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评价一个人,大抵都是一概而论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在绝大多数场合下呈现出怎么样一个姿态,那么这个人就会被认为是这样的。见过上官婉儿的人都盛赞她古道热肠。
每当上官婉儿听到这种评价,她都是开朗一笑。可是,这张脸孔跟她小姑子在一起的场合是另外一副模样。那时候,她小姑子还不是被蔑称为梁氏,而是茹儿。
往往,人们忽略了一个人在极少数场合下所呈现的一个姿态才是真情流露。上官婉儿时不时会回忆起那段时光,她出身可不低,不过初为梁家妇,诸多不适,而她那小姑子总会及时帮她解围。当初的她料想不到此去经年,无论是她还是她小姑子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洛河梁氏是一个大族,人口众多。在踏歌的好时节,一些活泼贪玩族内子弟按捺不住性子,常常会偷溜出去,通宵达旦,渐渐地,连同那些安静勤学的族内子弟也禁不住效仿此径。上官婉儿自然不会放任他们如此恣意妄为,将他们逮个正着,好好管教一番。老的一辈又称赞上官婉儿古道热肠。
并不是上官婉儿古道热肠,而是她习惯被誉为古道热肠。是种习惯支配了她的行为,她的一颦一笑。
上官婉儿也会有本性流露之际,然而只是一刹那,她会按行自抑,避免这瞬间蔓延开来。
一次,族内的几个小女孩议论起长安私奔的一对男女,恰巧传入了上官婉儿的耳中,她的第一反应便是呵斥她们切莫艳羡,而是要引以为戒,以防败坏门风。意识到过于严厉了,她随即柔和些道:“不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嘛,你等这般年纪忍不住憧憬也属正常。”
要是上官婉儿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年纪,只怕她会更加胆大妄为。
事实上,她一直在践行此道,因为她深爱梁籍。为了梁籍,她变成这般古道热肠。
上官婉儿无所适从此种古道热肠的时候,她便会想去探望她那幽居的小姑子。一般人没有去探望梁氏的心思,他们更加不敢去。但是,只要上官婉儿想,她就可以。上官婉儿如今的身份更加崇贵,她可是大秦天王上官正的小妹。
每逢照面,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上官婉儿习惯了古道热肠,反而不待见这般情形,遂甚至不复见。
这次,言之惹出了这样的篓子,她骤然起了去探望小姑子的念头,哪怕相顾无言,泪流满面,她也是心安理得,返朴归真。
她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身上的枷锁的沉重,尽管这枷锁是她自己戴上去的。起初,她由于对梁籍的一往情深,甘愿戴上这枷锁,然而,她愈加惊觉她这样的行为何等自欺欺人。
她遂很想再去见她小姑子一面,将这事宜全盘托出。甚而,她会向她小姑子如实相告,当她抱起那个婴孩的时候,他会对她笑,就跟小时候的言之一样。但是,她断然不可能如此。
这段日子里,她常沿湖畔莲步轻移,日际愁阴生,天涯暮云碧。这天,她见到了族内几个小女孩又聚在一起有板有眼地谈论一介万里赴戎机的女流,她并不像素日里那样喝止,而是不动声色地站在她们身后听着。那几个小姑娘说得兴起,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站着的上官婉儿。待听到那不让须眉巾帼最终凯旋而归,却谢绝封赏,上官婉儿不由得会心一笑,而后又悄然离去。至于她脸上什么神色,则如暮色沉沉。
每次前往藏匿那见不得光的婴儿的秘所,她十分小心,没料到还是给爱子言之发现了。应该说,在爱子言之紧随其后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察觉。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将爱子言之带到那处秘所。她大概期望爱子言之见到亲生骨肉的那一刻喜极而泣吧。
可是,目睹爱子言之犹如了结一只小猫一样,她恍如只身单薄地立于寒风之中。乃至,她久违地感到害怕。对于上官婉儿来说,令她惧怕的并非死亡。
她跑上去意图夺下爱子言之手中的利刃,但是她并不能如愿。她只好喊那婴孩的生母快逃,哪怕声嘶力竭,她还是不能如愿。这一切都发生之后,她木立一会之后,便心灰意冷地走出秘所。她也不担心爱子言之会就此自我了断。
她有条不紊地找到她的夫君梁籍,说出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梁籍听罢,并没有多么诧异,只是走出门外,叫来老仆玄令,循着曲径来到那发生命案的现场,似乎他一早就知道这个地方了。
爱子言之的疏远,夫君梁籍的冷漠让她再也不似在绝大多数场合下那样行事,取而代之的是像泼妇一样。她为了爱子言之,为了夫君梁籍付出了那么多,但是,他们有看到吗?
是般由于失望而导致的失态让她无比的惬意和坦然。反正,不该发生也发生了,那你们就自己想办法吧。当今的大秦重臣梁籍又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她望了地下躺着的两具尸体,正准备走出秘所,顿然听到了夫君梁籍为爱子言之做出的谋划,遂停下了脚步。
“对,对,对。言之,你阿耶说的极对。待阿娘好好想想哪家可与之朱陈之好。”上官婉儿又恢复了古道热肠说道。
等到下一刻,看着夫君梁籍领着爱子言之走在前头的身影,她的心又不禁一沉。那个女孩又怎么会得到爱子言之的爱呢。恐怕,她将来就是另外一个她。然而她很快就释然了,爱与不爱不是至关紧要的。那么,什么是至关紧要的,她一时也答不上来。
找个时候去探望一下小姑子了,言之要成家了,这可是难得的喜讯。多久没有这样的好消息了。上官婉儿一路走,一路想着,出了幽暗的秘所,恰是无风的午后。伫立增远意,中峰见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