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吗…”
周忱低声呢喃着,脸上随即一闪而逝一抹难以觉察的狡黠。
在静室的中央搁置着一座极长、极宽的方桌,足足占据了静室四分之三的空间,几乎可以容纳十数人同时在此议事。
四沿墙壁间的萤石微光不断,但仅能用以最基本的照明。至于光暗的分界之处,仍旧显得暧昧不明。
周忱绕着方桌踟蹰于室内,不多时后,只见从他的袖间忽然伸出一道微亮的光索,倏然探进背后长久驻足的阴影中。
指间略微用力,便即时从中揪出了一个神色诡异、身着黑色行装的某人。
“那他呢?”周忱说道。
那人被双手双脚被光索束缚,脱出黑暗后,便很是粗鲁地被丢在了地上。
林方柯双眼微眯,面色如常道:“天地不知我的断空室,只有陛下和司正有权开启。而你们此刻并不在其中,因此所要谈论的内容自然需要记录成册。”
“还有什么问题吗?”
周忱于是耸耸肩地送来了绳索,放归那人重新藏于暗处。
祁莫展仿若也并不喜欢他的这一动作,微微蹙眉,轻声斥道:“蝶巢的蝶衣终归是陛下亲手编织的。就是信不过他们,你也不能够怀疑陛下的眼光。”
他的这番话说的很有意思。
一者是为向林方柯站明立场,表明自己是一位坚定的维护皇权主义者;二则同时告诉周忱,毕竟瓜田李下,而且是皇帝统一调派、安排的组织,自己亦是无从干涉太多。
周忱懂他的意思,所以并未借此发难。
只是随意扯开一张椅子,平静落座。
“既然祁大人都这样说了,但…我还是不认。”
林方柯挑了挑眉,似乎心底已经翻起了汹涌的怒火,但表面上还是保持着极端反常的平静。
只见他缓缓移动到房间角落的位置,说道:“愿闻其详。”
“你们永远都只会对自己人做到这么绝对。”
周忱挑了挑眉,面色中多有嘲讽。
“所以我说你们做的都是无用功。”
“当初在泾水边的寒松林时,我曾亲眼目睹那头云梦上镜的妖龙,再没有任何试探的情况下,全力蓄势的一击直接命中了卢湛的命门。”
“这种事情你们可曾了解?”
闻至此言,不论是再平静如林方柯,还是左丘野与祁莫展,面色都是瞬间阴惨了下来。
“这话之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过?”左丘野柳眉倒竖,轻声嗔怪道。
周忱却是淡然一笑,“现在其实也不算迟。”
其实,一开始时面对周忱的处处挑刺,祁莫展只是当他疑心病作祟。但是在这句话后,他对于此事的态度就不能暧昧。
执法命门所在涉及通天司绝密,如果真如周忱所言泄露了出去。常言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那么恐怕通天司的内部早就被渗透至千疮百孔了。
一念及此,祁莫展双手重重地拍在桌上,语色颇为严肃道:“我要看在我们走后,靖州城内所有记录在案的情报。”
林方柯意识到事情的紧急,同时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凝重,不敢耽搁,立刻跑出了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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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再回到房间时,桌上已经多出了许多密密麻麻黄褐色的档案袋。
祁莫展先是提起一只,解开封口,想了想然后又轻轻放回,“念给我听。”
林方柯旋即打出一个响指,周遭投下的微光顿时起火燃明,堆积如山的文件瞬间化为乌有。
其中的墨水由此缓缓脱离出来,静静悬荡半空。
字迹工整、分明清晰。
“九月廿日,西山脚下据点的探子来报,有一支数量极为庞大的妖兽部落渡过黑水,单单略过了居叶城,似乎存着某种目的,直接向着靖州境内进犯而来。”
“祁左护法二人恐靖州护城法阵同样遭到损毁,危及城内百姓。仔细商定后,决定主动出击将其阻截击杀在外。”
林方柯站在对门的一面墙上,随手凌空抓出其中的一段文字,侃侃而叙述。
“是夜,两位护法带领通天司众弟子,狙杀妖兽数万,略有伤亡。”
“九月廿一日,通天司兵陈两处……”
“噔噔噔!”
祁莫展似是有些不太耐烦,又敲了敲桌子,
“说些我不知道的。”
林方柯抬起头,摇摇头,“当日城内并无任何疏异。”
“那就从有变化的时候说起呗。”周忱摊手笑道。
林方柯愣了愣,随即翻找起通篇招展的诸多文字。
“有了。”
“二十二日酉时左右,甘露街附近出现了杨家三郎杨玄感的踪迹。后来经过调查,发现杨家总共来了五个人,而且是在前一夜暮时趁夜色入的城。”
祁莫展抬手制止,然后问向身旁两人,“怎么看?”
