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泥瓦巷是浔镇最穷困的地方,就算在这样的偏苦贫瘠之地,却还有着一位,比他们命运都更加凄苦的少年。
少年名唤赵东隅,是外乡人,据说,当年雪夜,带他来此地的,是一位身披白色夹袄,手提染血玉剑的妙龄少女,踉踉跄跄的跑进浔镇时,披头散发,似乎是遭人劫杀,身负重伤,身上有多处血痕,怀里却还抱着一个尚在酣睡的婴儿,进镇不多时便昏死了过去,好在镇民心善,替她喊来郎中。可惜的是,大雪阻路,郎中来的太晚,待到施救时,才发现血痕处滚烫的鲜血不但染红了她的夹袄,也染红了她躺着的那片雪地。
距当年雪夜也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之久,突然地,大门吱吱作响,透过愈来愈宽的门缝,便见一位皮肤黝黑,面容清秀的少年,用草绳束着长发,虽然穿着褴褛,但粗布袍子依旧难遮其神采。他身子骨虽然看起来单薄,但却背着一个破旧且硕大的墨绿色箩筐,家里大大小小的物件都靠少年用这箩筐来背,出门时,少年蹬着一双年成久远的草鞋,抬腿间便轻松跨过了昔日高高的门槛。
他笑着同众多邻里招呼,在经过邻家婶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这才朝着芒砀山的方向扬长而去。
少年还有位不惑之年的婆婆,当年雪夜,他尚在襁褓之时就被老妪抱回了家,悉心照料至今也有了十四年之久。话说这老婆子如今也是家徒四壁,儿女也因战乱流离失所,杳无音信,如今住的虽是旧时大院,但过的却是无比惨淡的光景,老婆子丧失劳动力也有大几年了,年少所染下的暗疾皆连发作,风湿头痛已是家常便饭,少年此行芒砀山,就是为了给她抓蛇泡酒,驱寒治病。
芒砀山多有虫蛇,恰逢夏季,草绳少年此行就是为身子骨虚弱的奶奶抓蛇泡酒,据说用蛇泡酒之后可以用于缓解老人风湿头痛等顽疾,听桥头的老郎中说,乌梢蛇、黄梢蛇的效果是极好的,少年手里此刻正捏着老郎中给的蛇图,一丝不苟的端详它们二位的模样。
少年很是勤快,什么都愿意去学,别人议论他的,他也不去计较。只是最令他生厌的,便是桃花巷那几个嫖客,仗着自己的亲贵是县令家的门客,频频骚扰一位与少年同是寒门的落魄姑娘。
少年不好杀生,捕蛇也是无奈之举,话说这捕蛇的功夫还是得益于长年居住在鲈乡酒肆的一位常客,此人是酒鬼也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头,每逢过节,少年都拿着自制的桃花酒去探望他,他倒豪爽,也不嫌酒浊,每每都是当着少年的面大口大口的喝。
有传言说,这花甲老头如此疼爱少年,是因为他是少年婆婆的旧相好,两人心有隔阂,无法相见,只好用少年形成一种微妙的联系。
镇子上的人,绝大多数都不是凡俗,有世外桃源的奇异居士,也有官府世家聘请的道观高人。
浔镇从上而下有着上万年的历史,也不知占据此方天地的方国究竟覆灭了多少,此地也依旧香火不灭,传承不断,唯一奇怪的是,此地镇民不拜天地,不敬财神,却立了一座庙,专门给酆都大帝上香火,放眼整个九州大地,这等习俗,怕都是少见。
用书院先生的话来说:“浔镇就恍若一根擎天大柱,任他千年万年,任他夏去秋来,就是屹立不倒!”这句话,是少年在私塾门外偷听到的。
少年望着前面的吐着信子的大蛇,仔细看了看图,心中惊喜万分,这正是黄梢蛇,他小心翼翼的把图收起来,目光集中,嘴里也不知道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突然咬破手指,把流出来的鲜血弹到黄梢蛇的躯干上,仅仅一滴不到,此蛇就仿佛发病一般疯狂的挣扎抽搐,几个呼吸之后,就已经动弹不得了。
少年下山,一路走去,虫蛇皆都悻悻离去,无一物胆敢心生歹念。绕过诸多小径,一条大河横在眼前,水流湍急,绵延无边,所幸上面架着一座石桥,年代久远,这石桥不但构造宏伟非凡,就连石饰花纹也都一样不缺,精美非凡。
少年过桥,绕过诸多小径,才望见用篱笆围院的竹屋若隐若现,此间云烟缭绕,竹林茂密。一般人很难找到它的所在,就算碰巧发现踏入竹林,也很难靠近竹屋。因为里面的那位,只想接待他想接待的人。
