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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是一种让人很难说的明白的东西,十六年,或许已经足够遗忘很多事情了。

那一日,蒙深在正在院练剑。进来的是一个老头儿,衣衫素朴陈旧,头发也颇有些凌乱,他半眯着眼,行动也是慢吞吞地。

古玄秋,不知不觉也有了日暮西山的感觉,可惜那风华,不复了。

他是蒙梁的师尊,离山的执牛耳者。‘大兴城中岳寻摇,离山宗上古玄秋。’这是世人对他的肯定,但这样的老头儿却多少显得与这样的盛名不符,他似乎永远都是那种昏昏欲睡的样子。

“老头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蒙梁很惊喜。

老人从腰间解下葫芦,狠狠的灌了一口。世人皆知,古玄秋爱酒。蒙梁也知。

老人撇撇嘴,“没大没小”。然后将葫芦抛向蒙梁。

蒙梁伸手接住,也不避讳,张口便饮了一口。老人看着他,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长缝,平静地开口:“喝完。”

“嗯?”蒙梁挑了挑眉。但还是仰起头,很快便喝完了一壶酒。

他将葫芦又扔给古玄秋;“老头子,怎么了?”

“有客人到,你随我来吧。”老人开口说到,然后便转身慢悠悠地走着。

蒙梁在后也跟着,把剑横背在肩上,双手搭在剑的两端,“老头子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什么人来了,还要本小爷亲自去见?”

老人停下步子,转身看着蒙梁,也不言语。却看得蒙梁有些发怵,蒙讲摆了摆手,讪讪地笑着;“您走您走,我不问就是了。”

老人开口:“蒙梁,你到离山有多久了?”

蒙梁眼中神采缓缓退去,他开口道:“十六年了。”

“呵呵。”老人淡淡地笑道。

“十六年,觉得离山如何?”老人缓缓地走着,蒙梁听了,摆摆手,“冻不死也饿不死,隔段时间还能挨顿打,这**离山!”蒙梁说着,声音却越来越小。

老人转身,“嗯?你说什么?”

“没?”蒙梁立即拱手,一本正经说道:“弟子谨遵师尊教诲,刻苦习剑,必不忘离山誓言,以护佑天下苍生为己任。”

老人停住脚步,“蒙梁,你记住我一句话。”

蒙梁俯身:“请师尊示下。”

老人望着他,开口:“你的心该系着你自己,而不是天下。明白吗?”

蒙梁有些疑惑:“师尊?”

“走吧。”老人却打断了他,再不言语。

陈处西南,本身以山地为多。离山,也是天下石峰,而离山宗门则建于半山之处,虽只是半山,却也是难得的险秀奇景。宗门大殿向西,山体有一道横向的裂隙,如同皲裂的犬齿。

莫约百丈处,有一块凸起的巨石,一座小亭顺势而建,深嵌其中。

一个男人一身长袍,负手而立,背对离山,他面前,则是浩然的云海,看起来,竟然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也或许,在这样的奇景下,谁的心里都会有几分澎湃,站在高处,看到的,不只是景观,还有人间。

权力之毒,自古就是于此。

男人轻合双眼,任凭微风吹鬓角的白发,他,比任何人都懂得分寸。

老人带着蒙梁来到男人身边,和男人并肩而立,也望向远方的长天:“人我带来了。但你真的舍得吗?”

男人淡淡的开口,看不出喜悲:“当年他才十一岁,就做好了选择,他有他的人生,也有蒙家血脉的责任,何来舍与得之说?”

说罢,他转身,嘴角却悄悄溢出一丝笑意:“对吗,小梁?”

望着男人,蒙梁的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努力的迈开步子朝男人走去,很慢,一步又一步。

自从那个夜里他独自离开,十一岁到现在的二十七岁,足足十六年了,蒙梁一次都没能见过他。

十六年的日夜,蒙梁一次次的忘记,又一次次的记起。他有时候都会迷茫,蒙家的血海深仇,他的父亲,真的存在吗?还是,那只是一个梦。

或许,他自己就是一个梦,醒来的那一刻就会消失。

一抹温热的泪从蒙梁的眼角落下:“父亲!真的,是你吗?!”

