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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卷山机灵寨内。

苏大王独自于房中饮酒解闷,苏闵氏忽然走来替丈夫斟酒:“连日来心情欠佳,所为何事?说出来我与你分忧。”那厮不假思索曰:“家国大事。”夫人才斟了半杯便停住。

“满上!”

“你可有将我当作妻子?”

“说什么!”苏瑜伸手过去,欲将夫人搂在怀里,可手刚到肩膀便被拨开,夫人曰:“我写的书信你还记得么?”

“那份情书为夫怎敢忘却。”

“将第一章第一条念予我听。”

“这……”苏大王颇感为难,举杯痛饮后不情愿地说:“视妻如命,从一而终。”

“你娶苏凝时,我可有说你?”

“娘子。”

“第二条!”

“坦诚相待,绝不瞒骗。”这哪里是情信,倒像一份卖身契,苏大王低下头来话音渐小。

“我感觉你有事瞒我。”

“哪有?”

夫人将一封信扔在桌上,问:“这什么?”苏大王话锋立转:“我从来没见过。”夫人拿过信来曰:“好,我念,你给老娘听着!”那信内容如下:

鹤素心致书于黄卷山机灵寨寨主苏大王:

闻贤弟欲征灵霄观,愚兄以为不可。此行必有三害:一则,迢迢千里,战线过长;补给无继,军心难保。大军到时,兵老师疲,无以开战。二则,彼处高手林立,你我合兵一处,数不过三千,即使带甲过万,亦难以取巧于万一,稍有差池,便宜未得,全军尽墨。三则,薄利在远,大祸在旁,白虎山上,外敌虎视,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岂可不防?纵观当前形势,你我应同心同德,结成联盟。掎角之势,尚可应付。若贪小便宜,劳师动众,前途堪忧。

出征实属不智,望贤弟三思。

愚兄素心敬上

“不知大哥怎么得来的消息,这……为夫知道娘子不喜争斗,我怎会劳师动众惹您……”

“报!”一小妖闯入屋内大喊:“据三百里加急回报,灵霄观失守……夫人?您怎么在这儿!”苏瑜忙打圆场:“如火如荼,我怎教你的,进来怎的不懂敲门!”夫人冷哼一声。小妖以浓重乡音说:“当家的,那是三弟,俺是如梦如幻。”苏大王撇了一眼,哪有心思去理,怕隐瞒夫人不过,慌忙支开小妖:“没看到我跟夫人说话吗?出去!”夫人取剑放在桌上一拍:“站着!”那小妖被她吓着,两腿一软便跪地求饶:“夫人饶命啊。”说着连忙磕头。那厮说:“如此良宵何苦……”闵嫣推剑出鞘曰:“你闭嘴!三百里加急还有甚情报?”剑刃寒光闪得小妖胆寒,他不敢隐瞒只得交代清楚,苏大王阻挠不了,忐忑难安。不多时,交代毕,夫人说:“让二夫人取家法过来。”小妖抬头见她面如锅底,不敢妄动,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苏大王假笑着说:“夫人让你去便去,还跪着干嘛?赶紧的!诶!把门带上。”待小妖出去后,苏大王到夫人身旁:“这些小的好生无礼,往后为夫必然好好教导,夫人安心便是。”说罢喝了一杯,满脸茫然地问:“夫人,啥家法?我怎就没听过。”他好说歹说,夫人就是一言不发。于是,他展开温柔攻势,夫人却一动不动,任由他将大嘴慢慢地凑过来。

“姐。”

苏大王被吓了一激灵:“怎么连你都不懂敲门!”苏凝捧着锦盒倒退回去轻敲几下,苏瑜轻叹一声:“碍事。”闵嫣怒曰:“说!”

“说啥?”

“出征。”

“这……这、这,哪有此事,夫人多虑。”

“若真无此事,怎会派人打探?”

“天气闷热,闲极无聊,我与他们耍耍,不是真的。”

“妈的,你还想蒙我!”闵嫣见丈夫抵赖,将信揉作一团塞往丈夫口中,再飞起一脚,苏大王被踹翻在地打了个滚,如此仍未解气,她说:“贱骨头,你讨打!”正要取出家法却被苏凝止住:“姐姐请冷静,先听夫君是怎么说。”夫人一脸慌张:“冷静?还冷静个鬼!这厮想打灵霄观,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苏凝见姐姐如此惶恐,亦知那是个惹不起的地,可她看不得丈夫挨打,说什么也不让姐姐取出家法。

“他反正想死,倒不如给我打死算了!”

“姐,别……”

苏大王情急智生,跪在地上假意打自己耳光。苏凝先是一怔随后将门关上。闵嫣瘫坐于椅子上,泪珠不自觉地流出:“我瞎了?不然怎会嫁你这个窝囊废!”说罢,嚎啕大哭。许久,夫人哭罢。苏凝说:“姐,他都给您跪了,能不能……”说着挑眉示意,苏大王会意起来,被夫人揪住耳朵扯到床前:“痛、痛、痛呀!娘子手松一下可好?”夫人摸索几下,在枕底找出手镯一枚,问:“你藏着这玩意儿干嘛?”苏大王答:“义兄所赠,不忍丢弃。”闵嫣盯着丈夫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曰:“凭这破烂你就想登天,呸!”她使劲扔掉手镯,苏瑜飞身接住趴在地上,端着镯子亲了一下,当他转身看时,夫人已手执藤条被苏凝拦腰抱住,那厮松了口气:“哦!还以为是狼牙棒咧。”原来,在他俩成亲前,夫人已偷摸把藤条藏于新房内,以备不时之需。苏凝过门时,她本想好好地“侍候”他一番,但见妹子又乖又听话便改了主意。遂将家法那事相告,让妹妹依法而行,且嘱咐再三不得外传,故此那厮全不知情。

“你出去!”

苏凝执拗不过只得从命,刚掩上门,便听到姐姐的声音:“喜欢狼牙棒是吧?下次!有的是机会。”她心想:夫君这回惨噜。

翌日,灵霄观偏殿内。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害我没有睡好。”

“师姐,请用茶。”

“这第几杯了?”

“第十杯。”坐在任道长身旁的是个年轻道姑。曲翾笑着给她们斟茶:“各位师兄很快就到。”任道长不耐烦地说:“姓曲的没听到么,十杯了,你还想让我等多久。”曲翾表面恭敬心里却想:昨夜大战一场,师姐你怎么还睡得着?任道长翘着脚嚷嚷:“你妹呀!我坐到屁股都起茧了,还让我等到几时?约好了今早议事,却鬼影没见一个,再不现身我得回去了。”翟宜嶅笑着慢步走来,说:“别的师姐妹不是还没到么,你急啥?”未等师姐发作,曲翾便赔礼道歉,她“哼”了一声不做言语。翟宜嶅说:“哼个屁!不想等就滚。”

“师弟!”

廉海畇在铁云搀扶下步走入偏殿,看来他伤势不轻,任道长撇了一眼冷笑不理。未几,人齐。双方施礼分宾主而坐。申可菲说起紫灵丹炼制成功被妖邪盗去。众道无不惋惜。廉道长曰:“廉某必派人追查此事,请诸位不必担忧。”翟宜嶅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致众道姑不快。廉道长勉强站起走到正中作揖:“廉某管教无方愿众师妹海涵。昨夜的事自创派以来未曾有过,在下处理不当实属有罪,今诚邀众师妹前来商议,仍望不吝赐教。”任雨悠笑说:“什么管教无方,什么处理不当,廉师兄俨然一副当家的模样,教外人以为是掌门在训话了。”铁云上前扶廉道长回座,说:“任师妹何意?”任雨悠说:“以事论事而已。师兄既然身受重伤,理应好生休养,等伤好了再觊觎掌门之位不迟……嗄,不对!是争取。”众道默然不语。任雨悠漫不经心地说:“反正男院三年没有掌门督管,一众门人没规没矩的早已司空见惯,何况是大战过后……”她话没说完,见众人脸色难看,便不再多言。铁云说:“掌门师兄有事外出,日常事务大多交由廉师兄打理,此次邀请是为商议对策,不是口舌之争。需知地牢被劫放走上百妖孽,不出三年必为祸患。彼时,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师妹你于心何忍?”

高楚翘笑说:“往日只知铁师兄武艺高强,殊不知师兄亦有口才,请恕师妹眼拙。”翟宜嶅说:“早知她们没点正经的不请也罢,咱自个讨论商议即可,如今简直浪费大家时间!”高道长不忿,与他吵闹起来。翟宜嶅是越说越难听,道姑个个黑脸。柴婉儿柳眉扬起,杏眼圆睁,劲透掌心将身旁小茶几拍得粉碎:“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再乱说一掌毙了你。”翟宜嶅还想发言,早被两个师弟拖到一旁。高楚翘说:“廉师兄真想当掌门就该好好地管教这些门人,免得到时大打出手,不但伤了和气,传扬出去女院也得陪着丢脸。”任雨悠说:“事到如今,我们不必跟他客气。此前有言在先,马师兄若再不回来,你们要么寻着长生师叔,要么让掌门师姐统一管理,以后男院事无大小全部由她发落,这事不就结了么。”掌门一事申道长最有发言权,此时她本该说句公道话,然而男院表现实在让人失望,使得她无言以对。忽然,一个道士走了进来,说:“禀师兄,损失点算已有初步结果。”

廉道长说:“快说。”

那道士说:“经多位师兄同时点算核对,我方损失如下:原有地牢守卫六百名,妖精守卫三百三十三名,包括阿傍、狃犰狳和狄猃在内,无一幸免,全体阵亡。”众人面面相觑。任雨悠冷笑说:“厉害。”核算道士继续汇报,当说到伤亡数字时气氛更是沉寂,众道皆是伤感,个别的甚至眼泛泪光,殿内只有汇报的声音:“有些妖精死于地牢外,有些已被押回牢中,数不过百,详情有待点算。另外,观中建筑损毁三成,部分已无法修复必须重建。被盗法宝一百八十三件,被窃丹药两百六十颗,烧毁经书八百七十四部,尚有其他损失未曾点算,请师兄吩咐。”廉道长语带哽咽的说:“你们忙了一宿应该累了,早些休息吧。”

“是。”

“禀师姐,损失点算已有结果。”接着走入殿内的是个道姑,申道长手捻眉头举手示意。那道姑报曰:“经我等点算,女院并无阵亡人员,重伤二十三名,轻伤七十六名,女院无外敌入侵,无失窃,无建筑损毁。掌门师姐虽身负重伤已经醒来,相信并无大碍,请申师姐吩咐。”

“师姐没事就好。”

“掌门师姐醒了?让我担心了一宿。”

申可菲说:“没事了,你先回去。”道姑答应一声便回女院去了。翟宜嶅阴魂不散去而复返。众道姑见着他就不高兴,又是一番舌剑唇枪,反正没有讨论正事。

“马禧?”

偏殿内骂战立止,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去,只见有个道士站在门外。来者正是马掌门。昨夜,他奋不顾身阻挠魔猴,虽身受重伤亦将强敌击退,没想到今天竟能像没事人一般,足见他意志坚定,天赋异禀。他信步而入,有条有序地说出应对方案,片刻便把相关事宜说清,在场众人无有不服。

散场后,回女院途中,任雨悠与众议论。

“马师兄是啥时候回来的?”

“昨晚兵荒马乱的我也没看到他,总感觉此人靠不住。”

“管他那么许多,反正回来了就好,省得咱师姐要为他们操心。”

“任师妹,你以后得有些分寸,别老是拔刀见血的有失斯文。”

“我嫌骂得轻咧。”

“对对对!换我的话没准还骂得更狠。”

灵霄观禅房内。

马掌门于禅床上盘膝而坐运气调息,事实上,他的伤势不轻,为了处理教务只能强打精神,把该布置的打点好他才放心休息。后来,众师弟都来看他,铁云来后便知会众人不得打扰,好让师兄静养。

另一处。

雨后的竹林,空气格外清新。花千树刚替师兄收了飞鸽传书,就听到林外传来阵阵叫嚣、谩骂。此时,师兄正在林后山洞替师傅疗伤。他眉头一皱,心想:此声乱而无序、急而不厉,怎有本事与师傅为敌,到底是哪家狂徒?此前未曾听师傅、师兄提及。想到此处,心中生疑,便收起书信前去查看。

竹林外来了一彪人马,约有十来个精怪,为首者正是那鬼爪裴鴃。他见花千树慢步走来,便示意小的住口。小花谨遵师兄吩咐,对这些个老前辈通通以礼相待,他说:“有失远迎,望前辈恕罪。”裴老翻身下马,急匆匆地说:“花老弟!赶紧带我去见你师傅。”小花满脸堆笑,说:“前辈,经昨夜一役,家师身负重伤,不便会客,前辈可否改天再来?”

“甭罗唆!带路!”