“小家伙,抓住啦?”藤椅上的老人闭着眼睛,声音慵懒。
“多亏您给我的画册,不然凭我的本事,弄不好又要无功而返了,晚些时候,给您拿酒过来。”少年对老者弯腰,恭敬的说道。
“哈,我就等这话呢,你回去告诉你家婆婆,让她起来活动着,不然雪就要化了!”老人说完,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少年知趣,也不多问,轻轻地退了几步,随后背着箩筐,走出房门,直到他瘦弱的身影完完全全的消失在了竹林。藤椅上的老者眼里才流出几行枯泪,用满是褶子的手急忙擦干,旋即起身来,在药柜里取着一味又一味的药材,直到抓空抽屉。
赵东隅一路走过桃花巷,又见那位寒门姑娘,撸起粗布袖子,不时用手背擦着汗,用似朽的捣衣锤洗衣,若是在富贵人家,她本可以是待字闺中的脱俗小姐,如今却要沦为和老妈子一般的境遇,每天挑水洗衣,烧火做饭。这般鹅颈柳腰,螓首蛾眉的佳人真是世间少有。寻常人若见她那楚楚怜人的娇弱模样,教谁不有怜爱之心,可偏偏她命途多舛,生在这父母双亡,只有婶婶的穷苦人家里。
“赵小哥!”
草绳少年闻言,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她,不等少年开口,她便抢先叫住少年,随后背过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块旧布,摊开之后,是四颗有着些许斑驳的大青枣,少女收起旧布,快步走到赵东隅跟前,把枣子塞到他手里,随后左顾右盼,生怕旁人看到。
“许姑娘,我们一人两颗!”赵东隅低声说着,右手塞给她两颗,两人嘴里嚼着枣子,相视一笑。
不等许姑娘再言语,赵东隅就急急忙忙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符纸:“若是下次你再遇到他们,你就拿出这纸,心里默念我的名字,那些个酒鬼,自然不敢再骚扰你了。”赵东隅吃的太急,差点被枣核给噎住了。
许姑娘被赵东隅憨实的模样给逗乐了,玉手掩面,发出铃铃一般的悦人的笑声,她毫不犹豫的收进袖子,抬起头来看着一本正经的赵东隅,重重的点了点头。
见许姑娘收下符纸,少年微微一笑对她摆了摆手,示意道别,随后背过身子,慢慢离开了。
不多时,山间来风,把少年头发上年成久远,摇摇欲坠的草绳给崩断了,赵东隅回身捡起,不经意间,看到许姑娘依旧站在原地,手里捧着符纸,呆呆地望着他,看到少年回头,这才跳脱思绪,顿时慌了神,急忙抬腿离开,匆匆的逃入了拐角,坐到门前的木凳上,双手捂着红透了的脸蛋,过了好一会,才重新拿起捣衣锤,无声无怨的,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
“婆婆开门!”草绳少年站在门外,轻轻的敲击大门,过了好一会,老妪才缓缓拉开了门,看见孙儿时,脸上挂着宠溺的笑容,少年搀扶着老妪回房,少年脱下箩筐,拿出蛇来,得意的看着老妪,老妪的眼睛一直笑眯眯的,从未停止,随后费力的揭开桌上已经朽坏了的木制锅盖,在那下面筘着一小堆用破瓷碗盛着的猪头肉。
少年呆呆的看着婆婆,慢慢接过瓷碗后,随后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当然时不时也会喂给老妪一块。
“慢慢的,别噎着了。”老妪眯着眼睛,缓缓说道。
“对了,婆婆,郎中爷爷说让你多起来活动,不然雪就要化了。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少年揩去了嘴边的油,口齿不怎么清晰,或许是嘴里被肉塞满了的缘故吧。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么?”老妪自言自语,转过身去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的走向大门,任凭少年如何呼唤,都不曾停下分毫。
赵东隅一下咽掉嘴里的肉,来不及关门,就追着老妪跑跑了出去,四下观望之际,竟无老妪的半点身影,心想自己瘸腿佝偻的奶奶,竟然能走这样快!
