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风景如画。站在杭州城外,极目远望,虽然只是初春,但满眼已是草绿花红、天蓝水清,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
一阵小雨,不期而至。刚刚还清朗朗的天地万物,刹那间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就连几个散学归来的儿童,都迷恋于这杏花春雨的景致之中,玩耍嬉戏,忘却了归程。
世间皆传“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意指江南美景天下无双,苏杭之秀冠于江南,若能身临其中,一定会感觉此话绝不是虚传。
浩淼的钱塘江边上,有一家百年老酒店,名唤“观潮楼”。此店虽规模不大,但店中“纯色醋鱼”、“十八花雕酒”和“孤山毛龙井”号称三绝,名声之隆,享誉三吴。连百里千里之外的一些名商富贾,也慕名买舟而来,一掷千金,只为一饱口福。
因时辰尚早,而且烟雨蒙蒙,此时观潮楼中客人不多,梁若青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望着窗外春雨中隐约可见的山水,不觉心旷神怡,端起面前的花雕酒,一饮而尽,一股浓郁的酒香自口入腹,刹那间散布全身,不自禁地叫道:“好酒。”
“客官,我们这里的花雕美酒可是全杭州城最好的。”店小二走了过来,笑着说道:“不过好酒要有好菜,今天我们店里新进了一批钱塘鲑鱼,肉肥味美,价格也合适,客官要不要尝尝?”
“我倒是很想尝尝。”梁若青微微一笑:“不过说句实话,我自中原南下以来,已有月余,每日里只是饮酒游玩,开支甚大。我现在已是囊中羞涩,再过两天,恐怕连这花雕美酒也要与我无缘了。”
店小二听了,有些失望,转过身去要走。忽然间似乎想起什么来,回头来细细地看了看梁若青。梁若青见他眼神有异,问道:“小哥你看什么?”店小二问道:“客官,冒昧问一句,你是练武之人吧?”梁若青微微一笑,点头道:“我自幼也学了些武艺,虽然不是很精,但行走江湖也够用了。”店小二哈哈一笑,道:“我看客官也像是练武之人,既然缺钱,何不到虞大官人府上去?”
“虞大官人?”梁若青问道:“那是谁?”
“虞大官人名讳世龙,是我们杭州城的首富,家里的钱哪,多得都数不清,而且虞大官人生平乐善好施,凡是遇到缺钱花而求上门的江湖豪杰,他都会重金相赠,从不吝啬。”店小二说起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原来是这样。”梁若青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我虽然贫困,但却不愿做那种依附权贵、乞金讨饭之事。”
听梁若青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店小二有些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几天虞大官人正在家里设擂比武,声明凡是三十岁以下的侠士都可参加。我看客官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去了必定能获得虞大官人的垂青,一举夺魁,到时候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岂不更好?”
“外貌长相与比武成败竟然也有关系?”听了店小二的话,梁若青心中暗自好笑,但见小二说在兴头上,也未去点破,转念一想,不觉有些心动:“荣华富贵自己不稀罕,但如果能夺个头名,岂不能在江南武林中扬名立万、声动江湖?”随即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多谢小哥指点明路,我这便去。如果真能借你的吉言,搏个头彩,回头我一定重谢于你。”
此时细雨已停,山川花草在春雨润泽后,更加显得娇媚无限。
虞府位于钱塘江畔上,房屋久历风雨,显得有些灰暗陈旧。但虞姓乃江南大族,六朝之时曾权倾江南、名动九州,此时虽然已经衰败,仍然在泛泛之中显露出一股威严与霸气。
梁若青一到虞府门口,便有人过来引他入府,态度诚恳而又热情。
偌大的一个院子内,黑压压的或站或坐有近百人。院子中间有一个宽大的擂台,两人正在搏斗,一看便知武功不错。
梁若青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坐下,远远地看着擂台上的两人相斗。只见台上的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恰好辨别得分明。那胖子虽然又高又胖,动作却甚是灵巧,手中一根狼牙棒舞得呼呼生风,不时搏得众人的一阵喝彩。那瘦子身材瘦小,手执单刀,在那胖子的周围来回飞转,却不敢与胖子手中的狼牙棒硬踫。
跟师父学艺五年,梁若青不仅武功大成,而且江湖阅历也颇有长进,只看了两三招,便知那瘦子必败无疑。果然过不多时,台上二人又斗了十多招,那瘦子一不小心,手中单刀踫上了狼牙棒,顿时脱手而飞。那胖子趁他立足不稳,抬起脚来,正踢中他的胸口,那瘦子大叫一声,跌下台来。
那胖子收住身形,冲台下一抱拳,笑嘻嘻地说道:“承让,承让。”那瘦子哼了一声,甩手离去。
旁边虞府管家走上台来,说道:“常君可少侠连赢三局,可以暂时休息一下。”那胖子常君可叫道:“休息个鸟。还有谁不服的,快快上来比试比试。象这样打一场休息一会儿,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
看着常君可志得意满的样子,梁若青不再去理会他。向院子里随意看了看,眼睛无意中注意到了院子角落里的一帮人,为首的是一个黑衣青年,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脸长得甚是宽大,一双鹰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身后的七八个人身材矫健,一看武功都不弱。
又是一柱香的工夫,常君可已连胜六场,虽然已是大汗淋漓,但他脸上却得意洋洋,在台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有么,还有上来的么?要是没有的话,我可就是第一了。”
“我来。”一声低叫,院角的那黑衣青年分开众人,纵身上台。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中一股阴气,仿佛冬天里的寒流,让人不自觉得从后背上生出一道凉气。
常君可道:“来人先报个名,我常君可手下不打无名之辈。”
那黑衣青年冷冷一笑,道:“我叫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的名字一出口,台下顿时一阵哄闹。梁若青曾听别人说过,宇文成都是当今皇帝的宠臣宇文化及的长子,天生神力,自小又得世外高人的教导,成年后更是勇冠三军,武功之高,名气之盛,天下无人不知。
台上的常君可听了不禁一愣,忽觉心中怯意暗生。但随即想到自己已连赢六场,而且赢得都甚为轻松,可见自己的功夫也是不低。宇文成都名气虽大,但那大多是世人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出来的,他真正的武功到底如何,却从未有人见过。今日之事,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自己能打败宇文成都,便可一举成名。即使不敌,估计也可全身而退。想到这里,常君可一抱拳,道:“原来是宇文公子,在下失敬了。今日之事,你我既然同在台上,非要分个输赢不可。那咱们就空手过过招吧,免得伤了和气。请公子动手吧。”他是想宇文成都既然长在军中,对于武器必定很熟,自己空手与他过招,赢的希望会更大。
宇文成都冷笑道:“你用你的狼牙棒吧,空手你不行。”
常君可听他语气冰冷,言语之中对自己甚为藐视,心中怒气渐生,不再说话,舞动狼牙棒攻向宇文成都,他因痛恨宇文成都的无礼,又忌惮于他的威名,是以一上来便使出自己的成名绝技“六绝棒”。
宇文成都见他狼牙棒呼呼生风,似挟有千钧之势,却又如长剑一般灵巧,刹那间已连攻出十余式,知道厉害,不敢硬接,只是左右躲闪,伺机下手。
台下的人见二人斗得精彩,纷纷鼓掌叫好。
常君可的“六绝棒”虽然只有六招,但每招都有十余式变化,确是厉害无比,平时也不常用。不料今日遇到强敌,使出数十式却不能碰到对手一点衣衫,心中暗自惊心,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当下打定主意,后撤三步,便想认输。
宇文成都见他后退,心中明白他的意图,有心放他一马。但转念一想,若这样让他下去,马上就会有人上台挑战,到时拼斗连连不断,费时又费力,不如趁机下重手,杀鸡儆猴,立下威名。想到此处,身体猛地前纵,看准常君可招式中的一丝破绽,左手抓住狼牙棒,右手虚点三式,趁常君可分神之际,右手五指紧紧扣住常君可的咽喉。