小花不敢造次,假笑着说:“真个不便。”

“你师傅就一泼猴,摆什么臭架子,你当他是玉皇大帝么!带路!”

小花脸上一沉,右手往前一摊:“前辈,若真想玩玩,晚生,奉陪!”

“上!”裴鴃一声令下,众妖立马将小花围定,双方斗了起来。原来,魔猴早已料到有仇家趁机找来。疗伤前已然吩咐过小花护法,还怕他功力不济专门提点。花千树掌握了师傅传授的运功法门后,功力大有长进,十来个小妖怎是他的敌手。裴鴃见众妖占不了便宜遂大喝:“退下。”众妖分两边退开,裴老挽起衣袖慢步上前。只见他双掌一抖,竟变作鹰爪,手上皮肤渐渐变暗发黑,不多时更是皮肉脱落,骨头外露,变得与腐尸相似。花千树见状哪敢小觑,他深知这便是硬如铁石、利如刀剑的鬼爪,裴老凭此于妖界中享有盛名。

“老夫再问一句,你愿不愿带路?”裴鴃见小花摆开架势并不答话,大喝一声快步上。小花见鬼爪打来是阴风阵阵、刁钻狠辣,他不敢硬接生怕爪上有药,急步退开避过,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裴老连出十招,通通落空,不禁赞道:“小子!好身法。”小花哪敢分心,稳住心神,沉着应对。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便斗上百招。裴老早已满头大汗,衣衫尽湿,略显狼狈。小花无心恋战,一边接招一边劝停。裴老不肯,加急拳脚,猛烈进招,似要拼个不死不休。忽然,空中一只乌鸦飞来,停在打斗现场。

“大伙住手!”来者是金翅道人。他正要上前将裴老拦住,被他一手甩开,说:“我身负血海深仇,怎能说停便停!”话音刚落,一声大喝传来:“唉!好霸道的手法!让西门龙来领教、领教!”跳蚤精快步从竹林走出,侧身拦在小花面前,与裴老打将起来。两个拳来脚往斗上百回,裴鴃实在斗他不过,只好收起鬼爪退开,气急败坏地喊:“你啥意思?”西门龙笑答:“老裴!我只是陪金道长走一趟,有话问他就是。”裴鴃问:“哥哥?”原来他与妖道都是鸟精,虽无血缘亦以兄弟相称。金乌鸦说:“贤弟,我等与他同过患难、共过生死,理应是一家人,有话好说,何苦动手。”裴老强忍心中酸楚,难以开口。妖道问:“有何不快尽管说来!我与西门大哥定然为你作主,如理在贤弟,我舍命相助。”

“我外甥没了。”裴老说罢,放声痛哭。妖道心中暗叹却不知怎样劝慰。片刻,小花说:“请前辈节哀,晚生无意冒犯,敢问您外甥的事与我何干?”裴老涕泗横流地说:“他就是在灵霄观上没的。”小花与妖道对视一眼。裴老说:“这孩子孝顺得很,今年才十三岁。我……我只与他见过几次。这一别数载,没成想……已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小妖递上手帕,老头一手夺过,哭得像个孩子。小花说:“我师兄于出发前曾记录此次与会名单,等晚生取来予前辈一览,到时是非黑白一目了然,免得咱两家结怨。”

妖道说:“事不宜迟,快去取来。”未几,花千树取来名册,问:“您外甥贵姓何名?”

“乐忞。”

众妖围在一旁看小花查找,看过三遍亦没找着:“您外甥不在队伍内,请问前辈的消息从何而来。”裴鴃说:“我听一同乡说在灵霄观内见过他,要不是你们带着,他一个孩子哪来的胆量。”小花说:“道听途说,不可轻信。”此时,一老妖对裴鴃附耳细说,他一听大怒:“姓花的,你这可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红毛家伙?”金乌鸦说:“别急,好好说。”小花仔细思量,又翻了名册,答:“没有。”裴鴃转念问:“此前,你师兄是如何寻到那老太婆的,可否告知老夫?”言下之意是要去找占卜仙子,金乌鸦脸色一沉慌忙说:“使不得,使不得的!”花千树只当裴老有心纠缠,意在妨碍师傅疗伤,故不理金乌鸦频频眼色,直话直说,不愿废话。金道长见阻拦无果轻叹一声,道:“贤弟,你可知那鬼婆子占卦从不收取钱财?”裴鴃笑问:“她不收钱财做甚买卖?”金道长答道:“听闻她会取走来者身上最为矜贵的东西。从前,有人为复仇去找她,结果被她取走了仇怨,最终变成痴儿,连父母妻儿也不再认得。你说可不可怕?贤弟,我劝你还是别去找她。”众妖议论起来:“这是什么本领,竟可取走他人的七情六欲?”

“不过是喜怒忧思而已,这不当吃、不当喝的,取了又有何为难?”

“如若没了思想,只怕连出恭也不会,到那时不知要闹甚笑话。”

“虚无缥缈的破事,老子不信又怎样?”众妖说个不停。裴鴃心有所想,沉默不语,有个老妖对他说:“当家!此事匪夷所思,还请谨慎行事!”裴老举手示意,众妖立马住嘴,他问:“敢问你师兄被鬼婆子取了什么?”金道长一边摆手示意,一边抢着说:“花老弟呀!你行行好,别说了!”裴鴃急了正色曰:“快说!”小花此时才信他为了私事,不是有意打扰,遂深深作揖,说:“禀前辈,师兄只说替她宰了一窝仇寇,别的只字未提。晚辈猜想,那被取走的情欲忧思,没准三两年内会自动复原,请前辈不要担心。”裴老说:“如此甚好!”金道长叹道:“那鬼婆子精得很,怎会做赔本买卖……”他又想劝谏,裴老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哥哥!我命由我不由天。任她鬼婆子如何狡诈,我外甥的仇是不报不可的。你若有心,助我一臂;如若无意,让我前去吧!”西门龙拱手对金道长说:“灵霄观上得蒙道长关照,如今只消一句,刀山火海,我西门龙万死不辞!”原来,这西门龙成精以前,生在一头雄狮精身上,后来狮精得高人点化位列仙班,将一身污秽留在尘世。说来也是奇怪,那些被雄狮大小便灌溉过的花草,竟然四季常春,经年不枯。往日,西门龙吸饱了狮精的宝血,自是获益匪浅,最终炼化成精,通晓人性。他爱武轻文,极重义气。当下见裴鴃欲报仇而不得,便请金道长作主,欲助他一臂。金乌鸦摇头轻叹,犹疑不决。只因他知道要见占卜仙子,不亚于硬闯灵霄观,个中凶险可想而知。裴老见求助无门,心中已有主义,他想:操,哪来的红毛怪?竟敢害我外甥性命!心里越想面目越是狰狞,双拳不自觉地紧握起来……

黄卷山机灵寨内。

“大清早那婆娘叫我作甚?”

“夫人没说,小的不敢问,当家只管去便是。”

苏瑜来到忠义堂前一看不觉心头一颤,忙堆笑脸入内,只见闵嫣居中而坐苏凝披甲在旁,另有十妖将衣甲整齐地分立两侧,正中摆着个大沙盘,是白虎岭地势,造工巨细无遗很是精致。

“娘子,早!啥事唤我?”

“你的事。”闵嫣冷淡地说。苏瑜问:“我?有话直说就是,唤众将为啥?”苏凝亦冷冷地说:“出征!”那厮很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姑奶奶!几个时辰前不是说好了,怎么还……”夫人面无表情冷眼看他跺手跺脚,任他折腾片刻才说:“军中无戏言!”说着给妹子使个眼色,苏凝拔剑出鞘指着沙盘说:“此乃我军驻地……”苏瑜怕泄露风声,灵机一动给夫人附耳轻说,闵嫣点头说:“好!妹妹与众将先行回去,我与当家有话要讲。”苏凝领命而为。苏大王掩上门假装委屈地说:“昨夜您骂亦骂了、打也打了,怎么今早还来这一出,这不是诚心寒掺我么?”

“你活该。”

“对,娘子说啥都对。”

“你我夫妻多年别以为我不知,你会这么容易死心?”

苏瑜收起假笑故作严肃,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娘子。真的啥都瞒不过您。”闵嫣取出手镯说:“苏瑜!你别以为老娘不知,就凭这个你就想到灵霄观占便宜?你想得美呀!”那厮尴尬地笑说:“娘子好慧眼。”

“过来。”

“啥?”

她狠狠掐了他臀部一下。

“哎呦……娘子热情让我怎生消受。”

“想啥了?”闵嫣满脸严肃地说:“说!还装着啥歪主意!”

“忘忧谷。”

闵嫣手执藤条大喝:“你讨打!跪下!”苏瑜满不在乎地说:“说说而已,何必认真?”夫人将藤条使劲往桌上一抽,啪嗒一声很是吓人。那厮想:好样的,啥时在忠义堂藏了藤条,怎么我无从得知,有机会我要好好的……

“我让你跪,你还敢杵着,好大的胆子!你昨晚自己说啥来着。”夫人说罢。苏大王勉强下跪,问:“我错什么啦?”夫人见他如此无赖火气更甚,起脚踢翻凳子,藤条又抽一下。苏大王哪敢怄气柔声说:“别动气,动气会变丑八怪的。”夫人揪住他的耳朵训曰:“我打你个丑八怪!说!忘忧谷啥地方?”那厮吃痛想要挣脱,几番无果后,说“我……我家,严格来说是曾经的家。”夫人两眼圆睁,手上使劲,如慈母训儿般问:“苏婆婆与你有甚关系?”

“不认识。”

夫人心如刀绞,幸好早些抬头,不然肯定落泪,藤条高举是要打未打,她说:“她是你娘!”苏大王抱头蜷缩嘴里大喊:“别打了!打死人呐。”见藤条没来,他说:“娘什么?不过是养母而已。”夫人冷冷地问:“养母就不是娘了?”苏大王说:“养娘怎及生娘大。”闵嫣的泪水随此话流出,苏瑜不解,说了些好话去劝,岂料她哭得更甚。不多时,她说:“你闭嘴!我……我听到你的声音就想吐!我与苏婆婆虽说素未谋面,但是她将你拉扯大的,怎么说都是你的娘我的婆婆……如今……如今你不要娘了,竟想带着外人抢自己的家。”尽管她心肠不好,尽管她是个妖怪,尽管她是个寨主夫人……然而,她终究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失望、愤怒等诸多情绪在心里交织,她咬着牙举起藤条,说:“我……我打死你这个祸害!”

“我爱你。”

在感情世界里,这简单的三个字让对的人来说,总有着核弹般的威力。闵嫣手中的藤条停下来了。苏瑜接着说:“……我爱我们的家!”此句话说完,藤条失重掉落,好巧不巧此时苏凝撞了进来。苏大王还以为二夫人要吃醋,岂料她走到姐姐身畔,将她搂入怀里,目光带责备地盯着他。那厮初时逞强与她对望,没几下便败下阵来,倒被妻子看得浑身不自在。他极爱面子怕家丑外传,先行将门关上再作处理。门外有三四个小妖,趁门关了便蹑手蹑脚走来,将耳朵贴于门上:“二夫人刚进去了。”

“轻声点。”

“行,谁在里面?”

“寨主和夫人。”

“大白天的那事三个人行么?”

“甭管,别叫就行,不然,听不清。”

屋内。

“别让他过来!”

“好、好,好!”苏凝轻抚着姐姐背部柔声说:“你站那儿说话便是。”苏大王杵在原地不敢腾挪:“贤妻别哭,有话好说。得让为夫知晓您哭啥?”他示意苏凝帮忙,她轻挑眉头望着姐姐,那厮唉声叹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脏,脏死了!”

苏大王长叹一声:“你唤得太急,我未及梳洗……”

“不!”闵嫣梗咽着说:“是你丧心病狂。”无奈,另外两个只能沉默,待夫人哭够了,那厮才敢上前安慰,又挑些好听的说,她心绪稍舒梗咽问:“如果,有一天,咱落魄,你会不会把我给卖了?”

“怎么会?别哭了,眼睛都要哭肿了。”

“都怪你!”

“行,世上最坏的是我。”

“不然呢?”

苏大王苦笑着不敢顶嘴。夫人说:“苏婆婆是你娘,即使不是亲生,对你是有养育之恩的。今天不知何故,你竟想打她的主意。没准将来你一发狠,把我给害了,到时候我怎么办呀?”那厮说:“娘子,我等处境你是知晓,白虎山上那厮时刻虎视着,没准那天就带兵打来的,以当前实力是难以抵挡。我想在强敌到来前提升实力,故而出此下策。”

“我不听。”

苏瑜说:“我又不是害她!不过是想取些神兵法宝而已。那老太婆我是给你说过的,哪怕我像个叫花子般,磕穿了头跟她讨要亦无济于事的。难道你就不为我心疼?”

