光线顿时从房顶的白炽灯泡四射而出,瞬间将房间映得透亮。
房间大约有接近十平米,三面墙是抹着灰色砂浆的普通砖墙,身下是一张比单人床略宽一点的木板床,靠在房间最靠里的角落。
房间没有窗户。
另一面墙是几张木板拼成的,房门就在这面墙上,一枚旧式插销此刻正维系着紧闭的房门和木墙的关联。
林秋对这个房间太熟悉了。
但是特么的,这是他在家里老宅的房间!
那套老宅子在二十年前就拆迁了!
林秋甩了甩头,终于掀开被子,深灰色的小裤衩在光溜溜的身子上显得格外耀眼。
林秋只一眼就认出这具身体似乎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纤细且腿毛稀疏的双腿、以及揭开裤衩时那只沉睡的小小鸟很明显和在欢场上素来自傲的他不匹配。
林秋努力回忆着自己临睡前的状态。
自己这是死了重生了?
重生到哪一年了?
自己是怎么死的?
酒后猝死,还是马上风?
作为国内影视圈的大佬,林秋的日常生活可谓是异常丰富。
五十来岁的老单身汉,又有一些算得上丰厚的资产,开朗幽默的行事风格加持下,林秋的身边从来不缺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林秋在圈内的名声还是比较好的——这种“好”并非指他洁身自好,而是拿了你的“好处”,就必然会有相应的回报。
比如睡了小姑娘,就肯定会给小姑娘合适的资源,至于小姑娘自己能不能把握,又能在圈里走多远、走到什么高度,老司机领进门,修行还得靠个人不是?
林秋此生别无所好,唯酒色二字。
所以林秋其实是对自己前一夜在做什么是完全断了片的。
靠在床头茫然了片刻,林秋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要说对前世有没有眷恋,那自然是有的,复杂的人生阅历让林秋可能经历过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多得多的事,最后勉强算得上成功的结局也让绝大多数人羡慕。
至少“夜夜做新郎”这一点就让无数男人嫉妒羡慕恨。
你可以说林秋是个渣男,花心大萝卜,却拿他没办法。
何况小姑娘们基本都是自荐枕席。
林秋喜欢互动,特别不喜欢对方一动不动,所以从来不玩什么强迫暗示潜规则。
而且人品还是有口碑的,办完事后一定办他该办的事,算得上言而有信。
单身虽然狗了点,但胜在行事无需顾忌。
但是也绝非全无遗憾。
决绝的父兄关系、受过的几次情伤、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只针对郁郁而死的母亲)……林秋与原生家庭的决裂和他后来的生活轨迹,无不是因为这些。
既然重活一世,林秋心想,也许前世的遗憾可以弥补,而自己也可以不必再在每个荒唐的夜晚后,独自品尝那难言的孤独。
是的,每次运动后,即使手还摸在旁边睡着的弹性十足的青春肉体上,林秋心里却满溢着无人可知的孤独,这种孤独让他其实很害怕。
林秋摇了摇头,把心中的繁杂思绪全部扔出去,转头找到了胡乱堆叠在枕头边的衣服:一套不厚的旧秋衣秋裤、用至少四五种杂色毛线织成的毛衣、灰黑色灯芯绒裤子和军绿色粗布外衣。
毛衣是母亲的手笔,其他的大概都是林夏淘汰下来的——林家有两个儿子,长子林夏比林秋大三岁,从小林秋就是挨着林夏的揍、捡着林夏淘换的衣服长大的。
林家解放前算是地主家庭,虽然解放后也如其他地主一样没落了,但是家里重视长子的传统就没变过。
林夏的学习成绩比林秋差很多,其实家里除了这栋三层小楼外也没多少值得惦记的家业,但是他就能一直稳稳地把林秋排斥在父亲的宠爱范围之外。
门第长子的腹黑奸狡,应该是刻画在基因深处的记忆,无师自通。
所以每当林秋因为考试或者参加竞赛得奖,即将有得宠的迹象时,家里总会发生一些事情,其后果一般是脾气暴躁的林如海把林秋打得半死不活。
当年单纯的林秋还以为只是自己倒霉。
直到很多年以后,林秋自己在社会上闯荡时,后知后觉地复盘自己的经历,才发现所有的事情都绝非偶然。
母亲在林家是没话语权的,所以每次林秋被打得半死时,她都只能默默在一边哭泣,或者半夜偷偷来把捆住林秋的绳索稍微松一点,让小儿子可以稍微好受一点。
前世林秋大二寒假回家的时候,家里就“凑巧”丢了一笔钱,金额还不小。
那次事件永远地改变了林秋的人生走向。
林夏和他的女朋友共同指认亲眼看见了林秋撬开家里的柜子,从抽屉里拿钱。
当夜林如海又恰好喝了酒,暴怒之下打断了林秋的右腿,把他赶出了家门。