众人见胜负已分,常君可又命悬一线,不知宇文成都如何处置,不禁静了下来,注视着台上。
宇文成都道:“你跪下来叫我三声爷爷,我便饶你性命。”
常君可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今日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你的便。但若让我心服口服,却万万不能。”
“不服是不是?”宇文成都道:“那我帮帮你。”右脚提起,直向常君可小腿踢去,只听一声微响,常君可身子一晃,险些摔倒,似是左腿骨已断。但常君可右腿猛地一用力,硬生生地用单腿站直了身子,大骂道:“宇文成都,你这个畜生,有种就杀了老子,否则老子不会放过你,叫你不得好死。”随即一张嘴,一口浓痰直向宇文成都脸上吐去。
两人离得很近,宇文成都没有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招,竟没有躲开,浓痰正好吐在他的口鼻之间,显得很是狼狈。宇文成都甩手将狼牙棒扔到地上,用手一擦脸上的浓痰,怒道:“好,你想死,我便送你上西天。”手上用力,要将常君可的喉头捏断。
台下众人眼看常君可性命不保,不禁一片哗然。但众人知道自己非其对手,宇文成都又来头太大,一时间竟无人出面制止。
宇文成都用眼睛余光扫了台下一眼,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不禁心中得意。眼见常君可脸色苍白,眼睛之中却仍露有一股倔强之色,心中一狠,准备痛下杀手。
“嗤”地一声微响,一枚暗器向宇文成都后心袭来。宇文成都听风辨力,知道来人内力不弱,自己若不躲闪,定可将常君可杀死,但自己多半也会在暗器的打击之下受伤。此时的他已胜劵在握,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向右一闪,右手护住前胸,以防常君可偷袭,左手一挥,将暗器打落在地。忽觉面前一闪,一个人影飘上台来。
当地一声轻响,那暗器掉落在台上,竟是一枚铜钱。
出手救人的正是梁若青。
梁若青开始本无意去管二人之间的纷争,况且宇文成都来头太大,他也不想给自己去招惹麻烦。但看着常君可命在旦夕,梁若青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师父平日里的教诲。况且不知为什么,梁若青心头对宇文成都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厌恶之情,也许是他的名头太响,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冷。
旁边两个虞府家丁走过来,将常君可抬了下去。
站在宇文成都的面前,梁若青丝毫轻松不起来。学艺五年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压力。虽然他心中对宇文成都厌恶依旧,但直觉告诉他,面前的是一个劲敌。
宇文成都也不说话,双眼半睁,身子猛地前扑,双掌推出。梁若青见他身材高大,内力深厚,不愿与他以硬碰硬,身子微转,避开宇文成都的掌力,随即还了一招。
梁若青的师祖武功卓绝,对于各门派的功夫都有涉猎。但由于梁若青的师父以女儿身练功,灵巧有余却力量不足,只是从师门学到了一些轻柔的功夫。因此梁若青虽为男子,功夫却依然走的是轻柔灵活的路子,宇文成都的武功却是刚猛异常,因此二人争斗,一刚一柔,一快一慢,套路截然相反,却也势均力敌。
宇文成都斗到绝妙之时,大喊一声,双掌推出,直如雷霆万钧、怒涛拍岸。梁若青只觉一股浑厚霸道的掌力向自己击来,霎时间将自己紧紧地包围在其中,不觉大惊,忽得心头灵光一闪,“啊”地一声,向后便倒。
台下众人见梁若青倒地,跟着也是一阵惊叫。
宇文成都一击成功,面露得意之色,收手向前走了两步,意图看个究竟。梁若青趁此机会,猛地如弹球一般,自台上一跃而起,右掌拍出,使出师门绝学“千丝万缕手”。这是他师父独创的武功,江湖上少有见闻,一掌击出,登时幻化成十余只手掌,犹如佛寺中的千手观音一般,威力无比。宇文成都也是久经战场,知道在这十余只手掌之中,只有一只是真实的,但他功夫与梁若青只在伯仲之间,一时间却无法判断准确。趁他一愣之暇,梁若青闪到他的身后,伸掌抵住他的后背死穴,留劲不发。宇文成都只觉自己背上一股内力传来,知道胜负已定,徒争无益。他虽然外表粗鲁、手段毒辣,却也能屈能伸、当机立断,双手下垂,放弃了抵抗。
梁若青在关键时候使出师传绝技,一击成功,心中也是暗自侥幸。看了一眼躺在台下的常君可,对宇文成都道:“你跪下来向常君可陪个不是,我便放了你。”
“你休想。”宇文成都喝道:“我宇文家是何等家族,怎么会受你的威胁。”
“那好。”梁若青双眼一瞪:“你宇文家族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听说过,但我从你身上也能猜出几分来。今天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想起刚才宇文成都的出手狠毒,梁若青心中怒气渐盛,伸右掌放在宇文成都的肩头,直向下压去。
宇文成都只觉得肩上似有千斤重的担子压了下来,双腿不由得软了下去。但他不愿受此耻辱,双腿一挺,直上反击。两股内力一交,微一声响,宇文成都右腿猛地弯了下去,跪在台上,竟将台上的一块木板压断,随即宇文成都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登时变得惨白。
梁若青见此情景,知他受伤不轻,想自己与他本无冤无仇,只是想给他一点教训,帮断腿的常君可出一口恶气,没想到却是这种结局,到此时他心下不禁愧然,已不愿再难为宇文成都,双手一松,道:“你走吧。”
宇文成都颤微微站起来,一步步走下台去。此时的他,步履蹒跚,哪里还有半点武林高手的模样?
旁边宇文成都的几个的亲随,跑过来扶住宇文成都,回头看着梁若青,脸露怒色,却也不敢过来寻仇。
梁若青眼光一直盯着宇文成都,只见他慢慢地走到大门口,猛地回头一望,双眼射出一股摄人心魄的光芒,梁若青不由得心头一震。
虞府管家走上台来,高声喊道:“这一局梁若青梁少侠胜,台下还有没有要上台比武的?”
连喊三声,台下无人上台。适才梁若青与宇文成都的一场恶斗,台下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各人自忖上台也不是梁若青的对手,只是自取其辱而已。虞府管家道:“既然没有人上台,那这位梁若青少侠便是今天的武功状元了。”顿一顿,又道:“各位武林豪杰能光临敝府捧场,本府上下深表感谢,本府为每位朋友准备了一点薄礼,万望笑纳,在比武中受伤的朋友,所有费用由本府一力承担。下面本府还有大事要办,对不住大家了。”
听虞府下了逐客令,台下众人也不勉强,不多时便已走得精光。
“梁少侠,请留步。”虞府管家看梁若青跳下台来,急忙追上前,道:“梁少侠既然赢得了比武,拔了头彩,请到正房与我家主人一叙。”
“这……”梁若青见他没有什么恶意,便点头同意,随他进了正房。
房中有三四位老者,看衣着都是本乡豪族富绅。一番寒喧,众人公推梁若青在中间椅子上坐下。虞府管家大声喊道:“贵客已定,上酒。”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后堂走出一位少女,手中捧着一个托盘,盘中是一坛美酒,上面系着一根红丝带。
那少女来到桌前,双膝跪下,将托盘举到梁若青面前,说道:“请官人开封品酒。”梁若青急忙接过托盘放在桌上,顺手将那少女扶了起来,只见那少女甚是美貌,身材虽显娇弱,却流露出一股大家闺秀特有的风范与气质。
梁若青自小跟随师父流落江湖,所接触的大多是一些性情豪爽的江湖侠客,对于儿女之情知之甚少,此时忽见这风情万种的江南佳丽,不禁血液上涌、浑身发热、心跳加快,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那少女,竟忘记了回避。恰巧那少女也抬头向他看来,只见那少女的两眼之中,似两湾清泉,溢满了柔情。见梁若青盯着自己,那少女登时将目光移向别处,脸上显出两朵红晕,娇媚无限。
“请官人给客人倒酒。”那少女红着脸又说了一句话。
梁若青转过身来,左手扶住酒坛,右手按住封泥,微一用力,将封泥揭去,打开酒坛盖子,一股酒香扑面而来。梁若青抱起酒坛,将几位富绅面前的酒杯倒满,只见杯中的酒殷红如血,甚是香醇。
那少女端起酒杯,双手敬到梁若青面前,低着头说道:“请官人饮一杯酒。”梁若青接过酒杯,冲那少女微微一笑,双手举杯,正欲饮酒,突然间感觉到一股异常的气息。
他虽然年龄不算大,但流浪江湖日久,经验自是不浅。情急之中不及躲闪,身体向后猛倾,只见那少女手执一柄匕首,向梁若青前胸刺来。
“雪君,不得放肆!”一声呵叫,声如洪钟,自内堂传来。
梁若青正欲反击,听此声音,忽然心中醒悟,右手微动,一指点在那少女雪君的匕首上,啪的一声,那匕首竟断为两截,原来是一把木制匕首。