“你下流。”

“是。”

“你卑鄙!”

“我没说不是。”

“你无耻至极。”闵嫣举手打在苏瑜身上,一下接一下是越打越轻。

“娘子!我答应你,绝不伤害养母。”

“当真?”

“刀锋不伤自己人。”言毕,苏大王已有三分后悔。苏凝笑道:“夫君!别只会动嘴教我与姐姐担心,要言行合一才算真丈夫。”闵嫣微微一笑:“瞧!这个最疼你的都这么说。”那厮竖起三指准备发誓。两位夫人异口同声,说:“傻呀,放下!”那厮偷瞄苏凝,见她点头才肯放下。闵嫣说:“对!还有那群弟妹。”

“行!”

三人入座喝茶,片刻,苏瑜问:“娘子可曾记得我给您提过的一个人。”

“谁?”

“我师叔。”苏大王边给两位夫人斟茶边说:“此行目的是为她。”闵嫣喝着茶仔细地回忆:“是不是人称千娇百媚的皮二娘?”那厮点点头,苏凝不解地望着姐姐,夫人说:“老太太差不多上千岁了,为她?怎么说?”

“娘子知不知养母是我半个师傅。”苏瑜放下茶壶正要坐下:“皮二娘是她师妹,与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她俩感情不算太好。”闵嫣故作嗔态说:“谁让你坐着,过来,站着说!”

“娘子!”

“有屁快放,没空陪你耍。”

“师叔生性开朗,爱游山玩水,交朋结友,对世上珍宝更是情有独钟,她有个名曰品屋的房子专门收藏各式珍稀法宝、神兵。我劳师动众正是为此。”

“反正这种事我不参和,你自己看着办。”

“行。”

苏凝曰:“姐,有个事我想请教您。”

“说。”

“大哥送来的到底是什么,您为啥那么讨厌。”

闵嫣摊开手,苏大王犹豫一下才将手镯放到娇妻掌中,那东西触手瞬现红光,一闪而过,鬼鬼祟祟如小贼般,她说:“看到么?”见妹妹点头又接着说:“邪乎?”

“恩。”

“哪有?”苏瑜伸手去拿,夫人正色道:“你可知它叫什么?”

“哪知道。”

“噬魂手镯。”

苏凝脸上现出一丝惊疑,那厮却是窃喜。话说闵嫣生于法宝大族闵家,妖界里的望族,实实在在的一位豪门千金,世上的法宝即使没见过亦听过,哪有珍宝能逃出她的法眼。

苏凝说:“我听说这是个不详之物。”那厮生怕东西被妻子没收又伸手去拿,闵嫣嗔道:“抢什么?”苏大王当即偃旗息鼓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哪有?”苏凝解围曰:“姐,给咱说说这货的来历。”闵嫣怒瞪丈夫一眼:“规矩点。”转头对妹子说:“你呀,都快要把他宠上天了。”那厮低头无语,苏凝嫣然一笑。

“看到他这怂样我就心烦。”闵嫣曰:“此物相传是千年以前的一个妖王,以魔兽骨血与神铁熔炼而成,铸好后日夜戴在手上。此物不知吸了妖王身上多少邪气,听闻因此可以吸收、释放灵力。”那厮点头说:“没想到这玩意儿竟有千年岁月。”妻子问:“你说还是我说?”那厮假笑着说:“贤妻请讲!”

“后来,妖王被仇家杀害,怨气、怒气为手镯所蓄,那仇家不知竟据为己有后来惨死,此物几经辗转便失落于江湖。有传那妖王怨气太盛阴魂不散寄居于此,故手镯妨主,谁戴便吸谁的魂魄以作妖王玩伴,据闻已害了许多人命。”闵嫣喝了口茶慢慢地说:“你还记得当天打开盒子那黑气?”苏大王说:“当天好像只有我和大哥在场,娘子是怎么知晓的,又用小盒偷看了?”夫人嗔道:“你是想她守寡还是想我守寡?”

“姐。”

“你别护着他,苏瑜!你自己说。”

“难道是我守寡。”苏大王不知何故,冲口而出竟是这么一句,又见娇妻脸上难看,改口说:“任凭贤妻发落。”此话言不由衷,估计这厮内心早已芬芳成诗。

“那手镯就由姐姐保管。”

夫人见丈夫并不情愿亦不废话,只将手镯收好,不想被他乱用。如此静了两三天,苏瑜无心督兵演练,众小妖松懈,士气骤跌。寨内流言四起:“那天我听得真真的,夫人哭着将当家暴打一顿,然后便说要分家。我看此地难以栖身,大伙快快找个去处,免得流落街头。”

“我不信,入伙以来只见当家夫妇恩爱非常,怎会落得如斯田地。”

“不信便问他们。”

“我是听到吵闹未听到分家,甭危言耸听害了大伙前程。”

“信是不信随诸位琢磨。”

“我听说是要出征,难道为此吵闹?”众妖说个不停。苏瑜躲在柱后全然听了,心中愁苦更甚,独自走开欲借酒浇愁。没走几步有小妖找来:“夫人邀当家打抹将。”那厮不理,没精打采地回房去了。

书房内。

苏瑜胡思乱想,自斟自饮,几次将酒倒泻亦不察觉,陡然,他拍案而起,连呼几声“笨蛋”便匆匆修书,予义兄诉说衷肠。两寨相距不远,书信朝发暮回,不巧却被夫人截了,小妖不敢隐瞒,如实相告……

风雨欲来?!

“当家是个行家里手,此番怎的如斯失策?”

“如梦如幻,你不愿伺候就滚,替我唤小帅过来。”苏大王光着上身趴在床上:“哪来的许多废话。”

“使不得、使不得!他的手法哪有我好,伺候当家是小的福分。”

“轻点!”

“看着这些藤条痕小的心痛得紧,哎呦!”

“你叫个鬼呀!”

“我是替当家不值,若可替当家受罪,小的死亦无怨。眼前有个要求还望恩准。”

苏瑜没好气的说:“放你的狗屁。”

“谢当家!”小妖缅甸地说:“下回到镇上耍可否带俺们弟兄三?”他如履薄冰般说来生怕那厮动气。

“耍?尔等哪来的银钱。”

小妖边按摩边赔笑,说:“不然这样亦好,当家别再将咱弟兄唤错。”

“哦?哪有。”

“小的是如泣如诉,那是俺哥。”

“行!别娘叽叽的鬼声鬼气,下回上银乡阁带着尔等就是。”

小妖未及开口,夫人便踹门而入,抄起门后藤条怒气冲冲直奔床前,苏瑜大吃一惊跳了起来,几乎将小妖撞翻在地:“娘子?”她手执藤条叉着腰,问:“那个撮鸟要去淫乡阁?”小妖跪在地上护着主子:“小的嘴贱与当家无关。”闵嫣一脚过去将小妖踹倒:“滚!”

“让你滚便滚还看啥!顺便将门带上!”苏大王话未说完被妻子抽了一下:“哎呀!娘子热情太甚。”夫人指着他鼻尖问:“我一泼妇哪有淫乡阁的俏娇娃热情。”

“娘子过谦了,唉哟……”

“甩过来!”

“我不过是唠嗑两句,又不是真的寻花问柳,娘子何苦动手?”那厮双手护臀万般无奈地领罚。

“手起开!”

“痛。”见妻子脸黑苏大王努嘴如孩童般撒娇。

“我问你,大白天俩男的在房中作甚?”

“日已西沉,哎……”

“龙阳了是不!”

“贤妻好生无聊,怎开得这种玩笑?”苏大王揉着痛处,装作可怜的求饶:“打在我身痛在你心,不如先喝口茶再打。”夫人弃了藤条坐下,将素心书信置于桌上,苏瑜茶斟了一半便放下茶壶,喜曰:“娘子好调皮的,又偷看?”闵嫣喝了口茶,说:“有啥话不可跟我说的?非要修书予外人道,你心里怕是早已没当我是妻子。”那厮不答,拆开信件,取出红纸一条像春联般,上面有个符号非字非图的如雄鹰展翅。他大喜,笑了几声便血气上涌,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喜极而……晕?

“起来,别装死。”闵嫣用脚撩了丈夫几下,见他无有反应便捡起红纸来看,蹙眉想:飞行符?他找大哥要这玩意儿有啥用?她并不着急,只当丈夫装死避责,遂喝茶细想,杯到嘴边不禁冷笑:“这厮总打出征的主意,只可惜了老娘这头青丝。”遂细细思量阻止出兵的法子。许久,思之不解,只觉不安,遂拿藤条捅他几下仍是不动,手探鼻息是若有若无,此时才知他是真,慌忙喊人将他扶到床上抢救,到半夜才醒转过来。

房内。

苏凝将丈夫扶起靠枕头而坐,这厮脸青唇白、手脚乏力,似往鬼门关绕了圈回来,他有气无力地说:“你真好,总为我着想。”二夫人替他擦身洗脸,微笑曰:“姐姐呢?难道她不好?”那厮转过脸来,眉宇中微现嫌弃并不答话,暗暗盘算如何出兵,妻子轻掐他下巴说:“她生于豪门有些脾气正常不过,您迁就她便是,怎作这讨厌嘴脸!”那厮想开口时浊气上涌,呛得咳嗽起来,妻子狐疑问:“又装?”那厮摆摆手,贤妻轻抚他胸膛说:“你出事最忧心的可是她,又请大夫又熬粥的忙了一天,才刚回房歇息,你要是早些醒来定能见她。”

“泼妇。”

“若往后我不许你这么唤她,肯听么?”

“你姐?”

苏凝用食指轻推丈夫额头:“你老爱欺负人。”说着忆起往事,感概曰:“夫君恩情凝儿铭记,我是个孤儿,除了你就她对我最好,咱虽不是姐妹,却又是姐妹。”小瑜抢着说:“寨里孤儿多着!”言罢,轻咳一声,贤妻端过粥来笑说:“老天不让你说。”

“愚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看励仲卿所在。

“小的原是个牛精,经高人指点到得灵霄观,有幸被师傅收归门下取名阿傍,学成后于观中负责看守镇妖牢,岂料被妖邪害了性命,着实有冤难诉,望大人见谅。”

“好小子,生来就有仙缘又勤勉忠直,死于非命着实可惜,不如留在此处省了轮回之苦,你意下如何?”

“承蒙不弃,愿意效劳。”

“嗯……殿外何人喧闹拿将进来。”

“诺。”

公堂上轻烟淡雾弥漫,一对对白色灯笼高悬,气氛阴森恐怖,大老爷居中而坐取惊堂木一拍:“堂下所跪何人?抬起头来。”两衙役中跪着个白衣男子,他抬头望去,见老爷生得广额阔脸,浓眉大眼;皮肤黝黑,满面虎须。身着白袍,体态圆润,很是严肃威武,不禁有些胆寒。再看他头上那个红底黑字牌匾镶着“公正严谨”,那下跪之人更是不敢答话。公案旁一个书生打扮的瘦子问:“阎君问你姓甚名谁为何不答?”