“不好了,不好了!”邻家小哥急匆匆的跑来,扑到赵东隅身上,他不顾疼痛,喘着粗气说道:“赵小哥,你快去,快去看,许姑娘,许姑娘被官府的人给,给围住了!”
赵东隅听到此话,心猛地一缩,顾不上婆婆的踪影,撒开脚丫子就往桃花巷的方向赶去。
“殿下,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登上九五至尊的大位啊!”鲈乡酒肆里,花甲老头嘴里品着酒,自顾自的说着,在他面前的檀木小桌上摆着一面古朴的铜镜,镜面虽然沾有尘土,但边框上精美的纹路仍旧清晰可见,此镜与古玩店里的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这铜镜里浮现的画面,竟然是此刻赶往桃花巷的赵东隅!
“李兄,你这些年在鲈乡酒肆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还能吃上酒,真是令魏某佩服啊!”桥头竹屋里的郎中老头,笑眯眯的走上楼梯,手里拿着一支烟枪,一边嘬一边调侃,笑的就连脸上的褶子都折叠在了一起。
“魏兄啊,你这老不死的,终于来了。”李智奇缓缓起身,看着面前的魏巍,心里不由得生出诸多滋味。
“祁老婆子呢?这老不死的怎么还不见人?”魏巍打趣的探头,观望着楼下的街道,仔细的寻找着,突然脑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声音异常响亮,魏老头怒火中烧,猛地转过身去,却看见一位满头银发,身材佝偻的老妪黑着脸,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魏老头内心的怒火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不可言语的害怕。
见此,魏老头心生一计,假装吃痛,连连怪叫起来。好家伙,若是寻常老头,挨了这一拐杖,怕早就饮恨西北了。
“别玩闹了,我们苦苦等了十四年,这一天终于来了,这鬼日子,我早就过够了!祁道友,魏道友,蛰伏在镇上的赵国王朝的鹰犬也都该一一扫净了。”李智奇说着,身上的气息迅速攀升,仿佛有很一股强大的力量被压抑很多年,在这一刻终于要释放出来一般!
“十四年了,小殿下终于长大了!”祁老妪说完,三人相视一笑,涌现出一道刺眼的光芒,三人身上老化的皮肤逐渐消失,崭新肌肤全都如同青少一般细嫩,说是返老还童,却也毫不夸张,一股股浓郁的生机四散开来,随着光芒逐渐消散,三股令人心悸的气息逐渐弥漫在了整座酒楼。
赵东隅挤进人群,只见许姑娘跪坐在地上,不停的抽泣,眼神里充斥着害怕和恐慌。
距她不远处的地方,横七竖八的放着四个男人的尸体,血腥味里还混合着浓郁的酒气,低头看去,就连石板铺成的路面都裂开了几道大口子,转而再看许姑娘的手里,还存留着未燃烧殆尽的半截符纸。
那张符纸,赫然就是赵东隅的手笔!
看到这一幕,赵东隅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心跳加速,看到无助的许姑娘瘫坐在地上,全然不顾周围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役,硬生生从他们的包围圈里闯了进去,扶起了哭的梨花带雨的许清。
赵东隅蹲下身子,心里五味杂陈,看着娇弱的许清,他内心陷入了深深地自责,草绳少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的望着她。
“丫头,丫头!!”寻声的来源,是一个穿着麻衣的中年妇女,脸蛋粗糙,应该是常年做苦工,风吹日晒所至。
“婶子!”许清扑倒她怀里,哽咽的发不出声来,看到此状,她也不顾谁对谁错,这些年官贵积压在她心中的怨愤和磋磨一瞬间就爆发出来。她撇下许清,眼神之中透露着疯狂,发了疯狗病一般朝着捕快冲去,这吃人的封建社会,终于把这样的苦命人给逼疯了。
捕快被她咬住胳膊,吃痛难忍,见撕扯不开,抽出腰间的狭刀,毫不留情的捅穿了妇女的胸膛。她睁圆着的眼睛里,此刻透露出的,竟满是解脱,靠做苦工养育了许姑娘十几年的婶子,终是倒在了血泊之中。
见到这一幕,许清猛地瞪大眼睛,由于哽咽的太过厉害,都合不拢嘴了,此刻就只出气不进气,就算如此她也死死地盯着捕快,内心的仇恨与痛苦充斥着整个身体,以至于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