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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城外山岗得那座古寺,林方柯简单地挖出一个浅坑,草席一卷,为那死去的女子立下了一座衣冠冢。

四人断血燃香,每人恭敬地鞠了几个躬。

这就算是送别,同时也是表示其卫道而死的怜悯。

然后下得山来,听从周忱的建议,又在市井间找到了一间较为清雅的茶室,用以议事。

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仅仅只点了两壶碧螺春。最终耐不住店家的软磨硬泡,随后又加了一种北境最近兴盛起来的吃食。

“这叫什么?”祁莫展看着八仙桌前,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的铜锅,一旁的架台上同时摆放着各色的菜品。

“有的吃就不错了,管他那么多干嘛。”周忱提起筷子,缓缓往里面夹进去一碟鲜肉。

林方柯静静地站在一边,谦卑地为在座的每人斟满了一杯新酿的果酒。

“听说是叫火锅,算算时辰,应该是从益州那边传来的美食。驱寒暖胃,最是一绝。”

左丘野敛下轻纱,微微皱眉道:“益州地处荒僻潮湿,此等辛辣之物倒像是他们造得出来的东西,传得到天气寒凉的靖州,也算是说得过去。不过修行之人四体轻健,此物入腹后怕是有碍修行。”

女子顾惜容貌远甚肚饿,这一点无论修真者还是普通常人,只怕都无法超脱。

不过周忱并没有她这么多的忌讳,饿了就要吃。

只见他满满地饮下了一大杯的果酒,然后又夹起一块被烫至恰到好处的鸭肠。

落到嘴里,嚼得咯吱作响。

祁莫展闻着面前渐渐捎来的烟火,咽了咽口水,说道:“此话有理。”

话音落下,然后他的右手便是很是诚实地拿起了一双筷子,眼神分明已经定位到了一片鹿肉切成的薄片上。

周忱目光一凛,知道铜锅中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左丘野揉了揉眉心,被这两人的落筷如落剑一般的动作,弄的有些无奈。

于是招手又唤来小二,另外要了一锅清汤。

然后顺带加上了一副碗筷。

“你也来试试吧。”左丘野将碗筷工整摆到林方柯的眼前,摊手道。

林方柯立刻连连摆手,说道:“臣下已是待罪之身,岂敢奢望与三位大人同席用宴。”

左丘野撇撇嘴,轻笑道:“不顾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犯不着这么严重。”

林方柯仍是想解释些什么。

但周忱猛地将酒杯拍在桌前,平静道:“让你吃就吃,哪儿那么多的废话。”

于是,席宴至此才算真正展开。

一锅红汤,前前后后跑堂的小二进进出出的时间几乎超过了一个时辰。三个男人从一开始的紧绷,到最后几乎将菜单上的菜品点了个遍。

外加上三两壶的果酒下肚,再大的仇恨终究随着酒意烟消云散。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益州境内从来流传的一句俗语——世间不存在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情。

如果有,那就分成两顿。

而反观左丘野这边,却是要显得清淡得多。

三只乌鸡熬炼的高汤中,从始至终都只有孤零零飘荡着的几片青叶。

壶中的美酒也从未见少,真不知其中到底有什么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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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的意义从来都不止仅限于吃。

细想古今多少大事的谋定,多数皆是一顿酒足饭饱后,yin欲思暖中不经意中吐露出的闲话。

这并非巧合,因为往往在人防备最是懈怠的时候。

外界的一切风闻,似乎亦会由此遭到某种程度的消减。

因为都深谙酒后胡言的道理,谁也不为此当真。

而在这世间似乎因此应运而生的术法,绝应不在少数。

周忱将房间选在二楼最偏僻的位置,一顿火锅足足吃了三个时辰的时间。

中间从未别人打扰。

虽然时有争论发生,楼下的众人也只当是酒醉后乱诹的胡话。三两盏美酒下肚,终究被淹没下去。

“砰!”

林方柯手头不稳,酒杯脱手落地,似是酒力不支眼皮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周忱和祁莫展此刻亦是酒意上涌,旋即笑出了声。

左丘野单独坐到一边,清汤已经烧干,锅底是一堆燃止飞灰的纸烬。

而她的手下好像也压着一张涂满墨迹的宣纸。

其上水渍未干,分明是刚刚书成的模样。

但它却像是被人刻意施加了某种特殊的印记,字迹虽然清楚,但就是让人无法深入识海。

不多时后,只见其信手抛去,铜锅里便又多出一捧无关的纸灰。

周忱看得仔细,一口饱嗝吐出,悻悻然道:“记下了?”