“励仲卿。”

“判官。”

那书生眉清目秀,斯文儒雅,却语气严厉。胖老爷称他作判官,他管胖老爷叫阎君,此地莫非是森罗殿?想到此处励仲卿全身颤抖。瘦子听到呼唤点头翻书念曰:“来者姓励名仲卿,生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乃是数千年后的异世人,死因是由高空坠落,寿享一十六载,属枉死。”胖子曰:“糊涂!数千年后的人何故死于此处,生死册拿将过来让我瞧瞧。”书生奉上卷宗,老爷仔细核对确认无误后,曰:“既然未生,怎的会死。再说异世人如何到得此处?真叫我费煞苦思呀!”书生答:“据不才了解,他是被一股无名力量砍开时空牵引到此,至于未生先死,在下亦是费解。”老爷点头叹曰:“此乃天数,非你我所能管辖。”励小笨确信自己视力不差,可他眼前所见只剩黑白,像台老旧电视,牌匾上红、黑两色只是一闪而过,往后再无色彩,又见老爷、书生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他哽咽着问:“这什么地方?你们是什么……”此话一出堂上诸位均是来气。

“森罗殿上岂容你放肆。”书生将手一指,仲卿的嘴巴就消失不见,他“呜呜”的叫个不停硬是说不出话来。老爷说:“判官,依你所见励仲卿是生是死?”书生瞄了小笨一眼抱拳说:“禀老爷,他先被置于云海之中,后来失足坠落于灵霄观内,理应阳寿已尽,幸有精灵及时相救才免一死。”老爷生气地说:“如此说来,他阳寿未尽不该至此,为啥会出现?判官!此乃尔等失职之故?”书生道:“老爷息怒,非我等失职出错,乃是他于道观打斗后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于睡梦中自行来到殿前撒野。”老爷轻抚虎须说:“嗯!既是如此就放他还阳,免得扰乱生死轮回。”

“大老爷睿智。姓励的,这是你的福分,还不离去逗留于此作甚?”书生表面厉声呵斥,让鬼差把他驱逐,暗中却是吩咐好生照料,万万不可让他本人知晓。

殿外。

励小笨抬头一看,但见乌云蔽天,不见日月,难分昼夜,心中更是茫然。门役见他呆站多时便来驱赶。仲卿只得择路而走。他没走几步,见前面有个灯笼漂浮于空中,烛光忽明忽灭,着实有些诡异。又走一段,仲卿感觉有人尾随,回头看去却没见什么,环顾四周都是石壁,头顶尽是钟乳石,如山洞一般,感觉有些害怕。正欲鼓起勇气前行,那灯笼突然出现于面前,仲卿被吓了一跳,急退两步,心跳加剧,情不自禁便破口大骂。宣泄后,他便低头前行,岂料那灯笼一路尾随,弄得他好不耐烦,眼珠一转,想要将灯笼摆脱,两脚发力,便跑了起来。急跑了一阵,他便气喘吁吁地停下,回身看时那灯笼还在,气得心头火起,再行怒骂,又是无果。他退后两步,那灯笼便前移两步。他往左边迈开,灯笼又飘到左边。来回几次,皆是如此,弄得他有些抓狂,干脆跳起舞来。灯笼待在原地等他舞毕,竟模仿他的举动舞了起来,左扭右摆,娇俏可爱。仲卿紧握拳头欲再吐芬芳。此时,一老妪手提灯笼迎面走来,问:“年轻人为何在此谩骂?”仲卿把灯笼那事说了。老妪却好奇地问:“除了老朽手中这枚,此地还哪有什么灯笼?”仲卿放眼查找,竟然没有看到,又见老妪面目狰狞便不敢胡言,只问了去路,就匆匆离去。

不多时,仲卿来到一个村庄,见周遭人影鬼影没有一个,那灯笼仍跟在身后,每当回头,总得舞动一番,似要戏弄于他。他轻叹一声走进村庄,便闻孩子清脆的读书声,循声走去,见一私塾,里面坐满学生,遂站于门前细听,不觉着迷,不愿离开。未几,教书先生走出教室问:“孩子怎么啦?”

“我……”仲卿答:“我好像迷路了。”

教书的笑说:“喔!若如此你别往村里走,那边是前往酆都的,你得往那边走。”

“那老太婆骗人!”

“啥?”

“具体是怎么走?”

教书的把小笨带出村外,详细地给他指路,还生怕他耽搁时间,问他有啥不懂的要赶紧提问,再三问过后他道谢离去,教书的叮嘱道:“往前走能见到个老翁钓鱼,过了桥就是咯。”

“谢谢!”

“记着别随意回头。”

励仲卿高兴地应了便继续前行。约行了一个时辰,他来到河边。见河面很宽,浓烟遮蔽见不着河水,一座石桥横跨两岸,上面坐着个老翁正在垂钓。他松了口气走上桥去,见鱼篓甚大,比老翁还高,他觉得有趣便驻足观看。陡然,老头抽起鱼竿,钓上是一尾又大又长的鱼:“丰收咯。”他多嘴地说:“这鱼定然鲜美得很。”话音刚落不禁怔住,他是现代人,怎的会如此说话。老头打量他一眼,笑说:“小哥喜欢吃鱼不?”

“恩。”

“请到老朽家中作客,今晚菜肴可丰盛了。”

励仲卿忽感腹痛难耐,回头看来时路,欲找地方出恭,敷衍说:“晚辈还要赶路。”再看那老头时,吓得几乎要落一裤兜,面前除了骷髅便是骨头,老翁、鱼竿、鱼篓、鱼通通一样,那鱼篓更是恶心,竟是个巨大的颅骨,不知是甚生物的。骷髅打开地上颅骨把鱼骨放入:“赶路亦要吃饭,小哥真舍得这口福?”他咽了口唾液强装镇定,说:“前辈,我先走一步啦,再……”想了下连“再见”也不敢说便匆匆离开。骷髅笑说:“好!慢走,谨记别回头。”

未几,励小笨又回到森罗殿前,挣扎着被鬼差押入殿内。

“不才疏忽!求大人原谅,没想到这厮笨得可以……”书生附耳细说,胖老爷频频点头。片刻,老爷狠拍惊堂木问:“励仲卿!因何去而复返?你当此处是什么地方!”

励小笨难为情的说:“我迷路。”

书生走到案前抱拳说:“曾有对他提醒指点的,他不听,偏在桥上回头,结果被鬼魅迷惑去而复返。”老爷皱眉摇头颇感为难,见书生挑眉示意,思量一下,说:“幽冥地界,闲人免进。你阳寿未尽不可逗留,如今罚廷杖一百,教你静思己过,励仲卿可有异议?”励小笨听到要挨打登时呆住。书生说:“禀老爷,这小子年纪尚轻,不谙世事。再看他身子单薄似乎从未练武,罚廷杖一百怕他消受不起,求老爷从轻发落。”老爷说:“嗯,所言有理。励仲卿听判!你擅闯阴司冥界,扰乱阴阳秩序,理应罚廷杖一百。今念你初犯,又有判官求情,廷杖暂且记下,令你火速离去,如有再犯,两罪并罚,绝不轻饶。”书生见小笨仍是呆住着急地说:“还不快快谢过老爷。”励仲卿一脸无奈地敷衍:“谢谢。”诸位听罢是哭笑不得,劳心劳力的帮他,竟是这副嘴脸。老爷把惊堂木一拍:“着黑白两使领励仲卿返回阳间,速速起行,不得有误。”两无常出班拱手,齐声说:“是。”

殿外。

两使先把引路灯收起,然后再细细商量:“此番是走回魂阁或是还阳海?”白的说:“老爷没吩咐的,我看随便走一条让他还阳即可,只要快些起行,莫教孟婆那边知晓。”两使在一旁商量,仲卿站得远远的看着自个光脚丫发呆,这无来由的白走一转,只觉身心俱疲,腹痛时隐时现亦是难受,不知何时才能回家。他正想满口芬芳,那白的责曰:“别胡思乱想!”仲卿见他如此神通,怎敢乱想,只得呆呆的站着。未几,那黑的朗声大喝:“来!姓励的,随我走。”他走来伴随寒意,仲卿不禁打了个寒颤:“什么?”老黑粗声粗气地说:“别问,来!”励仲卿娇生惯养不喜欢这沟通方式,可当前没辙只有依着他。

两个径直往高地走去。

约行三个时辰,这一路走来是越走越冷,励小笨腿酸难受:“黑大哥,还要走多久?我腿都走得没感觉了,能休息一会儿不?”

“快!还远着,磨磨蹭蹭的走到几时。”

仲卿说:“走大半天的,还没到啊,上哪呀?”

老黑不答,小笨强忍寒冷疲惫赶路。

行行重行行。

“看你要死不活的模样,暂歇一会儿。”老黑转脸轻声说:“什么世道养出此等娇气的孩子。”他带着励仲卿在山脚歇息。那处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上书三个大红字:两界山。旁边是绕山阶梯像人工建造,正是:冷风吹来寒意浓,一把阶梯阴阳通。

励小笨找块大石坐地,回头看地势低处,那是迷路时曾去过的村庄,后面是一片极大的森林:

花草树木,铜浇铁铸。银晃晃透着寒气,金灿灿闪着凶光。芳草遍地硬如针毡,鬼哭狼嚎此起彼伏。这边一抹嫣红毫无由来,那处群蝇起舞腥臭难挡。怪声起时有金戈穿刺、皮鞭抽打、痛苦哀嚎、失声痛哭……胆大的无事不至,胆小的不敢多看。

林后是座规模宏大的古城,隐没在浓烟重雾中。

“那是什么地方?”

“怎的如斯不巧撞到放饭时候。”

“什么?”

“剑戟林。”

励小笨打了个寒颤,瞧那林内铁树没有树冠,光秃秃的只得树干,心里有些惧怕:“后面呢?”

老黑不耐烦地答:“酆都城。”

“大哥,这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冷呢?”励小笨又问了些有的没的,老黑总敷衍了事。过了一盏茶功夫,剑戟林内那一株株秃树同时火起,雾气浓烟顿时覆盖林子。

“什么回事呀?”

“饭后开始忙活。”

“黑大哥我肚子痛。”

“你如今是个游魂,一切感观无害于肉身,待还阳后灵肉一致再找郎中不迟。来!上路!”

“什么跟什么?”励仲卿当然听不懂。黑无常并不答话,望山顶走去。励仲卿揉着肚子暗骂,抬头一览,见此山高得非常,顶端没在云里,目测没两三个时辰爬不上去。

“要到了。”

“上面啊?”

黑无常回首点头。

励仲卿说:“再走下去我可要枯萎了。”老黑怒曰:“赶紧的!就在上面,你一到我就可回去复命,起来、快起来!别赖着装死。”励小笨才刚站起又坐地上:“我是走不动了,再休息一会儿!”

“岂有此理这个小泼皮,我……”老黑手刚举起又放下,他脑筋一转,想:此前受老爷所托,让他以仙法护体鬼怪不得侵扰。现在,我开他天眼,让这厮瞅瞅阴司的萧索寂寥。他说:“你给我耍无赖是不是?再不起来赶路,我就不客气了!”

“什么嘛?累了自然需要休息的,反正我走不动,你要走自己走。”

黑无常念咒作法往励仲卿一指。一张分出不男女的脸倒挂于励小笨面前,脸上五官是抽象画般乱七八糟。他狼狈地躲到一旁:“妈呀,鬼,有鬼啊……”面前现出一群白影,数目难以点算,有男有女、有老有小,旅行团般跟在身后。有个白影用苍老的女声问:“鬼差大哥这小子什么回事?”另一白影用男声说:“小子神经病,我等跟着一路走来,怎的现在才看到,还大惊小怪的像个汉子么。”老黑说:“别凑热闹!此事与尔等无关,散了吧。”众白影离去。

励小笨满脸委屈地说:“你欺负人!”老黑沉着脸说:“你要是听话,我绝不下手,你身上那仙法……”他突然住口像想起什么,虽说不情愿,他还是让休息时间多了些。

休息后,两个拖拖拉拉的走到山腰。被一张巨脸拦着去路,这脸生得眉粗眼大,犹如张飞临凡、李逵转生,大口一张似要将山路吃掉。励仲卿见了顿觉一股浊气上涌,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那煞神把法收了从石阶走来,此时看他身材与常人无异,只是长了个恶相,让人不敢恭维。他急急忙忙地探了仲卿鼻息,总觉得哪里不妥,又硬是说不出来,思前想后似乎又想到什么,对着晕倒的仲卿大吼:“哪里来的混蛋!怎的如斯不经吓,些许男子气也没有!”黑无常浅笑。粗汉闻声走来抱拳施礼:“小弟方才只顾照看那厮,忘了给大哥施礼,万望见谅!”这粗汉名叫铜修罗,是个头脑简单的蠢货。当下双方施礼毕,老黑问:“老弟怎么不在酆都办事,何时跑这来的?”修罗答:“事因那些婆娘要去仙宫赴会,便暂有此缺,小弟不想做那些粗贱功夫才接了这事,当个看守总比打更、倒粪要好。”老黑苦笑点头,铜修罗问及来由,老黑把送励仲卿还阳的事简单说了。两个闲聊一阵,铜修罗见仲卿仍未醒转,遂扬眉坏笑:“何不趁此时喝上一盅!”老黑婉拒曰:“办公时间不宜饮酒。”修罗说:“大哥好生多心,此地就小弟一个。”他指着仲卿说:“只要那厮不说,此事无人可知,大哥放心就好!”此话一出,老黑再难推搪只得应了。铜修罗到一旁取了佳酿,黑无常脱了长帽,挽起衣袖,两个取了大碗来吃。饮过数碗,铜修罗说:“如此好酒,却是无肴,扫兴!”他微带醉意地说:“哥哥见谅,待到中元节我取了工钱再请你吃酒,好菜好肉的!”老黑笑说:“老弟,哥哥有钱,到时我来做东即可。”铜修罗饮尽酒水,摔碎酒碗,竟吓了自个一跳。他走到仲卿面前,捏捏鼻、扭扭耳才轻声说:“睡得像头死猪一般!”老黑说:“这一路走来,够这小子受的。”修罗取了新碗斟酒:“甭管那臭小子,哥俩好好的喝上一顿,来!干!”酒罢。仲卿才醒来,见那煞神甚是威武,仍有几分害怕。铜修罗笑说:“哥哥!前面是游魂荒地,聚了好些无主泼皮,闲时要过亦属不易,眼下……”他瞅了仲卿一眼,说:“小弟愿做先锋,为哥哥保驾护航。”老黑应允。三个同行。到那游魂荒地时,那些恶灵竟然自觉让路,修罗和老黑很是不解,当下亦不敢耽搁,快快爬到两界山顶峰。老黑说:“前面有间小屋名曰回魂阁,往里走就是阳间,姓励的赶紧上路。”励小笨瞧着眼前重雾迷路,目不能视,再细听里头传来各种怪声:猛兽咆哮、兵刃碰撞、人喊马嘶、鸟语虫鸣、潺潺流水……

“我一个?”