这时从内堂走出五六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老者,须发已经灰白过半,脸庞却甚是白净,显然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缘故。那老者冲梁若青一抱拳,道:“老夫虞世龙,是本府的主人。小女无礼,冒犯了贵客,都是老夫平日里缺少了管教,请梁少侠海涵。”梁若青急忙施礼,笑道:“令爱与在下开玩笑呢,员外不必当真。”
虞世龙哈哈一笑,说道:“梁少侠真是豪爽,老夫佩服。来,请干了这杯劣酒。”
梁若青微一点头,将酒一饮而尽。只觉酒香自口入腹,说不出的舒服,比起他在观潮楼酒家喝的花雕美酒,味道又强了不知多少倍。不自觉地赞道:“好酒”。放下杯子后,无意中却发现那少女雪君的脸上充满着羞涩和欢喜的神色。
“好!好!好!”几位富绅看梁若青饮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口中不断地称赞叫好。雪君却脸上又是一红,扭身跑进内堂。
座上一年老富绅站起身来,冲虞世龙抱拳道:“梁少侠才情人品,天下无双。恭喜虞大老爷得此佳婿。在下不才,要讨杯喜酒喝了。”
虞世龙脸上现出喜庆的神色,冲各位富绅一边道“同喜同喜。”一边对梁若青说道:“贤婿,还不谢过众家伯伯叔叔。”
“贤婿?”梁若青一愣,转向虞府管家。眼中显出询问之意。虞府管家面带笑容道:“姑爷是北方人吧?怪不得不懂我们这里的风俗。你刚才喝过了我们家小姐的‘女儿红’,自然便是虞府的姑爷了。”
“女儿红?”梁若青向酒杯看去,只见酒杯中残留的一点美酒,殷红如血,浓香扑鼻。突然间,他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初来杭州时听到的本地风俗的一些传说:
原来在江浙一带,古有民俗,女儿出生之日,父母便要酿上一坛美酒,埋到梨花树下,历时十余年,待到女儿出嫁之时取出招待姑爷与客人,因那酒殷红如血,香味醇厚,故名“女儿红”,又因多在女儿十八岁出闺之时启封饮用,所以又名“九九女儿红”。这香气四溢的“女儿红”美酒之中,不知沉浸了多少如花少女的青春美梦。
今日虞府正逢小姐虞雪君十八岁生日,虞世龙在家摆下擂台,以武招亲,但怕所得非人,所以事先并不言明。梁若青在比武中胜出,只是武功第一,而后来雪君捧出“女儿红”酒,让他开封饮用,就代表着以身相许之意了。如果梁若青不同意这门亲事,可以以身体不适或是不善饮酒来推却。如果那样,虞府也不会揭开这个谜底,以保全双方的面子。而梁若青在不知风俗的情况下,揭开了“女儿红”尘封了十余年的封泥,便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梁若青无意之中完成了全部的定亲过程,心中不知是喜?是愁?想自己自幼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姊妹,不得已漂泊江湖,孤苦伶仃。如今忽然攀得一门高亲,自此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未婚妻又是美貌可人,能不让人欣喜?但自己出身贫寒,又怎么能够与杭州首富之家攀亲?况且自己虽武功小有成就,却大事未成,又怎么能迷恋于这儿女情长之中?想想这些,不禁又让人愁绪满怀。
虞世龙见梁若青有些发呆,只道他是喜欢得傻了,也不十分见怪。他一生历经磨难,阅人无数,从梁若青今天的所作所为之中,早已看出梁若青的道德人品,与他温柔貌美的宝贝女儿雪君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这让他十分满意。他哈哈一笑,道:“好!好!天意!天意!”
一白发老者问道:“不知虞大老爷要将佳期定在什么时候,我们也好提前准备一下。”虞世龙哈哈一笑道:“我已找人算过,下月初十即是好日子。到时候可要请各位乡邻好友来捧个人场。”众人纷纷道“一定,一定。”
待众人散尽,虞世龙将梁若青留在府中,仔细询问了一下他的家世。梁若青出身贫寒,身无长物,自觉高攀了这一门亲事,说话之时略显尴尬,但虞家乃江南大族,于钱财上自是看得甚轻。虞世龙生性豪迈,看重的是人品才能,亦并非重财之人,况且他还有别的目的,更不会过分追求梁若青的家世出身,笑道:“贤婿不必过谦,咱们虞家虽非豪门大族,家底也算不薄,况且我一生无子,只有雪儿一女,百年之后,这偌大的家业,岂不都是你们的?因此财产一事,莫再提起。只是雪儿自幼失了娘亲的管教,性子可能顽皮了些,请贤婿以后多担待些。”梁若青摇头道:“我看令嫒性子是极好的。”虞世龙微微一笑,道:“她的性子,你处久了,自然摸得清楚。咱们江南地区,远离中原风土,于礼法上看得甚轻,并没有诸多的对于女儿出门和男女交往的限制。自明日起,你就和雪儿一起,带几个丫鬟仆人,到外面看一看,玩一玩,多多欣赏一下江南的风景,同时也相互多了解一下,等成亲以后,会相处得更加融洽。”
此后的一个月,梁若青与雪君带着两名丫鬟两名仆人,游遍了杭州周围府县的山山水水。杭州城自六朝以来繁盛无衰,好看好玩的地方着实不少,二人一个月里也只游玩了大部分。梁若青与雪君二人自婚期定下以后,都已彼此认可了对方,心中自是没有隔阂,每日里结伴出游,或是游于名山大川,或是戏于花间小径,从彼此陌生到相互了解,从相互矜持到耳鬓厮磨,感情的种子已在二人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这一日,二人重游西湖,命丫鬟仆人在岸上等候,梁若青独自摇橹,载着雪君泛舟于湖水之上,此时虽未到荷花盛开的时节,但荷叶碧绿,湖水青青,湖水中不时游来各色的金鱼,令二人心情大悦。雪君将带来的食物扔进水中,招来一群群的各色金鱼抢食。
忽然,梁若青手中船橹迅速挥出,啪的一声击在水面上,激起一阵水花,一些水珠竟溅在了雪君的脸上身上,雪君微一皱眉,嗔道:“青哥哥,你在做什么?”梁若青笑道:“我看这湖中鲤鱼长得肥美,想捉些来给你烤了吃。”雪君闻言顿时兴奋起来,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水珠,探头向湖面看去,问道:“那你捉到鱼了么?”梁若青微微一笑,手中船橹轻轻一挑,将一条飘在湖面上的红色鲤鱼扔进船舱,说道:“这条鱼有三四斤,但还不够咱们六个人吃的,我再捉几条。”雪君道:“好,我来扔食物,把鱼吸引过来。”
不多时,梁若青又捉了四条鲤鱼,湖中野生鲤鱼虽大小不一,但甚是肥美,大的四五斤,小的也一斤有余,雪君赞道:“青哥哥,你用船橹就能捉鱼,这手本事我是第一次见。”梁若青道:“我自幼生于山野林间,求生的本领自是与常人不同。若是要等到有网才能捉鱼,恐怕我早就饿死了。”雪君心中一动,道:“青哥哥,你把你以前的经历说说给我听,好不好?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来历呢。”梁若青略一思索,点头道:“好,我就拣一些说说。我老家在山东沂州府沂山县,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我出生在沂山脚下的一个猎户家庭中,父亲常年在外打猎,我跟随娘亲住在家中,我娘亲性格随和,心地善良,她常说,我们虽然以吃野兽肉为生,但一定在善待那些野兽,不要让野兽临死前受折磨,不要轻意杀还没有长大的野兽。她的这些话我一直记得。”雪君道:“善良的人,都有好报。她老人家现在还好吧?”梁若青摇了摇头,语气有些伤感:“现在天下大乱,好人哪有好报?我娘亲在我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雪君一时无语,安慰道:“对不起,青哥哥。”。梁若青道:“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也走出来了。——我娘亲去世后,由于我太小,不能跟随父亲上山打猎,父亲便把我送到了一个亲戚家中。那个亲戚离我家不远,名叫诸葛文,听说是三国名相诸葛亮的后裔,精通读书,在村中作私塾先生,教了七八个小孩。因他无妻无子,一个人独居,所以对我很好,除了照顾我的日常吃住外,还把我安排在私塾中读书,因此我得以识得几个字,没有成为一个睁眼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雪妹,我看你家中有很多书籍,你从小一定读过不少书吧。”雪君点头道:“是的,我和你命运差不多,也是母亲早亡,父亲又忙于家事,顾不上管我,因此我自小便与书籍为伴,读了不少的书,也养成了喜静不喜动的性格。”梁若青叹道:“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雪君笑道:“咱们不感叹了,青哥哥,你接着说你的故事吧。”梁若青道:“好。虽然我只跟着诸葛叔叔读了两年的书,但他教会了我很多道理,我在他家读了很多历史名人的故事,从那些故事中,我学会了如何与人相处,懂得父亲的辛苦与无奈,也明白了家国情怀与天下苍生。”
