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初来乍到者来说，长安呈现了最好的面貌，而对于久居此地者而言，他们会不约而同认为长安单调，乏味。尽管这些常住民并不总能领略长安的好时候，然而他们可以主动，想方设法地制造好时候，前提是他们可以一直主宰长安。毕竟，只要是这个城市的主人，他们碰不上好时候，至多心情郁闷，倒不至于有性命之虞。

梁氏就是他们的一员。

就算过去了很多年，她对于第一次踏足长安的情境依然记忆深刻。她乘坐在十六匹骏马拉着的鸾舆之中，拔开一角帘子，便见到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丧家之犬的华丽衣裳，晚照倾洒在残垣断壁之上。

后来，尽管天王爱惜民力，不至于大兴土木，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不过，作为胜利者的居住之所，其规范亦不可太寒酸，而这也意味着大部分旧物都会被覆盖，哪怕是血流漂橹的刺鼻味道。

宫娥送来了誊抄的志怪小说《拾遗记》的最新篇章让梁氏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夫人，这王虫儿最近编了怎么样的一个故事呀？”那唤为小昭的宫娥神色好奇。

梁氏听小昭称呼这《拾遗记》的写书人为王虫儿，也忍不住轻轻一笑，“你这小宫娥，叫你勤快读书识字，你偏偏贪吃好玩，如今这蜺字，你念不上来，倒读作虫儿。”

小昭回道：“这造字的人不嫌麻烦，学的人就苦咯。奴婢不甚机灵，遇到念不上来的字，只好一拆为二，三，四，总归念出个所以然来的。若是不懂之人，如那些走卒贩夫，听奴婢这样念，也是一同如此念，若是像夫人这般见多识广，亦不嫌弃奴婢自作主张的，便会予以纠正，告以正确的读音。”

梁氏也不责怪小昭这有造次之嫌的一番话，权当她是抖机灵。此外，这小仆跟随不迭，可谓忠诚，梁氏暗忖至此，更是当她开开玩笑而已。

“不过，细忖之下，这蜺也确是虫儿，是一种体型比较小的知了。”

小昭醍醐灌顶道：“说起来，这王虫儿奴婢见过，个头实在不算魁梧英伟。一般，对于有才华者，普通人若是没见到其庐山真面目，总会猜测其仪表堂堂，奴婢也‘苟同’也。”

在用到‘苟同’这个词的时候，小昭故意提高音量，并且拖长着说，惹得梁氏稍微用力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以貌取人并不好哦，这王蜺是有真才实学的。要是搁在以前，必然可以被破格录用，奈何在这改制之期，也只好写写神魔鬼怪的故事以为娱乐。”梁氏轻叹道。

小昭见梁氏眉头深锁，赶忙道：“说了大半天，王虫儿这最近写了怎么样的故事，夫人还没好好地讲给奴婢听呢。”

不知不觉之间，月亮升了起来，像一层冷霜披在荒草之上。梁氏还没跟小昭讲完最新的《拾遗记》章节，便被这情景所吸引。她也不觉得这月光如霜衬托出这荒草之卑微凄凉，反而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时候。

在最开始的一段日子，深夜犹如深潭，她纵身一跃，在快要溺亡奄奄一息之际，方才偶尔可以见到亡夫的残影。她的亡夫已经被褫夺尊号，安上恶谥，尽管如此，他们是没有办法抢去她脑海中爱人灿烂的笑容。

她本应该随亡夫一同蒙斧钺汤镬，共赴黄泉。那一晚，篡逆的群贼里应外合，杀红了眼，将太极殿变成恶鬼嚎叫的地狱，她的爱人也薨于她的怀抱之中。电闪雷鸣之下，她看清了那张狠下毒手的乱臣嘴脸，正是她梁氏一族的大家长，她的兄长，梁籍。对于兄长匪夷所思的行径，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仿佛原本真切的事情都变成了虚无，不过那一夜兄长脸上流下的真的是泪水，是因悔恨，恐惧亦或颤栗则永远成了谜。

她无法原谅，无法释怀，即使新的登最高位者也因她的兄长的恳求，让她得以保留性命，但是她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难得有一次，在族人的斡旋之下，她同意了与兄长再见一面。离那一晚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她本想恶狠狠地问个究竟，为甚兄长竟然为虎作伥，犯上作乱，杀害了君主。然而，在她远远看到兄长径直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去。许久，再等她回过头来，已经不见兄长的踪迹了，只有夕阳在水中的影影绰绰。

在做了很多次相似的梦之后，她做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梦。梦中，她还是父亲垂佑的任性女儿。那时候，兄长和她尚未登大宝的爱人也在她的身边。经常陪伴在侧的也有另外一个小孩童。那小孩童的双眸尤其澄亮，好像一泓极深的湖。突然，他的眼睛凶光毕露，就好像猛虎盯着你一样。梦至此，梁氏惊醒过来，周身都是冷汗。

梁氏那一次所梦到的双眸纯净的小孩童正是当今的天王，上官正。实际上，人的记忆都会随着自己的喜恶肆意地被更改，变形。再者，梁氏故意困在这残破的深宫一隅，也有好长的年数没有见到上官正了。于是，上官正凶残而暴戾，形同一头吃人的恶虎。

在一年又一年对于往事的咀嚼中，梁氏似乎已经越过了爱恨的角力，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此刻的清幽月光，犹如曾经爱人的怜惜，父亲的荫庇，兄长的呵护，又犹如这小宫娥的灵巧。

“小昭，刚刚我讲到哪里了？”梁氏问道。

小昭见状，连忙回话：“夫人，讲到那鹿才邕拿起了石头防御那即将袭来的野狗。”

“哦，对！”梁氏刚想再接着把这个志怪故事讲完，一声巨响传来。

快马驰骋过各道宫门，疾呼道：“天王遇刺，紧闭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