若不是母亲荣晓睿带林秋去了骨科医院,又塞了三百块钱给他,林秋应该是会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
后来腿伤慢慢好了,却也给林秋留下了微跛的后遗症。
开学后林如海又亲自跑了一趟林秋就读的滨海理工大学,办理了林秋的退学手续。
林秋此后就一直流浪在外,艰难求生。
和初恋女友的联系也自动中断,无疾而终。
他和偷盗钢管厂构件的小偷团伙鬼混过,和混迹旱冰场的痞子们搭过伴,做过工地小工辛勤搬砖,当过网吧网管熬更守夜,在广告公司干过业务员扫楼跑街……
虽然九十年代早期对学历要求不算太高,但是连肄业证都被林如海烧毁了的林秋,在工作这个事情上确实举步维艰。
直到九八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一个新开发的楼盘公开征集案名和广告语,林秋意外地拿到了特等奖,除了一笔五万元的奖金,还被他就职的广告公司老板赏识。
于是二十四岁的林秋从业务员转行做了文案,后来一直做到了公司的创意总监,又和融城电视台合作了几次,再后来就进入了影视圈。
但是在他真正发达起来之前的二〇〇二年,母亲荣晓睿却在长期的抑郁中,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如海没有通知林秋,只有一直心疼林秋的小姨荣仙儿偷偷告诉了他。
林秋带着几个社会上的人赶回去,当着来吊丧的亲戚和邻居们,把林家砸得稀巴烂。
这些社会朋友都是林秋前些年流浪的时候结识的,虽然这些年来往少了,但是林秋花钱请他们做事还是办得到的。
在混乱的互殴中,不知道是谁打断了林夏的右腿,在林秋嫂子的脸上划了两刀,废了林如海的一条胳膊。
整个林家,只有六岁的小侄儿没有受到波及。
林秋自始至终没有参战,他只是给母亲的灵位上了一炷香,就决然离去。
为这次冲动,林秋花了辛苦攒下来的十万块钱给坐牢的社会朋友。
如今林秋既然重生了,自然就不愿让前世的这些经历再来一次。
狠毒狭隘的林如海、腹黑奸狡的林夏,在林秋两世积累的怨恨中,已经成为完全没有任何和解必要的死敌。
林秋这一世的目标,除了保护和孝敬自己的母亲、组建一个温馨和睦的家庭、发展自己的事业外,还多了一条。
在保障自身安全的前提下,不着痕迹地弑父杀兄,如果完成得早,还来得及给母亲重新找个伴……
林秋穿上衣服鞋袜,打量着已三十年未见的房间。
林家这栋楼是八二年建起来的,应该是林爷爷资助了一笔钱。
这栋楼在村里算是独一份,拆迁的时候林秋虽然早已与家里决裂,但是后来小姨曾经说过,房子是〇二年底拆迁的,拆迁赔偿除了两套三居室、四套两居室外,林家应该是拿了有超过百万的现金。
这些后来全都落到了林夏的手里。
二楼的四个房间租给了一家开饭店的老板,住了八个服务员小姐姐。
每年的租金大约是一千二百块。
林家父母住三楼的主卧。
林夏住三楼的次卧,除了卧室还有独立的书房。
林秋却只能住在一楼的杂物间,在林家,长子和次子的待遇天差地别。
一楼是客厅、厨房、杂物间、厕所、洗澡间和后院的鸡舍。
床边是简易的书桌,自己的教材、作业什么的都不太整齐地码在上面:从教材上他能迅速判断自己这个时候是处在念书的哪个阶段,进而判断出准确的时间。
林秋扭开台灯开关,看到书桌上只有聊聊的几本书:语文、代数、几何、物理、政治、历史、地理、英语、生物。都是初二上册。
翻开语文书,倒数第二页上面都有自己做的课堂笔记。
寒假作业是初二上期的,笔迹整整齐齐,做完了的。
很明显,这个时候自己应该是刚刚念完初二上学期,即将开始初二下期。
书堆的旁边有一只老旧的电子表,林秋拿过来折腾了好一会才重新弄明白这玩意是怎么操作的。
电子表暗淡的光芒中,显示现在是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三日星期日,凌晨四点二十五分。
自己刚满十三岁不久。
初三上学期才满十四呢。
真特么年轻,撒尿也不会滴在鞋子上……
林秋记得自己第一次那回通宵未眠,连续来了七次。
不过已经是十年后了。
林秋琢磨着,转身打开房门,走出去微微踮起脚打开客厅大门顶部门框上的插销,又熟练地打开门锁,推开大门。
院子里的水泥地面泛着微白的光芒。
尚未明朗的天色中,1988年初,深冬清冷的空气径直涌入林秋的肺叶。
一滴眼泪从林秋的脸上轻轻滑落。
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