“你拖拖拉拉、掂手掂脚像个男的么!”铜修罗挽起衣袖欲动粗,老黑及时制止,唬得励小笨急退两步:“上面是阳间?我不去,死也不去。”修罗厉声大喝:“小泼皮你找死!”修罗揪住小笨衣领欲往雾中扯去,无奈老黑苦苦劝住:“打不得!”他如此如此的给修罗说了,那粗汉大声叹了口气:“憋屈!”把袍袖一扬,苦闷的坐到地上。许久,两个拿仲卿没辙,无奈下只可原路返回,把那厮带到森罗殿前,老白问:“怎么又回来啦?”老黑把前事说了,叹曰:“别提,老弟吖,还得看你的。”

白无常阴冷一笑:“要不我抽他。”老黑使了个眼色,老白忙改话头:“看在老爷份上暂且饶你,不然我拖你去油炸。”那黑的苦笑,两个商量一会儿,老白说:“励仲卿,上路。”

“还来?”

这次是往地势低的去处走。

幽冥地界,阴阴森森;鬼哭狼嚎,触目惊心。

这白的比黑的健谈,一路上天南地北说个不停,两个相谈甚欢,小笨眼界大开,获益颇多。不过,越走越热让他有些惊疑,遂指着个冒气泡的小血池问:“大哥,那是啥?”老白答:“此处叫血池地。你要还阳的,这就别管呐,别掉下去就行。”两个往前走,血池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过道变窄如阡陌,热气腾腾躁人心。老白脱长帽作扇坐地说:“小黑给我说了,歇会儿。”他把靴脱了挽起裤管,将脚放到红浆里浸泡。

“白大哥真是个暖男。”

“啥?”老白招呼仲卿一起泡脚。励小笨见他很是惬意,而池水鲜红如血,冒着气泡,他想:这不是被他脚气给逼出来的吧?遂傻笑婉拒,又想:快要到家了,这回定要好好玩一场,可惜了那个心肝。这厮胡思乱想,满心欢喜。起行前,小笨问:“那什么树呢?”眼前有株粗壮大树,没叶子,燃烧着熊熊烈火,老白答:“火焰树。”

“哦?”

“惩戒犯人用的,那树常年无叶,却是燃不竭、烧不灭,触手不热,公文未到对游魂无损。”

“真的,这火保持着叶子的形状烧着,却一点都不热,倒是……”励小笨瞅着老白过来没好意思说,他身上寒气比老黑更甚,连忙改口说:“这树我在山上见过。”老白将长帽别在腰上:“走。”

又走了片刻,来到一条很宽的河前,有座铁索桥横跨两岸,河里鲜红的液体流动着,稠的像岩浆,稀的像血液,且都在沸腾冒泡,不时有一两具骨架浮起稍现即沉。桥头前有个小茶摊,没有人客饮茶,孤零零地站着个姑娘,见小笨俩走来微笑上前:“有失远迎,万望贵客恕罪,两位旅途劳累,请过来用茶。”励小笨见她容貌秀美,慈眉善目,不禁想起那心肝,眼前当即闪过一抹色彩,稍现即逝,暗叫可惜,他上前坐定休息。白无常脸色一沉,慢条斯理地将长帽戴上,稍整衣冠。

“一碗茶只要三个铜板。”

“我没钱。”

姑娘打量励小笨一眼,叹曰:“奴家小本经营,又不是开善堂的,小哥……”话犹未了,见老白扯着仲卿要走,她立马端了碗茶到小笨面前:“本不愿作亏本生意,见两位品貌俱佳,便送茶一碗以表心意。”说罢浅浅一笑,小笨看得痴迷双手接过茶碗。姑娘说:“慢用。”小笨见茶水黑如墨汁,却有阵阵淡香,问:“什么茶?”

姑娘答:“忘忧茶。”

“凝泪酒。”老白与姑娘不约而同地回答。仲卿一脸惘然:“这到底是茶还是酒?”姑娘说:“这碗既是茶也是酒。诶!您别着急喝,且听我娓娓道来。”她瞄了一眼老白嘴角微扬地说:“此茶以八泪为引:一滴生泪、二钱老泪、三分苦泪、四杯悔泪、五寸相思泪、六盅病中泪、七尺别离泪、第八味乃断肠泪。八味俱全,故此既称凝泪,又叫忘忧。”励小笨瞅姑娘笑意盈盈,只想她并无恶意,捧起碗来要饮,白无常一手摁着:“别。”他抱拳正色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个走到一旁,老白确认仲卿无法听见,才低眉顺眼地说:“姐姐可否高抬贵手,放他……”姑娘抢着道:“敢问小女子那个手碍着你啦?”老白答:“此次事出突然,又起行甚急,故此没有讨得公文。”姑娘冷笑一声:“言下之意是要逼我同流合污咯?”

“不敢。只是这小子阳寿未尽,我是奉命而为,求姐姐莫再戏弄。”

姑娘问:“生死大事素来无错,此番是怎么计较,怎的把生人勾到此处?”

“卑职实在不知。”

“所幸恩师有先见,令我守候于此,不然也不知会弄出什么岔子。”姑娘说:“天、地、海三界由三皇所辖,有仙法庇护,凡人哪怕得道成仙,未经三皇首肯,怎能随意到此?我想家师之令,是怕有人营私舞弊,私放游魂还阳,扰乱阴阳两界秩序。”老白慌忙解释:“大人素来公正无私,岂肯干这些勾当。”无奈之下,和盘托出。姑娘收起笑脸正色道:“倘若如此,亦无他法。你带他走便是。只有一条你务必依我。”

“请讲。”

“将来若被追责,请你澄清一二,免得牵连我等。”

“无有不从。”

两个复回桌前。姑娘说:“师傅令我以薄茶款待,聊表半点素心。”她挥手于桌上变出几碟点心:“请于此小歇再行上路。”转头对老白说:“恩师处我得先行回复,归来时再行打点,可别说我摆摊阻街的好。”言毕,转身离去。

“那姐姐是什么人?”小笨望着姑娘的背影问。

“此前你俩见过,忘了?”

“哪有?”

“灯笼。”老白随即补充说:“别问我是咋知道的。”

“她是那个提灯笼的……”仲卿怎肯相信,“丑八怪”三个字堵在嘴里,硬是逼出了一身冷汗。老白说:“她是孟婆的高徒。”励仲卿吓了一跳几乎将手里的碗打碎,汤水于碗中晃来晃去,一滴都没有洒出。见姑娘走了,老白松了口气,坐下享用点心:“吃呀,愣着干嘛呢?”小笨见茶水恢复正常不再是黑的,然而心有余悸,不敢开吃。片刻,老白吃饱喝足,励小笨惊魂方定,指桥头石碑问:“石碑上写着什么?”

“阴阳桥。”老白又脱长帽别腰,说:“你不识字呀?”

“这种字我没学过。”

“点心最后一个了。”

励仲卿摆摆手尴尬一笑,老白说:“不吃我来吃,此处多少盼着一尝她厨艺的,这美味撑死亦愿。”饱餐后,老白走上铁索桥:“别怕,跟我走,这桥很稳的。”小笨见桥上木板老旧不堪,有些更是破败得只有手指般粗细,桥下波涛汹涌十分骇人,他哪里敢过。老白连哄带骗几回,小笨才肯过桥。不多时,又到游魂荒地,情况如上回一样,老白亦颇感惊讶。

两个一路无话。

又走了三个时辰,来到一个海岸,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红海,到处弥漫着淡淡腥味。两个走到岸边,老白和颜悦色地说:“小兄弟,咱在此休息可好?”励仲卿点头不答。白无常说了些有的没的,趁他听得出神,一手将他推到海里,如此小笨便可归去。有小诗一首壮行:

阴阳桥后还阳海,两界山上回魂阁。

三生有幸走一遭,回家路上莫耽搁。

眼前一黑,全身抽搐,励仲卿从恶梦惊醒,他慢慢睁开眼睛,视线由朦胧渐变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而古朴的房里。一缕淡香传来让他神清气爽、倍感舒适,他翻身下床摸黑走去,心想:什么这么香?

励仲卿来到屋外。放眼望去前面是个悬崖,旁边坐着个姑娘,那浓而不腻、纯净持久的气息就是她的。姑娘回头一瞅,笑着说:“恩公,您醒啦。”小笨想:我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什么时候帮过她?他上前一看,发现姑娘跟苏芧长得极像,只是她留长发,苏芧是短发,她脸上多了分稚气与娇嫩,缺了点刚毅和坚定。姑娘自我介绍后问及仲卿姓名,他不停地打量着并无回答。

“怎么啦?我该如何称呼您?”

“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回?”励小笨对古汉语不熟一时没反应过来,姑娘再次询问,他才报上姓名。她是芧儿的妹子:苏茉。今年十五岁,与兄弟姐妹不同,她是花鼠精。

“请坐。”

励仲卿坐在苏茉身旁问:“我之前看到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她住在这里?”小茉不答反问:“跟我长得像?”小笨着急地说:“她好像是短发的。”小茉说:“好像?小励哥,你们是一起回来的。”励仲卿稍稍迟疑,小茉捂嘴笑问:“您是介意我如此称呼?”小茉见他摇头不答,更想戏弄他:“怎么啦,她是你情人?”哪知简单的一句,于仲卿而言就像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他低头沉吟了一下,轻声说:“我……我哪有这种福分。”小茉浅笑不语。小笨怕冷场,好不容易想到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

励小笨顺着姑娘目光回头看去,一座竹子搭建的大宅映入眼帘,屋前有个小花园,种了各式花草。是夜繁星点点,悬崖下的村庄灯火璀璨,放眼望去果真是一幅醉人的景致。忽然传来一个可爱的童音:“他啥时候醒的?”小茉说:“刚醒的。小励哥别慌,小芋是跟您一起来的。”

“小芋?”

苏茉说:“是婆婆改的,你不嫌弃吧?”仲卿壮起胆问:“他……他是什么?”精灵飞快躲到一旁。小茉说:“听说他是个丹药精灵。”小笨尴尬道:“我没见过精灵。”为安抚他的情绪,小茉说:“我有两个姐,都跟我长得像,不知您此前想问哪位。”

“短发的。”

“她是我大姐,苏芧。”

励仲卿冲口而出:“很好听的名字。”见姑娘点头,他追问:“她为人怎么样?”

“她吖!嗯……怎说呢?”

“直说!”

“泼辣率真,风风火火。”简单的八个字犹如寒冬中的烈焰,霎时烙印在励仲卿心里。他问:“我和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我没有印象。”沟通上,苏茉没有因相隔千年而感到不妥,她说:“不算今天的话,十天了。”

“这么说我岂不是昏迷了十天?”

苏茉点点头。

小笨问:“她今天有没有来看过我?”

“有。怎么会没有呢?大伙挺关心您的。”

励仲卿忽然腹痛很是难受。

“小励哥还好吧?”

小芋说:“活该。”

夜很美,风很柔。断崖前,两个相谈甚欢,外人看来像对情侣。苏芧匆匆走来揪着仲卿衣领将他扯起:“你干嘛?”他甚是激动眼前顿时恢复色彩:“芧儿。”

“芧儿是你叫的么?”

“我俩聊……聊天……”

“你是你,她是她,我是我。谁要跟你聊天!”苏芧拉扯着仲卿往悬崖边推。小茉劝姐姐说:“姐,他说的是实话,咱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姐姐哪里肯听,话音是越来越大:“夜半三更,孤男寡女的有甚好聊。小茉,我第一眼就觉得他不是好东西,以后不许你跟他来往。”妹妹委屈的说:“姐,怎说得我跟他像奸夫淫妇似的。我俩真是聊天……先放了他再说。”拉扯中,苏芧把仲卿推至悬崖边:“别傻!你不想当淫妇,怎知他想不想当奸夫。”小茉见姐姐如此激动不敢多言,生怕她做出傻事。芧儿认真的对仲卿说:“你听着,别欺负我妹,不然我扔你下去!”励仲卿深情地望着苏芧的眼睛,说:“芧儿,我喜欢你。”此刻,空气像被凝固。两个对视着一动不动,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妹妹两眼一瞪尴尬地扭头,小芋捂着眼睛不敢去看。

“芧儿,你过来。”

姐妹俩循声望去,说话的是苏婆婆。苏芧一松手励仲卿就晕了,她说:“小茉,我过去一下。”她见妹妹点头才肯离去。

养母领着闺女进房,点灯、坐下。精灵飞来飞去很是活泼。老妪说:“不是小芋来唤,我不知你会如此无礼,发生什么事了?”芧儿不愿多言,小芋抢着帮她解释,未等养母开口,她说:“男女授受不亲。”老妪说:“说说话而已,你为何如此激动,他毕竟救过我。”芧儿说:“救婆婆的是小芋,不是姓励的。再说了,我原本就是为了找小芋才出去的,没想过要把他带回来。”小芋开心点头。老妪说:“他不来小芋能够来么?”小芋正经地说:“元神与身体不能离太远,我必须留在他周遭。”他与仲卿相遇前早已通晓人性,受炼丹炉所困不得外出,每日听人讲经论道,耳濡目染,多少学了些神通。

“听到没?”