雪君听到历史名人,登时兴趣大增,问道:“青哥哥,你都读过哪些历史名人,跟我说说呗。”梁若青微一思索,说道:“给我印象最深的,有屈原、冉闵,还有刘秀与洛阳守将朱鲔的故事。”雪君道:“屈原是战国时期楚国人,一生胸怀祖国,心系天下苍生,看到百姓生活困苦,感叹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最后因国家破灭,自觉无力回天,投江而死。冉闵是五胡乱华时汉族的大功臣,曾颁布《杀胡令》,救北方汉族百姓于水火之中。刘秀是后汉开国皇帝,这三个人,我都知道,但这个朱鲔与刘秀的故事,我小时候似乎看过,但不记得了。青哥哥,你再给我说说呗。”梁若青道:“我大约还记得。朱鲔是更始帝刘玄手下的大司马,是参与杀害刘秀的哥哥刘演的主谋之一,也曾劝告刘玄早日除掉刘秀,后来朱鲔任洛阳守将,刘秀率军攻打洛阳,朱鲔死战坚守,坚持了数月之久,双方皆损失惨重。刘秀为减少军队伤亡,也为洛阳城中百姓考虑,决定派人劝降朱鲔,朱鲔以自己曾杀害刘演为由,不敢投降,刘秀指着黄河水发誓,决不算旧帐,朱鲔感其诚意,遂自缚投降。刘秀依照誓言,不仅赦免了朱鲔的罪责,还将他封了侯。”雪君赞道:“刘秀有如此肚量胸襟,难怪能前汉灭亡后,延续汉祚二百余年。”梁若青道:“能把天下苍生放在心中的人,老天一定不会负他。这是诸葛叔叔教我的话。”雪君闻言一愣,抬头看了看梁若青清秀英俊的脸庞,忽觉心中一热,脸上微微发红。急忙转移话题道:“青哥哥,咱们先不管天下苍生了,你再说说你的事呗。”
梁若青没有注意到雪君表情的变化,只是沉浸在往事之中:“我在诸葛叔叔家呆了两年多,后来我父亲把我接了回去,从那以后,我便跟随父亲上山打猎、下河捕鱼。两三年的时间里,我也学会了不少打猎捕鱼的本领,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父子同心,相依为命,心中倒也快乐。”顿了顿,脸上忽然现出悲痛的神色:“只可惜那样了苦日子,也只维持了三年左右的时间。那一年,我们的皇帝忽然要讨伐大海那边的高丽国,据说是兵分两路,一路走辽东陆路,一路走山东海路。沂山县连夜出了告示,每家都要出一个壮丁,或是入伍当兵,或是为军队运粮,或是到蓬莱海边去造兵船,如果实在没有壮丁可出,就要出银钱。我家没有银钱,我父亲也不愿去从军运粮或造船,便带着我逃进了沂山深处躲了起来。本来我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但有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告诉我,他要去沂山县城救诸葛叔叔,让我暂时自己呆在家中,吃的用的他都已为我准备好。原来诸葛叔叔因辱骂官差,被抓了起来,听说要被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雪君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祥预感,颤声问道:“那你父亲回来了没有?”梁若青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父亲走后,我独自呆在深山的住处,每日坐在门前盼望着父亲的身影。谁知一等就是两个多月,父亲再也没有回来。后来,父亲为我准备的食物吃光了,我一个人又不敢进深山打猎,只是在附近的小河中捉些鱼虾、采些野果充饥。这样又坚持了一个多月,天气逐渐变冷,一场大雪封山,鱼虾野果都已没有了踪影。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得独自一人走出深山,来到诸葛叔叔家中。诸葛叔叔的家早已败落,我一时也无去处,便晚上回去过夜,白天外出找点食物。当时的我,和一个小乞丐没什么区别,因此也无人来问我的来历。在地主老爷的白眼与富人家恶狗的狂叫中,我尝尽了世间的炎凉。就在那时,我无意中听到了一个让我悲痛欲绝的消息。”
雪君听得手心里全是汗水,颤声问道:“是不是和你父亲有关的消息?”梁若青点头道:“是的。原来我父亲和诸葛叔叔,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已经被官府杀害了。当时我父亲独自一人,到刑场上去救诸葛叔叔,却被官兵抓住,与诸葛叔叔一起被即时处斩了。”雪君听得心口一紧,抓住梁若青的手,安慰道:“青哥哥,节哀。”
梁若青没有理会雪君的安慰,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后,疯一般地跑到沂山县城东的乱坟岗,听说在监狱中病死的人,在刑场上被处死的人,如果没有家人收尸,都会被扔到那里。但因为时间太久了,我没有能找到父亲和诸葛叔叔的遗体,却遇上了七八个官兵。那些官兵见我孤身一人,便想捉了我杀死,冒充盗贼邀功。我人小力弱,又连续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哪里是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官兵的对手?没几个瞬间,我便被打倒在地上,眼看闪着寒光的长刀向我头上砍来,我只能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雪君只听得胆战心惊,她明知道梁若青现在就坐在自己面前,安然无恙,还是颤声问道:“后来怎么样了?你没有被杀,对不对?”梁若青微微一笑,抚了抚雪君的头以示安慰,续道:“我当然没有被杀。是我师父救了我。”
“你师父?”雪君有些诧异,问道:“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起过?”梁若青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我师父是一个中年尼姑,法号落花。”
“落花师太?”雪君微觉奇怪:“你师父的法号有些稀奇。”梁若青道:“这其中的含义,你以后会明白的。——我师父武功高强,那几个官兵自然不是她的对手,没过几个回合,那几个官兵便全部倒地毙命。——我师父性格嫉恶如仇,痛恨那几个官兵草菅人命的卑鄙行径,下手便没有留情。救下我后,师父给我扔下了一块碎银子,转身便要离去。我自然不想放过那么好的机会。直觉告诉我,那可能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其实在看到她只用一只拂尘便将那几个官兵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时,我便已下定决心要跟她学武,我不想再过那种流浪的生活,我父亲和诸葛叔叔的大仇还没有报,我需要让自大变强大,需要学一身高强的本领,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于是,我便跟在师父身后,哀求师父教我武功。”
想起了师父,梁若青忽然有些伤感。
“师父走在前面没有言语,只是脚步越来越快。她轻身功夫世间少有,开始时我还能跟得上,但后来师父的身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之外。我望着远处空旷旷的田野,想想以后的日子,禁不住悲从心生,大哭了起来。谁知没哭多久,师父竟然出现在了我身后,轻声问我为什么哭。我跪在师父的面前,一边哭泣着,一边将我的遭遇简单地说了说,并强烈地表达了我要学武的愿望。师父听后,沉思了良久,没有立即答应收我为弟子,但允许我跟在她身边。”
往事悠悠,梁若青的思绪,不由得回到当年:“从那以后,我又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依旧风餐露宿,依旧四处为家,但心中却有了依靠。一年后,师父正式收了我为弟子,却更加严格地督促我习武,更加严密地关注着我的为人行事。其实在我的心中,早已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我自小没了母亲,也没有人用母亲的方式来关心过我,父亲虽然对我很好,却难以替代母亲的位置。直到遇见了师父,我才感到了世间的另外一种亲情。”
“那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在那五年之中,师父领着我走遍了大江南北。有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不在一个地方清修,她说要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找一个人,一个她这一生必须要找到的人。我知道这个人对师父一定很重要,因为有几次我曾看见,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师父,在朗月当空的夜晚,对天长叹,眼中滑落着泪珠。”