周忱摸了摸颔下的胡茬,说道:“先前我就说过,时机蹊跷,但应该没有动机。”
而左丘野的关注点却是格外清奇,只见其眸中划过一缕血色的幽光,仿佛在施展某种玄妙无比的法术,
“他应该没有说谎。”
她看着林方柯微闭的双眼,密语传音说给了两人。
经过刚才的那一次试探,似乎两人的心中都对蝶巢产生了莫名的情愫。
祁莫展想了半晌,旋即启唇问道:“中间可还有其他嫌疑的人物出现。”
林方柯说道:“也许是年关野猎将至,从廿一亥时到廿二戌时的这段时间里,靖州四方城门稀稀疏疏的又有过几个不同门派的弟子,以及世间游历的散修进过城。”
“我们的影子在暗中观察过他们一段时间,但都没有什么得到可观的收获。”
周忱听罢笑出了声,“如果一些微末小派的钉子都能够随意渗透进通天司,那么我可就该真的怀疑它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诚然。
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
很早之前,关于道盟的内应或说叛徒,周忱和卢湛以及轩辕宁娥便多有讨论。
但结果却无一不是无疾而终。
因此从那时起,周忱便知道要从寻找间谍的角度出发,那么这条路定然无法走通。
必须另辟蹊径,以雷霆之力压制!
而至于周忱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演上这样一套,主要的目的便是为了赚取另外两人的肯定。
通天司行事决策,从来多数服从少数。
因此护法才会定成三位。
周忱不想冒险,他必须万无一失!
他的视线随即不着痕迹地在屋中三人脸上掠过。
耐人寻味、面沉如水。
他于是松了口气,知道现在已经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兵分两路、围点打援,结果却又明显有放水的成分在里面。他们这个调虎离山的意义在哪里?你们可曾仔细想过?”
周忱斜着身子,很是闲散道。
左丘野想了想,说道:“虾兵蟹将虽不足惧,但是数目一旦突破至某一极限,积毁销骨,却是也足以撼动庞然大物。”
祁莫展点点头,接着说道:“这是拖延。”
周忱笑道:“聪明。而且他们中间真正的主力只怕早就趁机潜入了城中。”
祁莫展念头一闪,忽然想起了衍州城破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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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枝拂水,数道青光敛没。
约莫是离开惜阴巷半刻钟的时间,四人齐时落足于一处山岗。
山岗中央是一处荒地,青草接连处与贫瘠的土壤分割地极为清晰。
荒地中央是一间罕无香火的古寺。
古寺阶下有一口古井。
古寺檐上挂着一只铜铃,秋风过去,幽幽作响。
而古井之下箕坐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她此刻的心情似乎极好,背对着三人,哼唱着一段悠长、婉转的曲调。
呼吸起伏间,如同秋风过岗。
林方柯然后走了过去,轻轻拍了下女子的肩膀。
微微一酥,忽然风中传来一声极为纤细的声响。
仿佛琴弦弹奏时的绷紧。
周忱三人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对,刚刚出言制止。
但那女子的颈部已经开始转动。
果然,不出任何意外。
半晌后,她的面目缓缓转到了背后,然后颈间猛然爆开了一道粗约三尺的血柱。
砰的一声,那颗头颅随即轻轻地落到了地上。
林方柯愣在原地,被溅至浑身鲜血。
“该死。”祁莫展忍不住暗骂一声。
左丘野秀目一展,立刻将风中断裂的两根透明线条,重新接续起来。
“这是鬼面蛛的蛛丝。”
“不止。”周忱横眉倒竖,继而道:“你看她形同走肉、虽生犹死,明显是中了幻音蛇的毒涎。”
“她明显已经死了超过五日。”
祁莫展听过他们两人的言语,忽然无由一笑。
“没想到调虎离山里还隐藏了一招瞒天过海。说出去真的该让人笑话死了。”
林方柯低下了头,神色中再不复先前那般自信。
“你们说,隐藏地最深的护城阵眼都已被人攻破。那剩下的那些又该是个什么鬼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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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然后花上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跑遍了靖州南北其余五处的阵眼。
没有丝毫意外,皆是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
有的是像第一处的行尸走肉,有的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有的几乎只差了临门一脚。
祁莫展肩头一酥,吐出一口浊气,“衍州之祸再现无可避免,此我之罪也!”
周忱缓缓走到已经慌神的林方柯面前,笑道:
“你可有话说?”
“砰!”
他没有辩解,双腿一滑,四体直接跪地。
久久不起。
周忱旋即脸色一变,怒喝道:“起来!”
见他无所动容,周忱干脆直接一把揪起他的下巴,
“前车之鉴分明不远,居然还是学不会收敛起这点狂妄自大的劣性!你能怪谁!”
林方柯依旧不言,但脸上早已涕泗横流。
说不清楚是悔恨,还是恐惧。
周忱又是一声冷哼,然后走到祁莫展身旁,平静道:“这些妖兽虽然手段狠辣,但到底还是没有脱除低级趣味这一套,用来用去的总是这一招。”
左丘野微微蹙眉,“你打算怎么办?”
祁莫展亦是随即转头看来。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周忱眉眼略抬。
“我有个不算计划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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