“我又不是聋的……”

“什么?”

“没什么。”

“他叫什么名字?”

苏芧答“励仲卿。”养母问:“你喜欢他?”芧儿激动地否认,老妪很是怀疑,小芋学着养母的语气问:“真没有?”芧儿坚决地说:“没有!天地为证,日月为凭,如有……”

“行了,我就随便问问,不要你发誓。”

“芧芧,别激动。”小芋说完两个手连忙捂着嘴。

老妪说:“回来后他是一直昏睡,你怎知他叫什么?”

“我刚才听他跟小茉说的。”

“你吃醋?”

苏芧用撒娇的目光望着养母:“娘!”老妪沉着脸说:“从小到大我教你几回了?你们又不是我亲生的,没必要唤我作娘。”女儿说:“您老养大我就是我娘。”老妪倒了杯水淡淡地说:“先让你二哥把他抬进屋,天亮后你去请俞老过来。”芧儿点点头。老妪说:“你以后要学女红。”女儿挽着母亲的手,说:“娘,那些精细活有小茉去做,你要罚我挑水扎马什么都可以,我不喜欢女红。”老妪说:“粗活有你二哥担着,不用你操心。女孩子就该有女孩的模样,整天舞刀弄棒的像话么?”女儿仍是不愿。老妪轻叹说:“以前是我把你宠坏了。”

“哪有。”

“你瞧哪家姑娘留着短发。”

“如姐。”

“你是你,她是她。”听母亲如此说来苏芧浅笑。老妪又说:“以后要对小励好一点。”两个说了几句,苏芧辞了母亲复回屋外。

悬崖前。

苏茉独自坐着仰望夜空。芧儿问:“那厮呢?”妹妹答:“我让二哥把他抬进屋了。”姐姐上前搭着妹子肩膀,说:“看来你跟婆婆是心意相通。”妹妹笑而不语。未几,又问:“姐,你是不是喜欢小励哥?”姐姐皱着眉说:“没有!”妹子小心翼翼地说:“可是,他对你……”

“别说他!烦死!”

小茉体贴姐姐,她不喜欢就不再提起。两姐妹坐在悬崖前欣赏着夜色聊天。

屋内。

苏婆婆等女儿走了,才悄然出屋往后山走去。约行半个时辰,便离开山路走入森林,不多时来到一个山洞前。此地非常偏僻,杳无人烟,除了她和师妹没人知晓。她慢步走入,点灯后,洞内光如白昼,到处是人工开凿的痕迹,以前肯定有人居住于此,只是闲置久了,尘封了。室内生活用具应有尽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盘、石床、石凳……各式用具皆有精美雕花,式样以花鸟虫鱼为主,很是别致抢眼。洞府内有个很大的房,房内有个石台,上置木纹石盘一个,旁边有条石柱,高约五尺二三。除此以外并没别的。

老妪上前握着石柱暗暗念咒,倏尔,石封解除:石台、石盘、石柱全然变作木质。那石柱是条拐杖,有鸟王雕刻盘于杖头,栩栩如生的很是细致。她使拐杖轻点石盘,鸟王展开翅膀,双目放光,彷如变成真的。此时,石盘凭空注满了清水,水中现出“所问何人”四字。老人见字又用拐杖于地上写“励仲卿”,那字迹工整秀雅,显然是练过书法,写毕拐杖轻轻一杵,字体消失如被地板吸收,盘中四字慢慢变为“所问何事”,她又写上“来历”,如先前一样,水中出现“异世人”三字。老人颇感疑惑,待字消失,与仲卿相关的所有画面于水中呈现。老人看后不禁感概,口中念叨:“芧儿啊,芧儿,我的闺女呀,你这段很可能是孽缘。当初真不该教你学武,以至有此遭遇……”

石盘占卦是有限制的,占卜者能替每人问三事,三问后同一人不得再问,所问之事不论过去、现在或是将来,石盘会图文并茂展示于水中,非常精准,没有差错。

苏婆婆一直为儿女婚事着急,是因她早有预感,却没料到女儿替自己求药续命才遇上此事,此时,她为了女儿,不得不再问一事。于是,她写上“姻缘”二字,水中“还余两问”的字慢慢消逝,接着现出四字让老人眉头紧皱,心神不安。此现象前所未有,是第一次见,她难掩心中感概:“造化,造化呀!”

水中有字无图——得失难料。

机灵寨书房内。

“看啥看得哈喇子流出来?”

“《师姑也风流》。”

闵嫣夺过书卷,苏大王睡眼惺忪以衣袖擦脸,改口说:“《道德经》。”夫人掷书于丈夫身上曰:“瞧你这点出息,总看这些不正不经的。”苏凝微笑说:“夫君身体刚刚恢复,要注意休息才好。”

“找我什么事?”

“我俩要下山逛逛。”闵嫣没好气地说,苏凝补上一句:“请夫君批准。”

苏瑜不耐烦地说:“夜半三更的还下山?”

“我要与妹妹去买些胭脂水粉,免得将来有福没命享。”

“你这什么话……”

闵嫣抢着说:“练兵有四怪六猛帮你,苏凝陪我不行么?”苏瑜问:“去多久?”夫人说:“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月,这得看老娘心情。怎么啦,心痛银两是吧?”苏大王假笑着说:“娘子开心即可,银两算啥呀,多带银两务必尽兴,别替我省着!”交代过,两夫人下山购物去了。

子时更声起,苏大王做贼般溜往夫人房,中途几次被巡山小妖发现,他装模作样的沿路返回,那鬼鬼祟祟的怂样,没半点寨主的威严。好不容易来到房内关上门窗,翻箱倒柜找出那手掌大小的红盒,才打开,盒子自个开合传来夫人声音:“你这臭不要脸的!再敢来盗窃,老娘就先逼你撞墙而死然后改嫁!”那厮吓了一跳,慌忙关上盒子怕被听到。未几,躲于被窝行事,红盒如小狗般夹住他的手,这厮不敢作声,忍痛飞出被窝拼命挣扎,待手取出已肿得像个猪蹄。他将盒置于桌上,抹了眼角泪痕,不停暗骂夫人。自古成功在尝试。经多次努力,身上多处被夹伤:鼻子、嘴巴、屁股……臀?难道想以“毒烟”药翻盒子?那厮瘫软在床沉沉睡去,梦中:被拽入公堂,闵嫣坐于案前苏凝在旁,寨内女将分立两侧,苏大王不停挣扎被女兵摁在地上。二夫人先问:“夫君怎不听劝?非要姐姐以此法相会。”那厮不答反问:“此宝既有如此好处,怎么不早些告我?”原来宝盒有梦中相会之能。苏瑜甚是惊喜,不顾夫人责备,定要先取手镯再用盒子。破晓,苏瑜醒,被夫人训了一晚很是不忿,硬将手镯于盒中拔出,爆炸声起传遍山寨,众妖前来围观。

“笑什么笑起开!”

“当家的你没事吧?”

“没事!”苏大王走出房中已是脸黑如碳,衣衫褴褛,头发竖起像个刺猬,兵将见了大笑难止。那爆破之力实则不大,他并无受伤,只是吐字不清地说:“笑啥?没事可‘住’?”说话时吐出烟来,颜色各异,鲜艳夺目。众妖怕被责骂,一哄而散,鸡飞狗走。那厮自说自话:“别瞎说,不然有你们好看的!”不知众妖有没听到。梳洗过多次,苏大王那模样仍是不变,一怒之下顶着刺猬头换了衣服,携手镯上山。

山中偏僻处,那厮戴上手镯感觉暖热气劲蔓延全身,遂闭目扭动手脚。俄而,力气恢复、身心舒畅。他睁开双眼依素心留书念咒,鲜红符文从手镯挪到手臂,不多时爬满全身,咒毕,手镯消失不见,似是跟他融为一体,刺猬头当即恢复正常。他走到河边笑望倒影:“好!今个让我小试牛刀,看看这宝贝的威力。”记得养母曾教他一招火焰流星,此法是以灵力配合内力于掌中打出,由于杀伤力大,养母当时只教了些基本,没将此招诀窍彻底传授,而且不准随意修炼以免祸及无辜,他忆起往事对养母误解更深。苏大王含怒推出一掌,火焰弹立马燃了一株大树。

“猛,忒猛!”

没来得及高兴,火焰弹狂喷而出,要停亦停不下来,眼看火球是越来越大,越飞越快,直至体内能量耗尽才停,他脸无血色两脚发软,痴痴地望着眼前火海,嘴里重复着:“妈呀……”待回过神来,回寨调人救火,至晚方止,火势几乎祸及山寨。翌日,苏瑜带着两个妖兵上山。他先让小的用扫帚将火灰木炭扫起,又让小妖站于身后:“看好了!别眨眼。”劲风无来由的刮起,将火灰卷成树状,风停时,那树起死回生。两妖屁颠屁颠地上前左瞧瞧、右瞅瞅,随后跪地叩头高呼:“寨主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那厮强忍喜悦虚伪地说:“我不要仙福长寿,只要大家过上好日子,那就是我最高兴的事。”两妖信以为真:“寨主德高望重、恩泽如海,乃我等福分。”那厮说:“起来、起来,别废话!回去喝酒吃肉,痛快痛快!”说罢,归寨设宴三天,每日大醉。这厮法术不甚理想,哪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让树木复原实乃噬魂手镯,与他没半分钱关系,等能量消耗殆尽,那树必定打回原形变作灰烬。

忘忧谷苏婆婆家。

励仲卿自那晚晕了一躺就是几天,苏芧受母所托每天请俞老诊脉。数天后的清晨,他醒了,躺于床上发呆。俞老先观察气色再诊脉,过程中不时皱眉摇头,他问:“此刻感觉如何?”仲卿痴痴地眼望前方许久不答。俞老说:“注意休息,别操劳、别激动。”言毕,背上医囊走出房去,苏婆婆问道:“孩子怎么啦?”

“脉象和顺,身体无碍,那些外伤大多恢复了,只是……”

“只是啥?”

郎中指着脑壳说:“有点神志不清。”

老妪问:“该不是被吓坏了?”

郎中说:“非也。依我愚见是那丹药所扰,此症我从未见过,只得开些药来试试,往后再看病情进展。”

“嗯!等会儿我让芧儿过去取药,免得您多走一趟。”

“些许小事好说得很,我让徒弟代劳亦可,倒是你,别只顾他人忘了自己,大病初愈的要多多休息。”

老妪苦笑取出银两,郎中推辞不要:“等他好了再说。”

“麻烦您!”

“哪里哪里,告辞。”

老妪送走郎中回到房内,见励小笨躺着不动,有些过意不去,总想他是被闺女给吓坏的。这厮不停的问自个身处何地,老妪耐心回答。

“苏芧。”

“她是老身的闺女。”

“我是不是吓到她?”

老妪想起木盘占卦不禁暗叹:“她很好,您就别为此事操心,好好休息等养好身子再说。”说完走往饭厅。此时,早饭刚煮好,孩子们把吃的端到饭厅,苏婆婆唉声叹气地走来。苏芍问:“婆婆,怎么啦?”老妪依郎中所言应了。小茉放下点心问:“该不是被芧姐吓坏了?”苏芍对此全然不知,妹妹把事情经过说清,她笑说:“什么?姓励的喜欢上芧姐!那他岂不是……姐夫。”苏婆婆正想舀些粥,听她这么一说正色曰:“别胡说。”

“婆婆,我姐能嫁出去,我开心得很!”

