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姑没有给大龙举行葬礼。

半上午的时候，村里的拖拉机拉着柳姑和赵向阳回到了望江，还有柳姑怀里那只梳妆盒大小的木盒子。

在柳姑的坚持下，那个只装着些许泥土的所谓“骨灰盒”，被直接送到山上，埋在了大龙他娘和三龙的旁边。

柳姑找来望东的赵石匠，刻上了大龙娘仨的名字，然后落上了孝男李二龙及未亡人柳姑字样。那一刻起，年方十七的柳姑成了李家的“小寡妇”。

柳姑没有在山上多待，大龙下葬完成后也就是下午一两点的样子，她就回到了那两间半房子，带着一丝僵硬的微笑回到了家。然后，拌鸡食，喂鸡；打猪草，喂猪……。

在回家之前，她叮嘱了所有知道大龙遇难的邻居，不要再谈论大龙的事。柳姑知道，在高考前两天，二龙学校是要放两天假的，这时候，二龙应该差不多到村口了。

柳姑忙完的时候，二龙还没有回来，也许，这个时候，他还在和同学互诉离别吧？柳姑想。

柳姑没有在院子里等二龙，独自进了厢房，拿出了怀里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张存折，柳姑打开存折，摸着存折上面手写的一个1和后面六个0。这时候，她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掉的眼泪，她也不想憋着了，就想好好哭上一场。然而，她还是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任泪水像泉水一般往外涌着、涌着。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好好的就这么没了。换来的，就是手上这一张存折。1万，这个年代，万元户极少，矿上赔偿的，真心不算少了。三间青砖瓦房肯定是没问题的，二龙的学费也肯定是没问题的，甚至是肚子里的孩子的抚养费，也肯定是没问题的。可柳姑想要的，是那一个囫囵的人啊！

院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柳姑一把将存折塞进席子底下，用袖子胡乱抺了两把眼睛，也顾不上眼睛红肿不红肿了，抬头向窗外望去，却是回望西拿了换洗衣服回来的娘。

柳姑中午的时候就跟娘商量过，让她在这边暂时住上几日，至少也得等二龙高考完了，柳姑妈爽快的应了。家里的老头子是需要照顾，可家里至少还有一个马上读初中的半大小子伴着。相比之下，她更不放心的，确是这骤逢大变而又怀着身孕的女儿。

柳姑妈进得院里，没看到女儿，知道她大概是在房子里暗自垂泪呢。心下想着去安慰上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便拖了一条凳子，在房门口坐着，看大鸡小鸡拥过来拥过去的追逐着。

二龙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用赵燕的自行车驮着席子、被褥、衣服、书本……，大包小包的如逃荒的一般。赵燕在后面相跟着，颇有些夫唱妇随的味道。

许是还没从三龙的事情走出罢？而今的二龙沉默了许多。进得院子，使劲把单车支上，然后一样一样的把东西搬进房里，赵燕就在后面搬着牙缸水杯之类零零碎碎的东西。

一直活泼开朗爱笑爱动的赵燕，这时候也沉默着，偶尔问上二龙一两句，声音也是低不可闻。

柳姑微笑着靠在房门看着他们俩忙碌，也不上前帮忙。眼看两人搬完了，才招呼两人洗手、吃饭。招呼的时候，声音却多少有点儿低沉，惹得二龙、赵燕二人多看了她好几眼。

赵燕跟柳姑客气了几句，被二龙斜了一眼，便也不推辞了，跑过来搀着柳姑的胳膊，笑着道：“我就装装样子，其实我最喜欢吃嫂子做的饭了。”说罢，还做出一副流口水的样子，装模作样的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

柳姑这一下是真的被她逗笑了，脸上的笑容也自然了许多，笑着说：“你这马屁可拍错了，晚饭可是我妈做的。”

“婶子做的呀？婶子做的饭可比嫂子做的还好吃呢！”赵燕又说，说罢，伸手从盘子里捏了一根青菜，仰着头扔进嘴里，嚼巴几下，做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柳姑妈见赵燕这般作态，也是被逗笑了，一脸笑意的对赵燕说：“喜欢吃就天天来吃，吃上一辈子。”

赵燕听到“一辈子”三字，脸瞬间红了，不敢再多嘴，连笑也不敢笑了。斜眼瞥了一眼二龙，见他脸上也没什么特殊的表情，方才放下心来，低下头认真的吃饭了。心下却多多少少有点失落和怨念，这个木头人，是没听清呢还是没听懂？怎么连笑容都没有呢？

吃完饭，赵燕争抢着要去洗碗，柳姑这段时间也算混熟了，再说，这几天也确实感到疲惫，便任由她去了。柳姑妈倒是想起身洗碗，却让赵燕一把按住了，说：“你忙一天了，再让你洗碗，不是显得我们小辈太不懂事了吗？”

柳姑妈听赵燕如此说，便也不再坚持了。

三个人坐在小方桌旁看着赵燕充满活力的身影，脸上俱都挂着笑容。只是三个人的心情，却是各不相同的。二龙是小心翼翼的喜悦，柳姑是强装着笑脸的凄苦，而柳姑妈则是悔恨和心疼。

如果不是自己一意孤行，柳姑现在又何尝不是开心快乐而对未来充满憧憬呢？

三个人静坐一会儿，柳姑妈开口了：“二龙呀，两天后就开始高考了，可有把握？”

二龙应道：“名牌大学的把握可能没有，普通大学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说话的时候，二龙的脸上多多少少有一丝骄傲。

“那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呢？”柳姑妈又问。

柳姑听她妈这样问话，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转头盯着她妈，眼神带着一丝警告。

二龙听到这句问话，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我打算挑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学校，省钱，还能多少照顾一下家里。”

停了一会儿，二龙又说：“等以后毕业了，争取分到我们望仙乡里，这样，我们一家人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柳姑听到这句“一家人一直在一起”，心里就有点绷不住了，眼眶瞬间发热，眼泪直往出涌，嘴里也忽然感觉到无比的苦涩。

柳姑低下头，伸手挠了挠脚背，装作被蚊子叮到的样子，任由眼流滴下，混入脚下的泥土。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煤油灯的光亮只够看清一个人的轮廓。二龙见柳姑蹲下挠痒，只当她真是被蚊子叮厉害了，也并没有多想。

柳姑妈自然是知道女儿的心思的，知道她这下正暗自伤心。可当着二龙的面，也不敢出言安慰。只好心里揪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二龙闲聊。

赵燕洗好碗经理好灶台，已经是八点来钟了。农村人睡得早，到了这个时间，赵燕也该回去了，柳姑便催促着二龙送赵燕回去。

二龙自然没有异议，拿上手电，推上赵燕的自行车，赵燕又跟柳姑和她妈妈都招呼过，两个人才相跟着向渡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