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忱缓缓呼出一口气，将茶盏上飘着的浮渣吹散，然后轻轻抿了一口。

门后坐下的少女径直掠过他身边，从更里面搬出一个比她本人都还要大上许多的晶炉。而那个医馆里尚且没有人高的稚童，则是奋力地提着一个看上去就很笨重的灰壶，一步一顿跟在她的身后。

少女将其放置好后，很快便在门边起灶生起了火。

而那名叫琢如的稚童也回到药柜前面，安安心心地捣碎起他的药。

“曾游方外见麻姑，说道君山此本无。云是昆仑山顶石，海风吹落洞庭湖。茶不错，看来我来的并不算不是时候，正赶上了烧出的第一壶君山茶。”

周忱合上茶盖，由衷赞叹了一句。

少女挥动手里的蒲扇，咳嗽一声后说道：“这还是前次师父去到守备将军府上，出诊之后人家为表感谢送的两筐。”

周忱晃荡了下茶杯，然后静静看着里面沉浮飘摇的叶子，说道：“不过他周龄木的命最终还是没被赵老板救回。毕竟是在前一夜就被人斩了首，就算他赵灵武有再是通天的本事，已死之人到底也都回天乏术，只是可惜了他养在后山的那好些君山银毫。”

少女继续候着火，面不改色道：“大人想是很喜欢，铺子里应该还有好些，要不待会我让琢如装上几包，等到大人离开时一道拿走吧。”

“不必。”周忱眉眼顺了下来，紧接着又喝了一口。“周龄木生前尚且带不走的东西，我又谈何带走离去。”

“啪！”

少女不曾说话，一把从手边柴堆里取出一小截金银枝，轻轻撇成两段丢入熊熊燃烧的晶火之中。

而上面炙烤着的灰壶立刻随之冒出腾腾的白气。

“今天的客人不会太多，师父应该还有一些时候。大人大可宽坐，茶水自可管够。多饮几杯也未尝不可。”

周忱笑了笑，左手轻托住茶底，然后一饮而尽杯中水。

“那就再来一盏。”

……

……

兴许是信了女童的话，于是周忱真就坐在那里，然后真的喝了很多杯的君山茶。

一个多时辰过去，已然是过了巳时。

而门外看火的少女也将阵地移到了店内的后院，琢如踩在板凳上依旧静静地捣着他的药材。

周忱中间因为茶水喝得太多，所以在起身上了几趟茅房后此刻也安静了下来。

事情果真如少女先前预料的一般，除却几个前来复诊抓药的病人，医馆就一直保持在这种冷冷清清的氛围当中。

气氛虽不算格外融洽，三人各有各的忙活，因此但也称得上平稳二字。

女童提着竹篓，爬到台前琳琅满目的药柜中取出几株药材后，转身又走到后院安坐，“大人还要再等吗？茶已经凉了两杯了。”

“可能师父是出城采买药材去了，兴许明儿个回来也说不准的。”

周忱不置可否，然后摸出一块古铜色的怀表翻看了眼时间，喃喃自语道：“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时，门外旋即起了一阵风。

周忱关上怀表，先是看到跨进门来的一条腿，然后视线缓缓上移。

于是映入眼帘来的就是一身麻衣粗布、风尘仆仆，年纪约莫着应该是在二十上下的青年。

然后他又看见那人背在肩上的竹篮，里面满满当当地都塞满了各色的草药。

草药根部与他的裤腿尚且还有污泥和露水在，看样子应该刚刚采摘出来不久。

周忱起身相迎，双手合抱刚刚成礼，哪知那人却直接略过了他。

随后径直走到柜台前，正在捣药的琢如立刻心领神会接过他递来的竹篮。

“龙首香入药前按老规矩先放四钱沉阴髓进去，以免熬炼成渣。还有赤手乌不可与紫极芝混合兑用，不然药效要减半的。还有那两段幽咽竹，王员外家催的急，待会出门送药的时候你就先绕道送到他府上……”

那人语速很快，对着稚童唇齿不停地说了一大串，周忱只是看到琢如一个劲地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而在他说话的这段期间，坐在后院的少女再度搬来了一张乌木方桌，然后摆上文房四宝。就算是放好了一张简易的问诊台。

她看着自家师父一时半会应该没有要住嘴的意思，于是又凑到赵灵武的身边轻轻耳语了几句。

不多时，赵灵武慢慢缓下了语气，然后理了理衣冠。顺着少女指点的方向，纡尊降贵地望了一眼周忱。缓缓又坐下。

似乎他真的才在这时发现了周忱的存在。

少女侧过身站到两人中间，十分熟练地为他研起磨来。

赵灵武从纸堆里抽出一张熟宣，然后平静地说道：“你来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并不算远，他一张口周忱便从他嘴里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酒味。于是淡淡一笑，说道：“是的，我来了。”

两人的对话也十分简单。但简单的事情却总能反映出很多的道理。

就比如仅凭他们的这两句交谈，便很容易知道他们至少相熟甚久。

赵灵武接过少女吸满墨汁的毛笔，说道：“无论看病还是买药，都先过来让我诊个脉再说其他。”

周忱在他面前的板凳坐下，他看了看放置手腕的丝巾，却并没有伸手的打算。

“我没病。”

他冲着赵灵武笑了笑，单手按住胸口，绽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

赵灵武眉头微皱，然后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道：“没病来医馆，那就是有个大病。”

赵灵武毫不客气地哼了一声，而后拍了拍少女的肩膀说道：“苏酥将净室整理出来，我要亲自为周大人当场诊治。”

周忱乐得如此，看着赵灵武端重严肃的表情，于是他又忽然忍不住调戏道：“不都说了么，我没病。”

赵灵武闻言立刻低头，又在那张宣纸上细细簌簌地落下字迹。

“看来是病得不轻。“

于是他又别过头，向着药柜当中正在整理药方的稚童说道：“琢如啊，再去把我的缚仙索拿来。捆严实了，免得他讳疾忌医，又跑出去祸害无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