“但师父最终也没有能够找到那个人。一个冬天的早晨,师父走了,她给我留了一封信,让我自己去报杀父之仇。五年的朝夕相处、风雨同舟,让我早已习惯了与师父相伴的日子。蓦然分离,我竟然失魂落魄,一时间不知道天地之间、何处是我的容身之处。幸好师父给我留了不少的银子,我短时间内不需要为吃穿发愁。我按照师父的叮嘱,回到沂山县,秘密打听我的杀你仇人。经过一个多月时间,我终于打听到了我全部的杀父仇人:沂山县令吴德、县丞肖茫、县尉栾遥,还有四个差役和二十二名官兵。只是这些人中,吴德在官军征高丽期间,因没有完成军粮供应的任务而被斩首。肖茫早已病死,算是善终。四个差役因受吴德的牵连,被判流放到高丽前线军中效力,估计凶多吉少。二十二名官军也已被调到前线,不知所终。只有栾遥,据说被调到外地任职,但大隋国土庞大,人海茫茫,我暂时还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
其实,有关栾遥的下落,梁若青已打听到了,可能在杭州一带任职,梁若青这一次来杭州,便是为寻找栾遥报仇。只是梁若青不想让雪君参与到此事中来,故而对栾遥的下落隐而不提。
雪君安慰道:“青哥哥,古人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早晚会遇见那个栾遥,报得杀父之仇的。”梁若青点头道:“我也相信我会遇见他。”目光忽然变得坚定无比,连雪君都受到了感染,心性坚定了许多。看着梁若青坚毅的目光,雪君突然感觉与梁若青亲近了许多,从内心里觉得,自己应该多补偿一下梁若青,以让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想到此处,内心里对自己与梁若青的婚礼,也渐渐地期待起来。
一个月后,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在高贵与隆重之中有序地进行着。当司礼喊“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的时候,梁若青的心情也喜庆到了极点。想想马上就可以和雪君携手一生,他似乎坐上了云端,飘飘的,却又甜甜的。
“老爷!”一声惨叫长长地从外面传来,梁若青的心忽地一凉,就像是自盛夏一下子掉进了严冬。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外面冲了进来,旋即摔倒在地,是虞府大管家。他努力地仰起头伸出手来,仿佛要说些什么,但头猛地沉下去,就此一动不动。
梁若青冲过去扶起管家,只见他脸上一道长长的伤痕,正汩汨地向外淌着血。梁若青心中不禁一阵悲伤,亦不由得一阵怒起。他站起身,走出门去,只见院子里吵吵闹闹,站满了官兵,为首的正是一个月前败在他手下的宇文成都。
虞世龙喝道:“宇文成都,你不请自来,当面杀我管家,是何道理?”他知道宇文成都今日来到,定不会是来贺喜的,因此言语之中便十分的不客气。
“哼!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宇文成都眼色阴冷:“虞世龙,你聚众敛财,图谋不轨,有人造你意图谋反,皇上让我来拿你问罪。”虞世龙心中一凛,怒道:“宇文成都,你看中了我的家产,看中了我家小女,派人来索要不成,便诬陷我等良民。你就不怕天理王法么?”宇文成都走近虞世龙,冷冷地一笑,说道:“虞世龙,亏你活了一把年纪,竟还如此地天真。”随即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这大隋,就是我宇文家说了算,我宇文家的话,便是天理,便是王法。识相点,把你家值钱的东西,加上你女儿,给我送到府上去。我可保你一世的荣华富贵。否则,哼哼,你应该知道后果。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你女儿的前程考虑一下。”
虞世龙回头看了一眼雪君,心中思索着对策。宇文成都抬起头来,喊道:“雪君妹妹,你父亲已同意将你许配给我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新娘子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趁着这良辰美景,拜天地入洞房吧。”随即一阵大笑。
宇文成都一喊雪君,梁若青忍不住回头去看,忽觉身边有一只小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右手,扭头一看,只见雪君站在自己的身边,眼里似乎含着泪水,但脸上显现出坚毅的神色,梁若青对她微微一笑,道:“不用怕,有我呢。”雪君点了点头,靠在了梁若青身上。
虞世龙后退两步道:“宇文公子,承蒙你看得起小女,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你们宇文家世代富贵,权倾天下,我们小门小户高攀不起。况且小女已经嫁人,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留下来喝杯喜酒。如果不愿意,请自便吧。”今天是女儿出阁的大喜日子,虽然宇文成都在府里杀了人,但虞世龙却不想因此与宇文成都翻脸。尽管他心中也知道,这是一种幻想,宇文成都既来,就一定不会轻易地善罢干休。
“是你们喝我的喜酒,而不是我喝他们的喜酒,岳父大人不要搞错了。”宇文成都哈哈一笑,忽然脸色一阴,喊道:“梁若青,我来找你再较量一次,你还不出来,难道要当缩头乌龟不成?你再不出来,我可要开杀戒了。”
梁若青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雪君,走到院子中间,虞世龙拦住梁若青:“青儿,要小心。”梁若青点了点头,转身对宇文成都说道:“宇文成都,你一个月前败在我的手下,已是公论。还要再比什么,是不是想再败一次呀。”
宇文成都一听梁若青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自领兵以来,未尝有过败绩,是军中的常胜战将,也是士兵心中崇拜的偶像。一个月前,他败在梁若青的手下,而且受了的极重的内伤,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失败。他今天到来,除了要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外,还要与梁若青重新比试,找回自己失去的面子。因此听了梁若青的话,脸上的神情一闪即逝,伸手抽出单刀,道:“我不想和你啰嗦一些,咱们手底见功夫。”
梁若青叫了声“好”,正要动手,旁边雪君忽道:“青哥哥,你用这剑打他。”递过一柄长剑,梁若青随手接过,向雪君笑了一笑。挺剑向宇文成都刺去。宇文成都也不搭话,单刀斜劈,直向梁若青头上砍来。梁若青知他力大,不敢碰硬,身子一转,剑尖指向他小腹。宇文成都挥刀来格,梁若青不等与他单刀相碰,忽地变招,长剑一挥,削向宇文成都的脖颈。
宇文成都知道整个虞府中只有梁若青堪与他相敌,其余的都不足为患,况且一个月前梁若青在擂台上击败了他,娶得雪君,宇文成都引以为毕生耻辱。此时他带领军队将虞府团团包围,已是控制全局稳操胜券。此时他所想的,只是一举将梁若青击败、一雪前耻,消除心头的遗恨。是以院中帮手虽多,宇文成都却未出声要求相助。他的手下也都知道宇文成都心高气傲的脾气,因此也不敢冒然插手相助。
梁若青跟随师父学艺五年,长剑上的造诣已是不凡,宇文成都久经战阵,武器用得更是得心应手。这一场恶斗与一个月前二人在擂台上的空手相搏,徒增了几分凶险,却也恰是平分秋色,棋逢对手。梁若青相斗之余,目光扫了一下场外,见官兵已将众人围住,单等二人争斗结束,就要出手拿人,不禁心中焦急,知道今日之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捉住宇文成都作虞府的挡箭牌。但他与宇文成都武功相差不大,要活捉住他又谈何容易?想到这里,不敢再分神,剑锋回转,招式一变,剑尖登时幻化成十余点,齐向宇文成都刺去。这一招剑式正是从“千丝万缕”掌法中变化出来的。
宇文成都见梁若青故技重施,心下释然,他一个月前败于这一招,回家后曾特意向师父请教过这一招的破法。此时正好用上,他稳住马步,气凝丹田,双手握住钢刀,大喝一声,猛地斜劈而出。只听“当”地一声,梁若青手中长剑被荡开到一边,十余点剑式消失于无形。
宇文成都一击成功,心下窃喜。梁若青只觉手臂微麻,内力不畅,知道再这样斗下去,不要说活捉宇文成都,就是能不能打赢他,都没有把握。但他闯荡江湖多年,论单打独斗的经验,远比生长于军旅之中的宇文成都丰富,此时见宇文成都面露得意之色,知道机不可失,长剑横削,闪过宇文成都的双眼,身子纵起,掠到宇文成都的身后。宇文成都见他姿式,心知不妙,但他内力虽强,轻功却远不及梁若青,待他欲转身而未转之时,梁若青早已闪到他的身后,随手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梁若青一击成功,心里也暗冒冷汗。刚才他从宇文成都身旁掠过时,两人几乎都触到对方,宇文成都若将钢刀横放,那梁若青便会自己撞到刀上。梁若青知道自己赢得侥幸,但此时却不是理论的时候。梁若青手中长剑前刺,指着宇文成都的脸,道:“咱们订个君子协定,如何?”
宇文成都再次败给梁若青,心中怒火正炽,也不理会他说些什么。大喊一声,道:“不要管我,快动手杀了这小子。”旁边几个人拔出佩刀便欲上前,梁若青一把拉住宇文成都,顺手点了他的哑穴,长剑横放在宇文成都的脖子上,喝道:“你们谁敢过来?”