蒙极,楚国的北疆王。现在,却只是一个十六年没有见过自己孩子的父亲,十六年,蒙梁变了许多,褪去了幼稚,变得更锋利,更强大,成为了一柄可以守护一切的剑。蒙极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知道,这是他的孩子。

蒙极轻笑:“小梁。”然后走过去,将蒙梁拥入怀中。

“我知道你这些年一个人有多不容易,有我在,会没事的,蒙家,永远由我扛着。”

“啊……”蒙梁紧紧的抱住男人,哭出了声,十六年前,他初到离山,也会有很多害怕,也哭过很多。后来,他知道只有强大,才能不再哭泣。

于是,那个弱小的男孩儿消失了,取代他的是一个放荡不羁的绝世天才。后来,他和他的剑一样锋利,后来,他和他的剑一样骄傲。

可现在,他终于可以外回一次十一岁,再做一次那个十一岁的孩子。

许久,蒙梁抬头。“父亲!”

没有羞涩,没有惶恐,多年的念想都在这一刻圆满。

蒙极也变了许多,十年前,他刚硬霸道,像一柄锋利到极致的槊,像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野兽。而如今,他却如同打磨到极致的圆石,看不到一丝尖刺,看不到一丝光芒,只有暗暗的厚重无深沉。

“父亲,你终于回来了,楚国?……”蒙梁开口问到。

蒙梁在离山,却并不是不通外界的消息。数十年前,蒙氏一脉被屠,独留蒙极一人,不但无罪,反而被楚皇敕封为北疆王。不知有多少自诩名门正派的侠义之士唾弃他贪生怕死,说他是出卖了自己的兄长,出卖了蒙家才换来的拜将封侯。

蒙极就这样,背着十几年的骂名,守着虎豹骑,守着楚国的北疆。

蒙梁也知道,楚皇,他这辈子最恨的人,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了。

蒙极笑笑:“有我在,楚国就永远在。”

离山后堂。

蒙极带着蒙梁重重俯身:“古前辈育我儿十六年,这份恩情,晚辈无以为报,定生死相铭。”

古玄秋看着这父子俩,很坦然的受了这一拜。

“你该知道,当年为何我愿意让他留在离山。”

蒙极抬头:“晚辈明白。”

“这么多年,这孩子我很喜欢,你懂吗?”

蒙极却摇摇头:“前辈,这是他该去做的,蒙家的人,不该逃。”

老人不可否置:“这是蒙太的道理,不该是蒙家的,也不该是他的。”

蒙极道:“不,蒙家的人从来不是为了蒙家。”蒙极盯住老人的眼睛,“十六年,我才明白大哥的苦心,他心里装的,不是蒙家,而是楚国,是整个天下。”

老人思索片刻,缓缓开口:“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想你继续走他的路。秦王死了,就该结束了。”

蒙极叹了一口气:“是啊,结束了。”

他直视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所以,我现在,是北疆王。”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古玄秋第一次在这个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不该有的东西,他感到一丝淡淡的不安。

许久,蒙极开口:“我来,是为了带蒙梁走的。”

老人点头:“嗯,自然。”

“离山第四十七代弟子蒙梁听命!”

蒙梁俯身跪倒:“弟子在!”

老人开口:“从即日起,废除你离山弟子的身份,你,也不再是我古玄秋之徒!”

“师尊!”蒙梁猛然抬起头,“为什么!”

古玄秋却不再言语,只是看了他一眼,如同对所有的漠然一般,蒙梁,再激不起他的神采。而后,缓缓离去。

蒙梁立刻起身,想要去追赶,可一股无形的威压蓦然地将他压倒,让他再难动分毫。

蒙梁额头的青筋暴起,眼色变得越发的血红,汗水从他身上不断渗下,他全力抵挡着这股压力。

“父亲!为——什么!”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

蒙极开口:“他,是为了你好。”

蒙极绕着蒙梁,缓缓踱步:“孩子,天,要变了。”

“这和师尊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要逐我出离山。”蒙梁望向男人。

“父亲!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为什么?!”

蒙极一挥手,那股压力便瞬间消散而去,蒙梁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离山,有离山的事。”男人说道:“知道太多,对你并无好处。有些事,你只能试着接受。”

蒙梁瘫坐在地,努力地理解着这些模棱两可的话,半晌,他忽地一笑:“父亲,孩儿听话。”

然后他端起身子,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猩红的血从他额头渗出。

他抬起头,朝着亭栏大声地喊着。

“老家伙,你记住,我蒙梁还是你的弟子。蒙梁!永远是离山之徒!”

远处,老人混浊的眼眸仍然没有一丝波动,可那一句句“离山之徒”他却听得清清楚楚。片刻,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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