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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帝已登基十八年,都说天下太平,但再太平的盛世也有穷人,也有流浪汉。

朝庭的事有朝庭的人说了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不对,我还不如普通人。

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生了我的人只留了一个纸条,写着我的八字。连姓什么都没写,那意思明显的很:谁捡了我,我跟谁的姓。然后把我放在一个篮子里,扔到了沧州城附近的一个破庙中。

师父捡了我,他一生中捡了四个孩子,前三个依次叫甲、乙、丙,轮到我就是丁。

这就是姓,名字更是简单:丁一。两个字合起来三画,写起来简单,叫起来顺口。

师父姓张,叫张弃,字背祖。道号通离。这个名是他自己起的,原因不详,他不说我也不敢问。打年轻时开始就是个云游的道士。

他说我不能跟着姓张,因为他的这个张姓很尊贵。是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张天师一家算是同宗。但在我的心中,师父才是最尊贵的。理由很简单:我在他的怀里从沧州到了邯郸,在他的背上到了彰德府,他拉着我进了济南城,我跟在他身后走到了西安,我扶着他到了开封,又背着他到徐州。

我们一边走,一边给人算命、看风水、做法事、治病……能挣钱的事,我们都做。自然也当过乞丐。

现在,师父已走不动了。

道士是不能问年龄的,师父有多少岁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越来越轻,轻到我可以轻松把他背起来。

“丁一啊,我想回家……”师父的声音很虚弱,他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甚至吃东西都很难。从脉相上看,他没有病,就是老了,常年的流浪把他身体透支的太厉害,再牛的法术也补不回来了,他已经老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天很晴朗,没有一丝云彩,湛蓝而且深远。

“老头,要不我把你扔这儿吧,看这风景多好。”我笑着对师父说。

师父咧嘴笑了笑:“可以呀。”

“你是不是也喜欢这地方?时不时的还有包子香味飘来,你可以尝尝。”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整理行李。包括法器和所有的厚衣服都不要了。现在是春天,越往南走会越热。这样整出一个不大的布包挂在了胸口。然后把师父扶到我自己制作的木架上,这个木架可以让他坐的舒服一点,有两条牛皮带可以套在我的肩上,木架的两侧还可以挂干粮和水葫芦,我就是用这个背着师父走到开封的。

师父坐进木架,我将木架的靠背拉起来,用绳套扣好。木架把师父夹在了中间。我蹲下身背起这个木架子,拿起立在墙边的木棍:“好了,老头,我带你回家!龙虎山。”

“天悠悠兮云悠悠,路迢迢兮水长长。江山如画兮老头乐,老头乐兮归故乡!”我边走边随口唱着歌。背后的老头果然在乐。其实我不知道他是在乐还是哭,只是感到他身体的颤抖。

“老头,这一路走过来,我发现自己比身边人都高,也都壮。你是咋把我养这么壮实的?”我问。

“你怎么不说自己能吃?我老人家自从有了你,三天的口粮只够吃一天。还好祖师爷保佑,关键时候总有贵人,没让我饿死。”师父在背后回答。

“不对,你是不是就是想着有一天,得有人背你回家,然后把我照着牲口的喂?”

“那还用我把你照牲口的喂吗?你天生就是啊。”

于是,我们都笑了。这种对话模式,我们持续了二十多年。

一辆富人家的马车从后面驶来。我在路边停下回头,驾车的把式方脸,络腮胡子。黑衣的绸衫,敞着胸口。看来不仅是车夫,更是保镖。在马车的后面,有一个中年男子骑马跟着,这人一张长脸,三络胡子,一身灰色的布袍,身形笔直挺拔,腰间悬着宝剑,剑柄上飘着长长的紫色剑穗。

这一看就知道,这位中年男子可能是主人,车里是家眷。而且这个中年人至少是秀才出身。按大明朝的法令,只有秀才身份以上才可以随身佩文剑。文剑比军队的制式剑要轻,而且带着剑穗,也叫剑袍,是装饰用的。