“八字没一撇的不知真假,别胡说。”

“这种事哪能有假。”苏芍忍笑接过养母的碗舀粥,老妪说:“你们是知苏芧的脾气……”芧儿冲进饭厅装模作样的喊:“谁是谁的姐夫?”老妪说:“大清早嚷嚷什么。”芧儿拿起碗筷开吃:“苏芍要嫁人了,看上谁?怎不跟我说一下。”

“人家说的是你和……”

“姐夫。”小茉附和着二姐说。芧儿嚼着馒头满不在乎地说:“哪里来的姐夫?”小茉见二姐挑眉立马助攻一句:“姓励的。”芧儿淡淡地说:“我对他没那意思。”苏芍试探地说:“原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我看到他就想吐。”

苏婆婆责曰:“芧儿、芍儿不得无礼,他好歹是我恩人。”芧儿往母亲碗里夹了个点心:“娘!您要是非得许个女儿给他,那就在她俩之中挑一个得了,我是不愿嫁的,今生今世只愿侍奉您。”苏芍抢着将点心塞到母亲碗里:“婚姻乃人生大事,理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随便敷衍了事。”她朝姐姐狡黠一笑,说:“恩公喜欢谁,谁心里清楚。”小茉算是手慢,等两个姐姐说完,母亲碗内已放不下点心。老妪说:“闭嘴,吃饭!”说着将碗里点心夹到小茉碗里,她说:“娘,我不嫁。”老妪是哭笑不得:“我是让你吃,不是要你嫁。”姐妹三异口同声地说:“知道!”俄而,小茉问:“怎么不见二哥,早饭都不吃就到店里去了?”

苏婆婆说:“应该是。”

小茉说:“要不要给恩公留点?”苏芧瞪她一眼,妹子只好装作没看到埋头吃饭。老妪说:“要留就留点。芧儿,吃完给你二哥送过去,回来时去郎中那儿取药。”

早饭后,芧儿与苏芍一起出门。话说苏实是木匠,开店卖家具,没请人,店名务实木工。他人如其名,质朴老实,手艺不错,收入还行,只是,他不会讨女孩欢心,故此尚未成亲。苏芍亦是开店,经营女性用品,以卖衣服为主,胭脂水粉为副,店名娉婷嬝娜。由于经营得当生意比哥哥好些。姐妹闲来无事会来帮忙,小茉喜欢做些针黹刺绣放于店里出售,一家的生活还算可以。苏芧呢?她好动尚武,没有职业,想要考入护卫队,即忘忧谷里的捕快。去年已应试一次,可惜落榜了。闲时会帮二哥或妹子,不计较得失,没有固定收入。在送饭途中,芧儿问:“小芍,你咋看那厮?”苏芍有意戏弄她,说:“那厮!谁?”芧儿嘴角微扬:“枉我如此疼你,你还欺负我!”说着就“严刑逼供”——捞痒痒。苏芍“受刑不过”:“姐……别,别这样。”芧儿佯装正经,说:“给我从实交代,如有虚言,定不轻饶。”二妹说:“姐,你今年十九了,婚姻大事娘理应替你着急。”芧儿说:“怎么说到姓励的就非要提嫁人?你很想我嫁给他么?”二妹见她如此正经忍着笑说:“在灵霄观时要不是有他,咱很可能都栽那儿,他确实是咱恩人,姐!你别为难他就是,难道……”她放慢语速细心观察着姐姐。

“啥?”

“……您是无以为报,想以身相许,只是羞于启齿。”苏芍浅笑说:“为姐姐幸福,小妹愿出一家之言,结两姓之好。”芧儿慢慢低头停下脚步,二妹驻足回头问:“怎么啦?”

“看来今天不好好教训你是不行的。”

苏芍笑着惊呼:“哎呀……不行啦,杀人呐!”她挽着食盒快步跑开,姐姐在后面追着……打闹了一会儿。芧儿若有所思地说:“我是说真的,要不要给那厮做点什么,报恩的。”二妹问:“之前,你不是说救了娘的不是他,怎么现在又想报恩呢?”芧儿冰冷地说:“我不想欠他!”二妹说:“你别操这个心,先让他在家里住,等伤养好了,那时他爱住就住,不住就随他去了。”芧儿低头轻轻地将石子踢到田里:“只是……”二妹说:“只是什么呀?真想嫁人又不喜欢姓励的,那就选循哥。”

“你说啥?”

“姓殷的,还是姓励的?”

“苏芍,你别跑!”

到了木工店,苏实打开食盒,发现里头早已一塌糊涂,他不怪妹妹拿出糕点开吃:“嗯,好吃!前些天有客人订了套家具,我着急做事忘了吃饭,谢了。”苏芍有些内疚,说:“哥,你先将就着吃,中午小茉会送饭来的。”她瞪着芧儿,姐妹俩眼神交织像刀光剑影。

苏芧辞了二哥取过药回家。养母把药煎好亲自喂服,不到一个时辰,励仲卿是醒了又晕,晕了又醒好几回,在意识朦胧中,见到一个慈祥和善的古稀老妇给自己喂药,他勉强喝了几口,不多时,口吐黑血,神志恢复不再呆滞,他问:“你是?”老妪答:“老身姓苏,你可以叫我苏婆婆。”

“这是哪?”

“寒舍。”

励仲卿重复提问,老妪总是耐心回答,倒是门外的芧儿说:“这厮烦不烦。”

“姐,又不用咱给他喂药,有什么可烦的。”

“我懒得鸟他。”

黄卷山机灵寨内。

苏瑜吩咐女将好好训练,等夫人归寨立刻出征,此时,他才察觉四怪六猛被夫人调走两个,寨内只得妖将八员,弄得他敢怒不敢言。不多时,打点毕。苏大王提枪上马领众妖带着铁铲、铁锤、箭垛、水桶和木盘,衣甲整齐地上山。他的兵刃名曰:破浪精钢枪。于普通铁匠铺打造,武器名是花银子请教书老秀才取的,意为:乘风破浪,马到功成。自此以后,每逢开打,输少赢多,他自是满心欢喜,觉得此枪吉祥,出征上阵定必携带。当下,那厮找了个开阔的地,吩咐开坑蓄水,摆好箭垛,准备修炼。各妖欣然领令而行。苏大王倒提长枪说:“老韩,好久没与你练过,来耍耍!”

“当家的好雅兴,这些日子在寨内闷得慌咧,正愁无事可耍。”老韩随意抄起长棍与那厮对打。枪来棍往好不精彩。先介绍那员妖将,他姓韩,名世醪。唯一不在“怪”字里的男妖。此妖生于冬季,故取谐音姓韩。嗜酒而量大,寨内无人能及。较苏瑜年长,大伙称他老韩。此妖冷静、重情。十八般武艺粗略会些,颇有领军之能,出游在外常被误认为寨主。可惜胸无大志,有时甚至会随波逐流。玩耍中,苏瑜见他棍法精熟、攻守兼备,一时难占着便宜,遂使出家传三十三路翻江倒海枪,看得众妖欢呼喝彩。

“刀哥可有酒吃。”

“当家的就在那边,你竟敢……”

当先说话的生得头大体壮,满脸虎须,凶神般模样却是个耗子胆。他姓是,名卯利,大伙叫他阿利或大头利。与苏瑜相识最早,寨中的老臣子。他好吃懒做,色厉胆薄,最爱占小便宜,要不是与寨主相熟便无缘将位,实力与小妖无异。与大头利说话的,众妖唤他阿刀或者刀哥。此名是依他的经历所取,年幼时他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以小偷小摸维生。一次于路边摊行窃时被逮到,不管摊主所问何事,他只答:“不知道”。摊主是个宽厚老者,并不知他是个妖怪,见他年幼无依甚是可怜,便不送往官府,只想给几个包子打发,岂料这厮尝到甜头每天来访。那老者见他生得可爱便心生怜悯,每日照顾伙食,如此一来便是几年。后来,长大认字常感老者恩德,遂取谐音名:布至刀。这是他第一句学会的人话。阿刀与苏瑜结识住进山寨后,曾多次下山找那老者,可惜寻他不着。阿刀是军师,与老韩一起算是苏瑜的左膀右臂。他生得清瘦,气质儒雅,常作书生打扮竟没半分匪气。较寨主年轻、理智,武力虽不出众,为人却能屈能伸,最受众妖欢迎的是他会酿酒。

“取酒来吃怕啥,难道他不吃?”阿利说:“他正耍着哪有空来看我,再不取酒来吃可要馋死我的。”阿刀轻声责曰:“寨中禁酒多时,你怎能如斯无耻,竟敢当他面跟我讨酒,怕是脑壳少被驴踢!”

“他那刀子嘴豆腐心谁个不知,哪里肯动真格!”

“有病!”

“定是不喝酒会死的病。”

“滚!”

“你舍得我么?”

阿刀不愿理睬,大头利絮聒不止。这边想偷偷吃酒,那边是热火朝天。苏瑜卖个破绽,老韩佯作中计虚挺长棍,那蠢货以为蒙到顺势出招,被一个变招打得倒退几步,踉跄站稳只觉虎口生疼,此时不好退却,脑筋一转,说:“轻了,换做是我能打掉对方的兵器。”老韩再摆架势:“如此甚好,来!”那厮说:“已打了上百个来回,先休息一会儿,如何?”老韩拱手点头,苏大王窃喜。片刻,诸事已备。那厮满心欢喜戴上手镯,认为此番定必大显神威,欲以长枪使出火焰流星。岂料,能量只到手掌传不到枪内,火焰弹施展不出,连青烟亦没见着半丝,试过三次全是如此。有个小妖问:“寨主有甚不妥尽管说来,我等筹备就是。”苏瑜亦不知何故,推搪说:“昨夜酒醉,今天又起得早,想是灵力受酒气所阻使不出来。”小妖说:“定是夫人不在,当家没人盖被子着凉了。”众妖起哄齐笑。苏大王无暇责备,又试了三次弄得两颊通红亦无反应,。小妖笑说:“当家的别再执拗,趁两位夫人不在,早些归寨休息养足精神。今晚带弟兄们到镇上喝花酒。”又一妖兵附和:“对!找个去处如此这般火热一番,总好过在此浪费功夫。”众妖正要起哄耍闹,被那厮厉声呵斥而止。第七次尝试,他已是力不从心、满头大汗;试完第八次,他是脸青唇白,有气无力的。众妖呆若木鸡,不知怎么帮忙。中午时分,烈日炎炎。妖将再三劝说,那厮才肯解散休息。众妖中有带酒的,用木桶装着;又有带碗的,给各位分发。阿利急忙抢了个碗:“刀哥,你舍不得人家却舍得。”阿刀冷哼一声不愿多说。那带酒的姓昌,名帅里。妖将中最年轻的,大伙称他小帅。小子老实诚恳,完全不像山贼,倒像个书童。他给苏瑜倒酒,问:“当家不怪我私自带酒上山?”阿刀、阿利几乎同时望去。他迫不及待大吃一口:“没事,若真无酒得渴死大伙了,满上!”小帅说:“当家慢些、慢些……”话犹未了,那厮呛了咳嗽不停,小帅放下酒桶替他轻拍后背。大头利说:“真会拍马屁。”阿刀冷笑说:“看不惯?”阿利说:“该由我来拍!”

苏大王吃过酒倍觉精神,赞曰:“小帅,回寨后我要好好赏你。”小帅傻笑婉拒。未几,那厮喝高差些不省人事,他踉跄站起提枪,摇摇晃晃地要试第九回,但见枪尖冒出黑烟,他喜曰:“这回可有戏呐。”全场鸦雀无声。倏尔,事成,苏瑜顿感钢枪变沉,枪尖哐啷着地再难提起,吓得他醉意全消直冒冷汗,烈焰于枪尖狂喷而出,似要把此前没使上的劲一并爆发,他惨叫着被推上天际。众妖大眼瞪小眼呆了片刻,忙忙收了家伙去寻。苏大王不会飞,而且事发突然,待反应过来已身在高空,白云擦肩而过、触手可及,他大脑一片空白,只等自由落体之时……小妖寻着他时已到旁晚,那厮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精钢枪插于身旁几乎害了性命。那先到的小妖说:“我寻着他时已是这样,不晓得死了没有。”

“咱当家洪福齐天不会如此命薄,赶紧拉烟火让大伙过来。”

“你不说我倒忘了。”小妖发出信号,照得周遭光如白昼。片刻,众妖赶来将苏大王抬回山寨。当晚,阿刀令小妖下山将郎中绑来诊病,五妖将于忠义堂内候着。是卯利等得不耐烦:“干等着不是办法,让小的做些饭菜来,吃着等!”小帅满脸愁容地说:“哥哥,当家生死未卜,教我如何下咽。”阿利说:“他又不是你爹,何苦为他犯愁!”阿刀责曰:“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会啥!”阿利坏笑着说:“咱多年兄弟你还不知?吃喝嫖赌我哪样不精。”阿刀怒吼一声正要动手,却被厉声喝住:“此时还窝里斗你俩烦不烦!”此妖姓博,名蒙,字带贸,众妖唤他老博。年纪与老韩相当,身长七尺,面如重枣,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惯使一口上百斤的大刀。机灵寨里第一高手。老韩说:“我怕此事被嫂夫人知晓,那时不知怎样应对。”博蒙说:“嫂夫人那处确实不好说话。”阿刀说:“回寨时我已吩咐众人不得胡言,只要女眷不知,嫂嫂是无从知晓。”阿利冲口而出地说:“怕啥!给她面子才喊她嫂嫂,不给面子她狗屁不是,这家是咱哥哥说了算,有她姓闵的啥事。”四妖将无语。

当夜无话。

两天后的傍晚,闵嫣率众回山归寨,置了好些东西,让家人丫鬟搬入室内,早有个被收买的小妖来报:“夫人,当家前些天率众上山出了意外,如今昏迷不醒,刀哥吩咐我等缄口不言,好让夫人无从知晓。”苏凝笑着说:“姐姐,神机妙算,小妹无有不服。”闵嫣苦笑曰:“我与他同床共枕多年,他那脾气我怎会不知。”又问及下山后的事,小妖事无巨细逐一说出,听罢取些碎银将他打发。回房稍作休息,她说:“妹妹,劳烦你去照看那厮,我有事要做,待会儿再去看他。”苏凝答应一声欣然而行。

“夫人唤我何事?”

