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同时,金陵城东的一处偏房。一行人正聚在此处,为首之人,赫然便是蒙极。
但队伍中最显眼的,莫过于两个十来岁的孩子,正是蒙梁与楚云靖。遭逢巨变,楚云靖明显还有些惊恐,即使他已经很努力地装出镇定的样子,可他毕竟只有七岁。
蒙深的脸色也有些微微发白,不过他看起来明显比楚云靖好得多。他走近,握住楚云靖的手,轻声安慰到:“没事的,云靖,大哥在呢。”
楚云靖抬头:“哥……”
蒙极就坐在一旁,用双手撑着额头,混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沉寂的气息。
崔镇望着他,有些担心,半晌,他开口说道:“公子,去北疆吧。有数十万虎豹骑在,即使是楚皇也再无可惧。”
蒙极摇头。道:“崔叔,你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大哥智谋胜我何止十倍。若此事有选择,大哥也一定能想到。”
蒙极说完,又补充道:“我不懂大哥,但我一定信他。”
“崔叔,找一副纸笔。”
蒙极接过纸笔,沉思片刻,然后提笔在纸上缓缓落下。
‘兄台亲启:
蒙氏一族遭逢巨难,蒙极孤身难立。本不愿让兄台乱入风波,可深惧蒙氏一族再无星火。
唯乞兄长怜惜,我儿蒙梁。楚氏楚云靖,乃舍妹之子,天性聪颖,良善忠纯。望兄长可庇其身安。
蒙极深知,此次生死难料,若大难得过,必结草以报兄长恩情,不若,便与兄长来世再见。
弟,蒙极敬上。’
“崔叔,带着我的信,去周国天河剑宗,交给万青之。”蒙极落笔,然后将信纸折好,看向崔镇。
崔镇道:“公子,那你呢?”
蒙极道:“我得留下来。”一字一句,沉重而又坚决。
“公子不可啊。”崔镇急切的说,“去北疆,可保公子无忧。哪怕去周,去宁也尚有生机。留在陈国,是死地啊!公子!”
蒙极摇头:“去北疆,才是真的没有生路了。楚啸渊,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厉害,我能想到的,他也一定能。”
说罢,他看向两个孩子:“唯有我留下,他们才有生路。”
崔镇抬头,恳求道:“望公子三思啊!”
蒙极淡淡一笑:“留下,未必就是死路。崔叔,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蒙梁怕了拍楚云靖的手背:“别怕。”然后起身,来到蒙极身前。
“爹,我想留下来。”
“不行!”蒙极的态度很坚决。“你知道,为了能让你们活着,有多少人甘愿死去吗,你对得起你大伯,对得起我蒙氏一族的冤魂吗?!”
“爹……”蒙梁低下头,轻轻地唤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了,随后,他转身到楚云靖身边坐下,只是没人注意到,他握的发紫的拳头。
“崔叔,安排下去,后半夜,是巡查最松懈的时候,那时,我送你们出城。”蒙极吩咐到。
崔镇只得点了点头,俯身行礼:“是,公子。”
夜里,金陵城因秦王的事大乱,似乎失去了的繁华,空空荡荡的长街再也不像往日的灯火通明。忽明忽暗的夜色中,偶尔被风吹的旗帜显得如此荒凉,沉寂下,更多的是令人心悸的恐惧。
“嗒嗒嗒,”寻城的士兵踩过街道的石板,也像是踩在人的心口,压的人喘不过气。静寂的夜里,这样的声音,显得如此可怖。
“吱,”一种踩压木板的声音响起,虽然极其轻微,但还是把男孩儿吓了一跳,他赶紧在角落蹲好,生怕惊动了房间里的人。半晌,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方才蹑手蹑脚的离开。
在房间的另一片阴影里,蒙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想让蒙梁涉险,可知子莫若父,他的孩子,他一直都懂。
蒙梁悄悄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或许吧。
后夜,崔镇急匆匆的找到蒙极,告诉他蒙梁不见了。
蒙极只是淡淡一笑,轻言:“无碍,随他去吧。”他,很欣慰。
天已经微明了,金陵城外的一处树林,当第一缕阳光从叶缝中穿过洒在泥土上时,似乎一切都会好起来。
新的开始,也是新的希望。
蒙极微笑着:“云靖。”
楚云靖望着眼前的男人,开口:“舅舅,我……”
蒙极道:“云靖,不要辜负为你付出的所有人,记得,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以后,不要再回楚国了,许多人,都只想你好好的。”
“舅舅,”楚云靖眼里噙着泪水,“娘亲走了,蒙梁哥哥也走了,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蒙极摸摸他的头,笑笑:“没事的,云靖,都会在的。”
蒙极开口:“崔叔,带云靖离开。”
崔镇上前,拉起楚云靖:“公子放心,我一定护小公子安全到天河剑宗。”
蒙极俯身向崔镇一拜,崔镇急忙扶起他。蒙极却拒绝了,执意一拜。
他起身说道:“崔叔,您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下人,在我们兄妹心里,您是长辈。这些年,多谢崔叔的照顾了。”
崔镇热泪盈眶:“愿为蒙家赴汤蹈火,生死不负!”