看见我,那个中年人驾着马超过了车子,在我面前勒马,利落的一抬腿跳下马背,向我拱手:“这位兄弟请了。”

从他下马的动作就可以看出,这是个练家子,功夫还挺好。听口音,他是济南府一带的人。

我也停下,拱了下手:“先生请了。”

“我是带家人去湖州,这条路第一次走。问一下,前方多远可以到有城镇的地方?”说着话,他又施了下礼。

马车停在了他的身边,从车厢里传来轻轻的咳嗽声。

我后背轻轻用力,背后的师父当然知道我的意思,于是轻轻的说:“这位老弟,你车上的家人表症是痰喘乏力,实际上是气血亏虚,金不生水,水不生木,肺燥肾虚,气血双亏。徒儿,拿几颗归元丹给这位先生,相识即是缘。”

“遵命。”我一本正经的回答,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会正经的和师父说话。从身上摸出个小包,取出三颗丸药。一脸舍不得的样子递了过去。

师父在说病的时候,面前的中年人已经露出吃惊表情,看到我取了药,更是一脸的感激。这边接过药,立刻从身上摸出五两碎银子,双手递给我:“小兄弟,请代师父老人家收下,师父真是活神仙,贱内的病正如师父所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小兄弟不要嫌少。”

我立刻拒绝:“不不,师父说了,相逢就是有缘……”

“既然是有缘,这心意一定要收下!”中年人态度坚决。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年来,这一套虽然十次有六七次失手,但成功的三四次能换回好多天的饭钱。

“敢问师父仙乡何处?如何称呼?”中年人见我收了银子,再次拱手,态度更加亲和。

碰到了好人,我自然也客气的回礼:“我师父是龙虎山正一道张通离,先生如何称呼?”

“不敢,在下德州府人,谢天华。日后师父云游到德州,只要提起秋水剑庄,无人不知。届时还请一定到庄中作客,天华必然倒履相迎!”

我心中一沉:早知是你,我们还真就不给你药了。这个谢天华在江湖上是有点名号的,祖上曾在建文年间担任过正五品的千户。为了垄断德州地区的运河运输,谢家不惜一切手段打压当地有实力的同行,至使当地此前较有实力的同行家破人亡,后人活下来的流落江湖,而留在当地的,已死的一个不剩。手段之狠,传遍了江湖。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自己名声有多烂。

师父轻轻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贫道先谢过了。徒儿,我们走吧,谢大侠还要赶路。”

我听明白了,师父也不愿再多说一句,于是施了礼:“原来是谢大侠,久闻大名。这条路我们也是第一次走。您找到合适的休息地之后,请务必找干净透风的客栈,饮食要清淡,多吃煮熟的萝卜,少用人参等猛药,要温补。”

虽说是个面善心恶的人,但关系家人安危,也变的彬彬有礼:“谢谢指点,如此谢某别过,后会有期。”他回过头:“谢亮,拿点熟羊肉过来。”

那个赶车的壮汉跳下马车,拿了一大包熟肉。谢天华接过后双手递给我:“这些吃的请带着路上用。谢某告辞。”

我也没客气,收了肉。看着车马从身边经过,并走的不见影了。

我也要赶路,于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老头,如果不报名,我还真以为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是秋水剑谢天华。”我笑着边走,边把肉挂在木架边:“老头,你自己吃点肉尝尝。”

老头用手抓了点肉,在我背上用手撕碎,他的牙全掉光了,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用口水化软,实在化不软的就咽。

“丁一啊,你记住,真正的好人,不会在意自己是否表现出来的是好人样子,他本身就是好人嘛。只有不怎么好的,才会表现出来好人的样子。”

“老头就是老头,说的对!”我哈哈笑着,冷不防一只手往我嘴中塞了块羊肉。还真香,没有膻味。

几块肉下肚,我身上充满了力量。感觉都能一路跑到龙虎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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