那几个人见此情景,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梁若青又道:“你们马上命令外边的官兵撤走,否则我可不能保证宇文公子的安全。”
沉默,一阵可怕的沉默。
“想让我们退兵,可没有那么容易。”忽然一个声音从梁若青的背后传来,梁若青顿时觉得后背发凉,心头发颤。那声音浑厚低沉,也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梁若青听在耳中,却似巨大的危险来临一般。以他此时的功夫与警觉性,身后便是有只鸟飞过,也会发觉,但此时他却不能辨出身后人的方位。
梁若青知是劲敌在后,不敢大意,左手拉着宇文成都,右手长剑护住自己,猛地转过身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的老者,大约五十来岁,须发半白半红,身穿一件灰布长衫,双眼之中射出一股冷傲的目光。
梁若青问道:“阁下何人,报个名字上来。”
那老者冷笑一声,道:“想知道我的名字,你还不配。”说着欺身向前,右手抓向梁若青的前胸。梁若青看他出招的姿式,知是劲敌,不敢硬接,长剑挽了个剑花,斜刺了过去。那老者也不躲闪,待到长剑离他约有两寸的时候,忽地伸出两根指头,稳稳地将长剑夹住。
梁若青暗自吃了一惊,内力惯于右臂,猛地回夺,那老者两根指头微一用力,只听“当”地一声,梁若青手中的长剑,竟断成了两截。
梁若青看着自己手中的半截断剑,知道对方武功之高,内力之强,自己远非对手,“怎么办?”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但随即明白自己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当前的形势,无论对手是谁,都只能放手一搏。想到这里,梁若青心下反而坦然,将宇文成都向旁边一推,右手执半截断剑,直向那老者刺去。左掌向外一翻,使出了师门绝技“虚虹掌”。
这套“虚虹掌”在江湖上从未出现过,乃是梁若青的师父落花师太无意中看到了工匠造石桥的过程而独创出的武功。中国古代很早便有造石桥的技术。石桥是用无数块石头组成,小而乱的石头能够造成横跨江河的石桥,这其中的诀窍全在用力的均匀。落花师太见到造拱桥的过程,从中领悟出一个“巧”字。后来又从与石桥极为相似的雨后彩虹中,悟出一个“虚”字。以“巧”字和“虚”字为宗旨,以师门独步天下的轻功为基础,落花师太创出这套武功,并将其命名为“虚虹掌”。
那老者一见梁若青使出的虚虹掌,如花雨漫天,又如仙子凌空,不由得叫了一声好,双腿微屈,双掌猛力推出,梁若青顿时只觉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内力向自己击来,明白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只能依靠轻功上的优势,以师传绝学与之周旋。他不知道宇文成都手下还有多少能人奇士,再加上数量众多的官兵,梁若青知道,今天很难逃过这一劫。
由于梁若青这微一分神,那老者立即判明了形势,左手一招缠住梁若青的断剑,右掌平推,向梁若青前胸袭来,速度之快,力量之大,让他无法闪躲,不得已挥左掌相迎。两人双掌一接,梁若青顿觉胸如堵上了一块巨石。那老者哈哈一笑,止住脚步,眼睛直视着梁若青,内力却源源不断地击来。
这种以内力相拼的局面,对梁若青来说是以已之短、攻敌之长,情况极为不利。但此时二人已成胶着之势,他想脱手抽身,也已是不能。那老者也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并不急于猛攻,而是玩起了猫与耗子的游戏,内力时急时缓、时断时续地向梁若青攻来,脸上却带着一丝丝冷笑。
梁若青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自己就会力竭身亡,不禁长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刚刚成亲便要与爱人生死离别,心中一阵悲伤,扭头向雪君看去,只见她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倒无多少伤心的成分。
“她不懂武功,不知道现在形势的严峻,这也不能怪她。”梁若青这样想着,顿时胸中释怀,随即又涌起一丝甜蜜:“能和雪君死在一起,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只盼着能有来生,与她再续情缘。”
那老者又一股内力击来,梁若青只觉胸中猛地如中了一记大锤,五脏一阵翻腾,气血上涌,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双腿一软,一交坐在地上。那老者嘿嘿一笑,前进一步,举掌猛地向梁若青头顶击落。
梁若青此时内力已绝,再也无力提掌相迎,甚至连动一下身子也不能够,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那只即将落下的手掌,并听见了雪君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永别了,雪君。”梁若青心中绝望之极,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此时,一条人影,蓦地里从人群中冲出,袭向那老者的后背。
那老者听风辨形,脚下移步换影,挥掌那人影迎去,那人影左手凌空点出三指,化解了那老者的掌力,疾身来到梁若青的面前。当梁若青看清了面前人时,不由得一愣。
这人竟是虞世龙,雪君的父亲。
这一下大出梁若青的意外,没想到养尊处优、白白净净的富家员外虞世龙,竟是一个绝顶武林高手。虞世龙来到梁若青的面前,一把抓住梁若青的右臂,挥左手向那老者拍出一掌,那老者急忙出手相迎,两股掌力一交,那老者连退了两步方稳住身子,虞世龙也借这反弹之力,身子猛然后退,左手抓起雪君,纵身跃上房顶。
“截住他!”那老者急喊,随手一扬,一颗红球在梁若青旁边的房顶爆炸开来,散起一团红色的烟雾。虞世龙身形微微一滞,随即又向前冲去,房顶起伏错落,手中又提着两个人,但虞世龙却依然疾驰飞奔,轻飘飘浑不似血肉之躯。
虞府院落甚多,不多时虞世龙已把后边的追兵抛开,来到一个小院之中,虞世龙放下二人,走进房内,推开靠在墙上的一个木柜,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虞世龙带着二人走了进去,拿过一个火把点着,顺着高高低低的道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钻出洞来,面前竟是一片浩淼的水域,梁若青稍一辨析,便知自己是在西湖边上。
虞世龙道:“青儿,你先到前面等一会儿,我与雪儿再说两句话。”梁若青点头应着,走到不远处的一个亭子中坐下,远远看去,只见虞世龙与雪君悄悄地说着话,虽听不清二人说的是什么,但见雪君一会儿震惊,一会儿哭泣。不多时,二人走了过来,雪君的双眼仍红红的,仿佛哭过一般。
虞世龙笑道:“雪儿,不要再哭了,你已经长大了,就象小鸟一样,迟早要离开鸟巢独自生活的,现在趁这个机会,就和青儿一起离开杭州,跟着青儿回家去吧。”说着走到西湖边上的一片芦苇丛旁,轻轻地拍了三下手,不多时从芦苇丛中驶出一条小船,船头立着一名艄公,衣衫精简,头戴苇笠,手执竹篙,来到近前施礼道:“员外,有何吩咐?”
虞世龙道:“何公,将我女儿与女婿送到顺天门去,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那艄公何公道了声“是”,向后退了两步,对雪君与梁若青说道:“与姑娘与姑爷上船。”
雪君大急,一把拉住虞世龙的衣袖,哭道:“爹爹,我不走,我要永远陪着你。”
虞世龙伸手替雪君擦干了腮边的泪水,说道:“傻孩子,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离开家的,世上哪有女儿一辈子陪着父母的道理?现在你已经与青儿成婚,就跟着他回婆家去吧。记住了,以后不可再发小姐脾气。”说着将自己脖颈中的一个蝴蝶形饰品取下,挂到雪君的粉颈上,说道:“这是你娘亲留下来的唯一的物事了,对我极其重要,你可不要弄丢了。”
雪君点了点头,虞世龙拉过雪君的手,放在梁若青的手掌心里,说道:“青儿,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也是有些娇惯,但还不算太差。今天我将她托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我本来想给你们办一场隆重的婚礼,看来是不能够了,今天的事情,你们也都看到了,希望你能谅解。”
梁若青与那红发人恶斗一场,可算得上是在生死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对今日的凶险局势,岂能不知?当下一拉雪君,二人在虞世龙面前双双跪倒,梁若青朗声说道:“岳父大人尽管放心,今后只要有我梁若青在,决不会让雪妹受半点委曲。”
虞世龙点了点头,说道:“好,好,你们这便走吧。记住,五年之中,切莫再回杭州来。”
雪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虞世龙喝道:“已经成家的人了,还这样动不动就哭,成什么样子?青儿,马上带雪儿离开这里,我还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你们一路保重。”话语虽是训斥,语气却甚温柔。
梁若青听他语气甚是坚决,知道事情已无可更改,一抱拳说道:“岳父大你保重,咱们后会有期。”携着雪君的手,跳上船去。
何公正欲开船,虞世龙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纵身跳上了船,雪君惊喜道:“爹爹,你……”虞世龙止住了她,扭头对梁若青问道:“青儿,你的伤不要紧吧?”梁若青略一提内力,知道自己并没有受太重的内伤,道:“我没事。”虞世龙点了点头,说道:“没事便好,以后再遇到红头蟾蜍,且莫与他动手,更不可因为今日之事,找他寻仇。”
“红头蟾蜍?”梁若青稍一思索,便明白虞世龙所说话的意思,说道:“原来那红发老头叫红头蟾蜍,这名字好怪。”
虞世龙问道:“怎么?你不识得红头蟾蜍么?”梁若青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虞世龙道:“那你以后可要注意了。此人外号叫红头蟾蜍,真实姓名却无人知晓。据说他是当今武林中第一大用毒门派汉中五毒门的长老,这个人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善于使毒,能杀人于无形,以后见了他,你不要轻易去招惹他。”
梁若青点了点头,虞世龙又道:“我不知道红头蟾蜍怎么和宇文成都拉上了关系,但我能猜个大概。宇文成都曾多次派人向我提亲,我都没有答应,说句实话,我从来没有打算与官府交往,也从内心里看他们不起。谁知他们竟请来了红头蟾蜍这样的高手。”言语之中对红头蟾蜍颇为忌惮。
“你们以前交过手?”梁若青问道。
“我们没有交过手,只是见过两面。”虞世龙摇了摇头:“他也不一定记得我了。其中有一次他出手杀了两个人,手段相当毒辣,再加上他的长相奇特,所以虽然只见过两次,我便终身不能忘记。”
“长相是够奇特的。”雪君笑了笑:“单看他那一副癞蛤蟆样,叫人看了就想笑。”
虞世龙莞尔一乐,拍了拍梁若青的肩膀,说道:“青儿,雪儿,一路保重。后会有期。”也不看雪君一眼,纵身跳上岸,向杭州城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望着虞世龙远去的背影,梁若青心中感慨万千。不禁长叹了一口气。雪君问道:“你怎么了?”梁若青摇了摇头。
何公竹篙在岸边轻轻一撑,将船慢慢地撑了开去,杭州美景天下无双,西湖景色更是冠绝杭州,本来象这样二人携手荡舟湖上,该是一种美妙无比的享受,可刚刚经历的生离死别,让二人皆心事重重,竟视周围的美景如无物一般。
不多时,小船已到顺天门,何公目视二人上了岸,一抱拳道:“姑娘姑爷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雪君问道:“何公,爹爹说不让你回杭州了,你准备到哪里去?”