左丘野神识尚且清醒,随后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轻声道:“都在这里了。”

周忱不置可否,咕哝着闷声又是一杯酒,“我喝醉了。所以今晚我说的都是醉话。”

左丘野点点头,无奈道:“唉没办法呀,谁让就剩我一个清醒人了呢。”

周忱笑了笑,然后指着满脸通红的林方柯道:“怎么?这次不需要记录备案了吗?”

林方柯痴痴一笑,腆着脸道:“大人就别打趣我了。”

周忱闻言,笑了笑,也并未继续纠缠。

祁莫展坐在主位上,端起一杯酒,缓慢饮下。

“不错。”

周忱眉头略挑,“我也觉得不错。”

祁莫展醺醺然一笑,说道:“我说的是酒。你在说什么?”

“美酒虽好,但毕竟只是陪衬。我说的自然是这顿火锅啦。”

周忱伸了个懒腰,同样笑道。

祁莫展点点头,视线随即缓缓转移到,铜锅中还剩了小半的汤底,似有深意道:“只是红色太艳,剩下的浮渣也确实太多了。”

周忱斜了斜肩,亦是无奈,“有人喜欢清汤,有人喜欢红底,世事总是不能做到皆如人意。这是我能想到的点子。”

“除非祁大人还有更好的念头。”

祁莫展旋即揉了揉被酒意灌至生疼的头颅,

“现在这就分明是在为难我了。”

周忱仍然笑着,然后轻轻颔首。

左丘野起身到窗边赏月,推开木窗的瞬间,即有一道缭绕不清的气息略出了窗外。

从方向上看,似乎直直地向着南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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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火锅吃了三两的髓银。

算不上贵,但也绝不便宜。

四人之中,除却唯一的女子左丘野外,几乎都是连滚带爬地走出了茶楼。

丑态毕现,啼笑皆非。

不过修真之人其实稍微动用些元气,便可免于受到酒意的干扰。

但周忱以及另外两个喝醉之人,却似乎是要刻意保持着这种昏沉不清的状态。

摇摇又晃晃,长远望去,就像是长街上游荡着的几只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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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最终在长街尽头处,临近河岸的一棵柳树下分了道。

那三人走到草房檐下的阴影,眨眼便没了踪迹。

仿佛那里便是他们的归属。

周忱然后缓缓走上石桥,深吸一口气后,右手又在身上掐点了几处穴位。

噗的一声,方才入腹的一应食物,结果又囫囵着吐了出来。

周忱蜷缩在地,忽然闻听耳畔旋过一阵清风。

而随同过来的,还有几声极为清晰的奚落之音。

“啧啧啧…”

周忱一气吐尽,半晌后,又强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你这是喝了多少?”他的身后缓缓传来一声轻笑。

即使未曾转头,他亦是第一时间就听出了那人身份。

于是拭净唇边,反问道:“伤好了?”

那人听罢,缓缓侧过身。

剑袍招摇,月光下卢湛清俊的样貌显得很是好看。

卢湛听罢,拍了拍胸脯坦然道:“生龙活虎。”

周忱缓了口气,“听到了些什么?”

他问的当然是刚才茶楼中的那顿火锅。

纵使卢湛自认为隐藏地极好,但周忱仍是在其到来的瞬间,便感知了出来。

卢湛悦然一笑,似乎也并未有避开他的意思。

“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算是都听到了。”

周忱双手撑着石台,轻轻嗯了一声。

不置可否。

卢湛见他不怪,于是继续道:“不过该说不说,你这计划风险使得也太大了吧。”

周忱直起身,恢复了清醒。

摇摇头道:“我并不认可你称呼他为计划。”

“陈平曾有一句话说的很好,文字脱于唇,便只可当作风闻;落于纸面,就成了旧物。而让它化成飞灰,这世间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它。”

卢湛切了一声,很是不屑,“陈平那小子满脑子的之乎者也,总是喜欢说这些胡话。一天天地神神叨叨,也难怪他境界难以寸进。”

周忱皱了皱眉,懒得同他废话,转头便要离开。

卢湛赶紧扯住他的的衣袖,满脸赔笑道:“光顾着跟你说闲话,差点忘了正事。”

“有屁就放!”周忱不耐烦地摆摆手。

卢湛随即一手揽住他的肩膀,雀跃道:“走!陪我喝酒去!”

周忱说道:“就知道你小子没憋什么好屁。早干嘛去了!”

“这你可冤枉我了。”卢湛颇为委屈道,“聪北镇抚司出来就跟着你,硬是等到现在才让我抓住机会好不?”

周忱知道卢湛,除了自己,向来对朝廷中人并无好感。于是恨屋及乌,祁莫展也自然在此名单行列中。

心有所动时,他却又忽然念及瓦房对面的那间破庙。

“不行。和尚那边,我要亲自去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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