蒙极笑笑,转身向金陵城走去。
蒙梁就在林中疯狂的奔跑着,远远的,他已经望见了隐约中的群山。
离山,他要去的地方。他知道,变强,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没办法在心里说服自己,逃避,他做不到。
离山不大,但胜在群山环环绕绕。蒙梁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来到离山之下。
他向山门伸出手,一点点的靠近。守门的弟子立即拦住他:“离山之地,外人不可入内。”
蒙梁只觉得隐约中有什么声音,却听不真切,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离山后堂,几位老者正聚在一起。像是在谈论着什么,言辞颇为激烈。
一位老者开口:“离山与楚国向来一脉连枝,虽然楚皇从未说过,但离山却如同国宗一般,离山与历代楚皇也相交甚好,此事,我们不该参与,这蒙梁,绝不可留。”
一位老妪眉头皱起,却是不认同此言:“话虽如此,且不说蒙太当年对楚国如何,便是与离山,与天下,诸位心里自有判断。”
“此次楚国内部纷争,孰是孰非大家都心知肚明,离山向来以侠义而铭。怎可在此时退缩。”
老者闻言,也是当即反驳到:“云溪长老此话不妥,朝廷是非,又岂是我们可以评判的,你该知道,强权才能把这些留与后世。蒙氏一族如今已经不复往昔了,何必为了一个十岁的孩子搭上离山?”
坐在最上位的,是一个很特别的老人,他眯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许久,他才开口:“都说完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诸人立即安静下来。
他一侧是一名中年男人,男人微微行礼,说道:“师尊如何看?”
老人却不回答,只是淡淡的说:“说够了,就散了吧。”
然后他也不理会众人,慢悠悠的起身,便离开了。众人面面相觑,却也不再多言。
老人来到客房,推开门,那房内的床上躺着一个男孩儿,却正是蒙梁。
老人微微回手,一股无形的气息就笼罩了蒙梁,片刻后,蒙梁悠悠转醒。他揉了揉额头,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老人。开口问到:“你是?”
老人微微笑到:“我叫古玄秋,听过吗?”
蒙梁感觉有些熟悉,但却想不起来,他轻轻摇头:“没有。”
老人也不说什么,依旧笑笑:“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师尊,好吗?”
蒙极就这么走进了金陵城。他早就察觉到,在他进城时,便被数十人盯上了,他却不在在意,自朱雀街径直走去,朱雀街的尽头,是一座宏伟的宫殿,宫名——紫御。
紫御宫,楚啸渊的书房中。
楚啸渊就看着眼前的男子,饶有兴趣,也颇为不解。
他开口:“你大哥蒙太用命换了你离开,你又为何回来?”
蒙极道:“整个楚国都是你的,我们,逃得太容易了,这不是显得你很无能?”
楚啸渊轻轻点头:“不错,是我故意放你们出去的。我不解的是,你虽然战阵无双,也精通兵法,但这些,不该是你能想到的,”说罢,他顿了一下。
“蒙太?”说完,不等蒙极回答,他便自嘲一笑。“蒙太啊蒙太,我输的可不只是棋,这一次,你又赢了。”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蒙极:“我不杀你,你明白为什么吗?”
蒙极淡淡的开口:“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楚啸渊一笑:“那就够了。”他抬起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案。
“秦王?”他轻轻地说着,颇有些不屑,“蒙极,我封你为北疆王,领虎豹骑军权,你懂吗?”
蒙极很平静,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太多东西,他在心里缓缓的说:大哥,我懂了。
他叩首行礼:“臣,谢陛下隆恩!”
楚啸渊满意的点点头,“下去吧。”
蒙极道:“是。”
蒙极走后,严青上前,对着楚啸渊俯首行礼:“陛下,二皇子已经离开了,应该是去往大周。至于蒙梁……”他稍微停了停,“蒙梁,上了离山。”
“哦?”楚啸渊有些诧异,“离山?”他想了想,“罢了,随他去吧。”
严青道:“陛下,臣下不解,那蒙梁留着迟早是祸害,为什么不除掉呢?”
楚啸渊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严青立刻跪倒在地:“臣下失言,望陛下恕罪!”
楚啸渊看着他,“如果你管不住你这张嘴,我就帮你废了它,明白吗?”
严青一瞬间冷汗倾出,“陛下恕罪!”
楚啸渊道:“下去吧。”
严青立刻退了出去,退出外门,他才发现,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留下的,只有不住的后怕。
泰安三年的秋天。
秦王蒙太协同皇后意图谋反。除蒙克之子蒙梁不知所踪,以及被收监的蒙克外。蒙家上下七十二人,蒙氏一族一千四百五十六人,无一生还,那一夜,血比雨更重,那一夜,尸横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