何公道:“员外虽然说过不让我回去了,但我除了这里,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且员外于我有救命之恩,今日他老人家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你们保重,我回去了。”撑开小船,回杭州而去。
雪君看着那随风而逝的小船,忽然说道:“青哥哥,我认为何公说得对,咱们不能不管爹爹,咱们应该回去帮忙。”
梁若青一把拉住雪君的手,说道:“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你想想看,咱们回去能做什么?敌人那么多,红头蟾蜍武功又那么高,咱们回去不仅帮不上忙,而且会连累你爹爹的。”
雪君泣道:“可是,我是爹爹唯一的亲人,现在他有难,我却一走了之,我于心不忍。”
梁若青劝慰道:“雪妹,你放心,你爹爹武功那么好,即使不能扭转局势,也必定能全身而退的,我想,咱们以后肯定还会有与他老人家再见的机会的。”顿了顿,又道:“你知道么,你才是你爹爹最大的牵挂,只要你平平安安的,你爹爹必定高兴得很。”
雪君点了点头,说道:“青哥哥,我听你的。”
梁若青微微一笑,拉起雪君的小手,辨明了方向,向北方而行。雪君的小手是那么地柔弱,却又是那么地沉重,梁若青知道这是一个老人一生中最大、也是最迫切的愿望,是一副自己要用一生才能挑起的重担。
顺天门附近很是荒凉,远近各处没有半个人影。梁若青携着雪君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一道石梁之上。翻过这道石梁,便再也看不见杭州城了,梁若青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杭州隐约在烟雾之中、城雄伟依旧,西湖依然烟波浩渺、恍如明珠,从未因为世事的变迁而有丝毫的改变。想一想马上就要离开这如诗如画的家乡,再也难见那些曾经的乡邻亲人,二人心里都闷闷不乐。
梁若青见雪君凄然不乐,知道她伤心于与父亲的别离,便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父亲刚才和你说了什么,你哭得双眼通红?”雪君忽然表情更悲,说道:“是一些有关我母亲的往事,和我们以后的事情。”梁若青看她神情,知道难以短时间内恢复过来,微一思索,忽然哈哈大笑,雪君一愣,正想问个明白,梁若青猛地将她抱了起来,笑道:“哈哈,你再也跑不了了。你父亲将你托付给了我,从此你就是我的人了,现在我要带着我的新娘子回家了。”
雪君脸上一阵泛红,一股甜蜜涌上心头,离愁别绪顿时冲淡了不少,低下头幽幽地问道:“咱们到哪里去呀?”
“当然是回我山东老家了。咱们两个都成亲了,总得回老家看看吧。我们那儿有句俗语,叫‘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怎么,你不敢到我老家去么?”梁若青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着实不是滋味。雪君不知道,梁若青早已和她一样,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但梁若青不能表现出来,在她面前,梁若青必须坚强,必须让她觉得,自己是她永远的依靠。
“那我……我……我丑么?”雪君欲言还休。
“你当然不丑。在我看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哈哈哈。”梁若青大笑着,拉着雪君的手,顺着官道一路向北走。漫无目的、随步而行。梁若青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也不知道明天会在何处。
看看身边的雪君,梁若青心中暗自庆幸: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在夺走了我的父母亲朋之后,送给了我一个如此称心的妻子。雪君就象是黑暗中的一束光明,照亮了梁若青的心,使梁若青不再觉得这个世界的暗无天日,也使他那颗流浪飘泊的心,从此有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官道的两边,树木繁盛,花朵初开,一片春天的景象。让人好不惬意。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响,夹杂着人马的嘶叫声,仿佛千军万马,从梁若青雪君身后追来。
梁若青一拉雪君,疾身躲在路边的灌木丛后,只见一队官兵呼啸而过,扬起一阵飞尘,却未作任何停留,原来只是碰巧路过,并不是专程来追赶梁若青雪君的。
梁若青暗笑自己内心的惊弓之鸟的感觉,却也不敢再沿官道走下去。与雪君商量一下,顺着一条通往北方的小路信步而行。虽然没有了官道上的车马与喧闹,却也多了一份宁静与雅致,沿途山水相连,茂林丛生,景致甚为迷人,二人又无要事,因此行程极为缓慢。
这一日,二人走到一座大山脚下,看看红日西坠,沿途又没有任何人烟的迹象,不免感叹今晚又要露宿山林了。自从离了杭州,二人一路北上,已有月余,因为二人走的是小路,人烟极少,因此一个月之中倒有二十几天夜宿山林,不过二人也由此总结出了不少在野外夜宿的经验。
正想着,忽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黑物在动,体格庞大、行动迟缓,象是一只黑熊,或是一头野猪。
“它正好是我们今晚的食物。”梁若青对雪君说了一声,拔出随身带的长剑,悄悄地跟了上去。这柄长剑是梁若青在一个小镇上的铁匠铺中买来防身的,做工极差,但杀一只野兽却绰绰有余。
那头野兽尚未发觉梁若青,梁若青趁这个机会,挺剑直刺过去,但却猛地停住了手,原来那不是一只野兽,而是一个柴堆,下面仿佛还有一个人。
听到梁若青的脚步声,那个人想回头来看,却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梁若青伸手将柴堆拉到一边,扶起了那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妇人,大约六十来岁。
“老奶奶,这么晚了,你怎么自己来打柴?你的家人呢?”雪君跑过来,一连串地问道。
听到问及她的家人,那老妇人一声长叹,眼中似乎闪动着泪花:“一言难尽哪!你们是做什么的?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去?这山上野兽不少,可要小心了。”
“我们是赶路的,刚走到这里,不太熟悉这里的情况。”梁若青怕雪君一不小心,将实情说了出来。虽然二人面对的是一个老妇人,但她的行为太过于古怪,梁若青心里不能不有所防范。
“我家就在前面,如果你们不嫌弃,倒可以到我家里一坐,不过我家里简陋得很,怕招待不了贵客。”那老妇人话说得倒十分得体。
“那太感谢您了。”雪君抢着说道。或许是她太想到房子里过夜的缘故。这也难怪,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一个多月来跟着梁若青风餐露宿,与飞鸟为伍,与野兽相伴,的确是难为她了。
梁若青拉过柴堆,背在身上,握着雪君的手,跟在那老妇人的身后,大约走了一柱香的工夫,才见到位于半山腰的两间小茅屋,屋顶是稻草搭成的,十分残破,墙角结满了蛛网。屋前是一块庄稼地,稀稀疏疏地种了一些谷物。
那老妇人点上油灯,要去忙碌着做饭,梁若青止住了她,拿出自己随身带的干粮,分给雪君一些,把剩下的都给了那老妇人。干粮虽然很干硬,那老妇人却吃得甚是香甜,一边吃还一边说谢谢。这让梁若青对她产生了几分好感。
吃过晚饭,梁若青们问起那老妇人的家世,她讲着讲着,不觉哭了起来。原来她也曾是附近镇上的居民,世代经商,丈夫也算是附近小有名气的人物,四个儿子都已成年,家境虽然算不上富有,却也是衣食无忧。但后来官府征兵,拉走了她的三个儿子,先后战死在北方大漠,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后来官府又要征走她的小儿子,老夫妻便带着小儿子儿媳跑进这大山之中,过起了一种野人般的生活。初时还觉不错,生活虽然苦一些,但日日可以和亲人相见,心中也算满足。但后来不幸接连而来:先是儿媳外出洗衣没有回来,儿子去找也没有了踪影,后来老头子上山砍柴,一去无回。
“听附近的村民说,这大山之上有一个千年妖精,专以人为食,吃人不吐骨头,所以附近失踪的人都没有见到尸骨。”老妇人擦着眼泪说道。
“那您为什么还不离开这里?”雪君问道。
“我一个老太太,还能到哪里去呀?这里至少还有个住的地方,到别的地方去,我只有行乞了。”那老妇人虽流着泪,语气却平静地令人吃惊:“现今天下哪里不是一样?兵荒马乱,苛捐杂税,匪盗横行,民不聊生。”
“哎!苛政猛于虎也。”雪君叹道。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梁若青虽然跟着师父学过不少的本事,也略通琴棋书画等,但于诗文却知之甚少。
“这句话是孔老夫子说的。”雪君说道:“他在周游列国的时候,遇到过一个老妇人在路边哭,他上前问为什么,那老妇人说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让老虎吃掉了。孔子就问她为什么不离开那里,那老妇人说那里没有苛捐杂税。孔子于是发出了‘苛政猛于虎也’的感慨。”
梁若青暗暗地点了点头,那老妇人却哭得更伤心了。雪君劝道:“老奶奶,您不要再伤心了,一切都过去了,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我对日子好不好过倒没有什么企盼了。”那老妇人止住哭泣:“我倒希望再上山的时候,那千年妖精出来将我一口吞下去,我可以尽早地与我的家人团聚。”
第二天,梁若青和雪君赶到附近的镇子上,买了些米面、蔬菜和日常用物。在听完老妇人的经历后,梁若青已下定决心要除去那害人的妖精,虽然梁若青不知道它是不是存在,是什么样子,自己能不能打败它,但梁若青已下定决心要去试一试。师父曾告诉梁若青,学艺是用来救护穷人和弱者的,梁若青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只是师父还教过梁若青一句话:做事要量力而行,不可超越自己的能力。只可惜梁若青为自己的英雄气慨所冲昏,没有记住这句话。
为了以防万一,梁若青又到铁匠铺里买了一把匕首用来防身,那铁匠铺虽小,匕首打得却着实精美锋利。
雪君一定要跟着一起去,梁若青怎么说她也不听。梁若青无计可施,只得点了她的穴道,托那老妇人照顾她,自己独自上山。
走上山大约二三里路,梁若青回头向下望了望,只见那两间茅屋远远地座落在半山腰,孤零零地,说不出的落寞与孤寂,梁若青心中忽然有了一种“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梁若青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也不知道一旦自己回不来、雪君会怎样。他只知道自己已没有了退路,一如当年离亲别友、西去刺杀秦王的荆轲。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梁若青静静地呆在一棵大树上,象猎豹一样注视着周围的动静。树下系着一头流着鲜血的梅花鹿,是梁若青用来招引妖精的。梁若青相信它能闻到鹿血的味道,但心里却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以前猎过虎狮,打过熊狼,却没有与妖精打过交道。看看天上朦胧昏黄的月光,梁若青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既盼望着妖精快点出现,却也害怕它的到来。
大约到了寅时后期,一种奇怪的声响,将昏昏入睡的梁若青猛地惊醒,只见一条黑影疾速地从树林深处奔出,不多时便来到树下,接着便听到梅花鹿那凄厉的叫声。梁若青借着淡淡的月光向树下看去,只见一头白额老虎正咬着梅花鹿的脖子,那可怜的梅花鹿在作着最后的挣扎。梁若青心中忽然一阵轻松,伴随着一种失落:原来是一头老虎,早知如此,就带雪君一块来,让她也见识一下。
梁若青纵身跳下树来,手中长剑平举,向老虎的颈下三寸处平刺过去。那老虎也许饿了很长时间了,抓住猎物就不想松口,见梁若青长剑刺去,竟然头向左一摔,用梅花鹿挡了这一剑。这一招看得梁若青心中好笑,却也激起他一夜等待的怒火,手中长剑唰唰唰三招,使的是师门绝学的上乘功夫,刹时间将那老虎身上刺了三个血洞,鲜血汩汩地外流。那老虎吃不住痛,放下梅花鹿想溜,梁若青左手一把拉住虎尾,右手长剑斜劈,一声闷响,那斗大的虎头滚落在地上。
梁若青用脚踢了踢滚在地上的虎头,收剑回鞘,适才与老虎的一番搏斗,虽然不十分用力,却也让他出了一身汗。梁若青拉着虎尾向山下走,准备将死虎留给那老妇人作几个月的肉食。
忽然,梁若青猛地一惊,感觉有地方不对劲,但到底为什么,却说不出来。只是直觉告诉他,周围有危险:刚才猿啼狼吼的树林之中,竟是死一般宁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的声响。
“青哥哥,你在哪里呀?”林外忽然传来了雪君的声音。
“不好!”梁若青忽然心生恐惧,大叫一声:“雪妹,我在这里,呆在原地不要乱动,我马上过来。”
此时东方已渐发白,天即将大亮,林中雾气流岚,渐迷人眼,雪君穿一身白色的衣裙,在绿树丛中格外地显眼。梁若青正疾走之间,忽觉一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梁若青身边窜过,向雪君直奔而去,梁若青心中大惊,手中长剑不自觉地刺出,忽觉空虚无物,竟是刺了个空。梁若青一愣神间,只见一条碗口粗的绿油油的巨蟒,将雪君缠绕在地,那血盆一般的大口张开着,吐着红信子,向雪君头上咬去。
梁若青不及多想,纵身跃起,长剑直向那巨蟒头上刺下去。那巨蟒却不理会,依旧吞向雪君,只听一声微响,梁若青的长剑顺着溜光的蟒蛇皮滑下,直插在地上。原来那蟒蛇的皮甚厚,竟是刀枪不入,长剑滑过,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白痕。
梁若青这一惊非同小可。但此时已没有时间去思考,眼见那蟒蛇的大嘴已触到了雪君的头发,梁若青猛地跳起,抱住蛇头,左胳膊伸出,横在那蟒蛇的口中,双腿一盘,紧紧地夹住蟒蛇的脖子,右手长剑在蟒蛇头上一阵乱砍,恰如农夫砍柴一般,全然没有了半点武林高手的模样。那蟒蛇高高地仰着头,左右摇晃着,想把梁若青摔下来。
梁若青看了一眼雪君,只见她处在蟒蛇的缠绕之中,一动不动,不由得头脑中一片空白,左臂上一阵阵的巨痛传来,右手只是乱砍着,突然,手中一轻,竟是长剑从中断为两段。
“雪妹!雪妹!”梁若青喊了两声,声音里带着哭腔。梁若青突然企盼着,如果那蟒蛇缠住的是他自己,该多好呀。
“青哥哥。”雪君应了一声,声音极其微弱,但却如晴天里的霹雳,猛地将梁若青惊醒。梁若青扔掉断剑,从腰间拔出匕首,对准蟒蛇的眼睛,直刺下去,一阵腥臭对着他扑面而来,梁若青五脏内一阵翻滚,双腿一松,被扔了出去。那蟒蛇似有灵性,知道是梁若青刺坏了它的眼睛,竟放开雪君,向梁若青袭来。没有等梁若青站起,那蟒蛇便一下子将梁若青缠在中间,梁若青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蟒蛇的影子,顿时压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也越来越模糊,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隐约之间,梁若青听到了雪君的哭声,似乎在遥远的天边。
不知过了多久,梁若青悠悠醒来,只觉全身一阵阵酸痛,连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头上依旧是绿的树、蓝的天。
“这是在哪里?应该还是在树林里,那蟒蛇哪里去了?”梁若青慢慢地思考着,扭头向一边看去,却见那蟒蛇伏在地下,一动不动。雪君躺在旁边,浑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