苏闵氏正色说:“秧儿,知会众将无须操练,一切事宜等当家伤愈再说。”

“夫人不怕他责怪?”

闵嫣说:“你依我就是,后果我来担当!去吧,顺道把姐妹喊来。”

“是!”

“末将参见夫人。”

“说。”

“禀夫人,据探子回报,白虎山没有异动。”

“好,来喝茶。”

不多时,女将齐聚于闵嫣房中,她如此如此地吩咐下去,姐妹们依计而行。寨内得知取消操练,各妖很是欢喜,每日只管玩耍。

翌日,忘忧谷苏婆婆家。

经老妪悉心照料励仲卿渐渐恢复。他仍深刻记得:第一夜醒来时的疼痛,幸好有那股清香,否则不知得躺到几时。这天,他已能下床,望着房内古色古香的陈设感到既陌生又亲切,穿上鞋,走出房,于屋内转了好几圈,发现此屋很大,光是客厅就有三个,厢房约十个以上,甚至柴房都比他的家还大。此时屋内不见一人,他想:她们上哪了?走出屋,被淡香所引来到悬崖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果香甜而不腻很是受用,放眼望去晨雾绕谷,重峦叠嶂于轻烟淡雾中若隐若现,甚是雄伟壮观。有《西游记》诗词赞曰: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祥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情。瘦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鲜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护福地;鲜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趣,飞泉甘露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

再看山下田野郁郁葱葱与村庄接壤,确实是景色如画,让人心醉。

“小励哥!”苏茉声线甜美辨识度高,励仲卿只听过一次已熟记于心。小茉于石阶上呼唤,家人随后走来,她问:“起得这么早!身体怎么样?”励小笨敷衍回答目光快速地搜到芧儿。老妪说:“小励,进来吃早饭。”芧儿走在最后,苏芍走在前面,她回头瞄了眼姐姐,笑盈盈地快步走开。芧儿想:看什么看下流胚子。

众人回到饭厅坐下。倏尔,早饭端来摆满一桌。仲卿昏迷时,每顿全是白粥早已饿慌,此时顾不得礼貌、形象,拿起包子就拼命地啃,芧儿见状对他又添一分厌恶:“无礼。”包子啃到一半仲卿突然停下。老妪瞪了闺女一眼,对他说:“别客气,吃,厨房里还有。”他偷瞄心肝几眼,见她没甚反应,又快速地吃了起来。苏茉给他端来白粥:“别急,慢慢吃,今天特意多做了些。虽说,比不上外头的出品,我想应该过得去。”

“嗯,很好。”

芧儿说:“好吃就多吃点,别噎死就好。”

苏芍将馒头撕开,笑说:“小励您真棒,我从未见她如此说话,真是越来越像师叔了。”

芧儿说:“我可没师叔那本事。”

老妪曰:“食不言,寝不语。都忘了?”

芧儿不再多言,默默地为大伙端上粥水。

“芧儿怎么啦,没胃口?”

“嗯,可能起得太早。”苏芧看着某人就来气,又不想在母亲面前过分,随便敷衍了事。老妪介绍家庭成员,共五位,自己和苏实,苏芧三姐妹。励仲卿挨个问好,到了芧儿时心跳加速,馒头堵于咽喉呼吸不畅,浑身上下冒起五彩气泡。苏芧见他要吐未吐很是恶心,怕浪费了一顿早饭,迎面一脚将他踢翻,恰巧替他疏通了食道。励仲卿躺于地上满脸幸福,方才不正是换个法子亲了她。饭后,兄妹俩到店忙活,芧儿帮妹妹收拾碗筷。仲卿问:“为啥一早出门呢?”苏婆婆笑说:“几天前大雨致异物堵塞管道,因此要上山修复。”她们是以竹为管引山泉于家中使用。

“下次叫上我。”

苏芧说:“你?谁要你帮忙!”老妪说:“方才动手我还没说你……”又对励小笨说:“老身管教不严,恩人切莫见怪,芧儿为人直率全无恶意,别往心里去就好。”他急忙地说:“没事,没事……”他两颊一红话音越来越小。老妪知晓励仲卿心意,又不愿于人前责备闺女,她说:“只怪老身宠她太过,以后管她称作芧姐即可。”励小笨点头。

“老身则称呼恩人为小励,未知意下如何?”

“嗯。”

“芧芧不骂他由我来骂!”小芋于仲卿身畔翩翩起舞,不时吐舌作鬼脸,幸灾乐祸地骂他,苏芧被逗乐了,收好碗筷走进厨房。励仲卿对小芋没了印象便问:“他是?”小芋叫骂着飞到老妪身后,故意不让他看到,不时露出半个脑袋偷瞄。

“小芋是随您而来的,难道,真的想不起来?”

“记不起。”励仲卿摇头说。相遇时他已昏迷,没印象是正常的。聊了一会儿,苏婆婆把闺女唤来:“芧儿,今日乃墟期,你哪里都别去,带他去凑凑热闹顺便活动筋骨。”女儿颇感为难,曰:“带他呀?”母亲严肃地说:“怎么啦?”女儿推搪不过敷衍地“哦”了一声走进厨房,对妹妹说如此如此。

“姐,就带他走一圈而已,真有那么难?”

苏芧掏出香囊塞于妹妹手里:“姐姐的幸福全在于你,吃的、喝的、玩的在这,管够!倘若不够时,麻烦你先行垫付,待我有钱时再还。”这些积蓄是她到店里帮忙的报酬,存了好些年的,这回为了逃避养母好意是够拼的。

“姐,不是钱的问题,婆婆吩咐的可是你呀。”

苏芧恳求地说:“小茉!你是不是想帮娘推我到火坑,万劫不复……”

“那有如此夸张,不就逛街游玩么,怎说得这般严重。”

“再严重都有!”苏芧握着妹妹的手曰:“我才不要跟他逛街,万一……哎!小茉,姐求你!”妹妹点头答应。芧儿严肃曰:“千万别对他动那种心思。”妹妹再行点头。她从未欺骗过母亲,此番……目的呢?或许,只有她才知道。有李白诗词《三五七言》叹曰: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话说苏芧带励仲卿下山。一路上两个沉默无语,励小笨不时偷看她,却又不敢目光接触,每每她看过来总把视线收回如作贼般。俄而,俩个来到山下:“糟了!我忘了带东西要回去拿,你在这等我可好?”芧儿见他点头就走。片刻,妹妹走来解释:“小励哥,我姐有点事,不如我带您去逛逛。”仲卿见姑娘笑容灿烂不好推辞,唯有点头答应。

走于阡陌上,励仲卿发现此处地貌特别,山峦恰好把村庄包裹形成天然屏障,是个易守难攻的所在。他问:“这里好特别,叫什么名字?”苏茉说:“忘忧谷,又叫果香谷。每当山上野果成熟那芬芳之气持久不散,能让人心神舒畅、忘却烦恼,故得此名。”仲卿说:“果香谷,好名字,谁取的?”小茉说:“居住于此的先贤。此地有三个村庄:甜柑、仙桃与杨梅,与咱家相邻的时甜柑村,三村庄交汇处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迎面走来三个孩童,为首者拉着风筝奔跑,另外两个于后追赶,玩得不亦乐乎。孩童于面前停下,为首者笑说:“小茉姐,你好,很久不见。”

“你好!”

孩童逐一问好,苏茉莞尔曰:“小黑子一时不见似乎又长高了。”小黑子缅甸地问:“我吃得多自然长得高。他谁呀?”另一个孩童说:“没见过。”小黑子说:“他是不是你相公?”

小茉笑而不答。另一个孩童说:“他长得像个坏人,小茉姐不会喜欢他的!”小茉说:“山野之地的孩子不懂礼数,小励哥您别见怪。”

“没事。”

苏茉解释说:“他是我家的客人,在外面来的。”小黑子问:“外面?在人住的地方么?”小茉说:“对呀。”孩童于仲卿面前两手叉腰问:“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励仲卿。”

“好怪的名字。”

“外地人一起玩。”

“管他作甚,走!咱自己玩不好?”

“再见。”

别过孩童继续前行。仲卿想:人住的地方?难道,这不是人住的?在道观时她们被称为坎精,坎精是啥呀,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会是妖精?他望了望苏茉,又想:不管了。我喜欢芧姐,就算她真是妖精,我绝不改变。

苏茉爱笑健谈途中不至于无聊。俩个穿过村庄来到市集,各种声音飘然入耳,行人说话声,商贩叫卖声……街道两旁有摆摊有铺位:卖杂货的、粮油的、服装的……各种各样好不热闹。小茉牵着励仲卿走到面粉公仔摊前:“小励哥,来呀!”她取了个公仔,问:“可爱么?”他长这么大头一回牵女孩的手,可惜了……精灵小芋欢天喜地的说:“买、买、买!”俩个这看看、那逛逛,完全不觉时光流逝。苏茉问:“小励哥饿了没?要是不饿的话咱再逛逛?”仲卿不想坏了她的兴致,挽着好些东西仍笑说:“不饿,逛呗,你高兴就好。”到娉婷嬝娜时,他已超出负荷,大包小包的堆放在旁如小山般。苏芍笑着说:“买了这么多吖。”小茉附耳细说,把大姐重金聘她当导游的事说了,二姐听后笑得合不拢嘴:“芧姐可真大方,只是难为了未来姐夫。”小茉做了个禁声手势,二姐会意点头:“行啦,先放这,有机会再慢慢拿回家。”店内全是女人衣裳,于励仲卿而言本来没啥好看,可他偏偏被一套凤冠霞帔吸引看得出神,正要伸手去摸,苏芍上前慌忙制止:“诶,别动!这可是镇店之宝。”小笨问:“这套多少钱?”二姐说:“你又不是要成亲,一个男的问这干嘛?”小茉走来轻推二姐一下,她会意浅笑,励小笨如痴如醉地说:“芧姐穿这肯定很漂亮。”两姑娘相视而笑。眼看要到饭点,二姐问:“下一站去哪?”小茉答:“我想先到循哥那吃个饭,然后……”她不说二姐已然知晓,是想饭后继续血拼:“有一点想请姐姐帮忙。”二姐心领神会瞄了励仲卿一眼,妹妹亦会意:“嗯,我说,等会儿要不要打包?”二姐瞧着他露出狡黠的笑意,妹妹点头莞尔。刚好有客人来到:“苏老板,请问可有价格相宜的衣裳,我想于今晚喜宴上穿。”二姐望着励仲卿说:“价格实惠的?有,怎会没有呢?”妹妹一听笑了。

再启程。

励仲卿走丢了。他不识古汉字,哪怕认得苏芍的店,亦很难依照路牌找回。彷徨时,不知不觉地走到一个店前,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涌现:怪了,这什么地方?怎么感觉有些熟悉,可我没来过这儿。那店甚是简陋,但收拾得相当整洁,铺内放满各种缸瓦瓷器,门外摆了几张桌椅,竖了面红旗上书一个醒目的“酒”字。几个壮汉正围坐而饮:“今个咱虎哥如愿以偿,得替他高兴高兴!”

“别喝多,今晚才是重头戏。”

“来!”众壮汉举碗齐饮。

励仲卿不会喝酒,驻足店外一筹莫展。片刻,苏茉找了过来,他内疚致歉,小茉并不在意:“走,咱们吃饭去,晚了可没有位置的。”两个来到饭店,门外排满了客人。此店名叫美满,乃殷循祖业,说是包子店,实际以茶楼的形式经营,餐点全为素食,生意十分火爆。他说:“小茉,不好意思,都怪我。”有个女伙计笑面迎来:“茉姐怎么才来,芧姐和芍姐呢?”小茉答:“在店里忙着。”那伙计姓包,名小美,与苏茉同年较她小些,生得机灵可爱,为人吃苦耐劳,与苏茉姐妹关系甚好。她说:“今天生意很火请您稍等,我找少东家说下。”未几,她领着两个到贵宾房,问:“今天吃点什么?”

“老样子。”

“嗯,今天时蔬挺新鲜的,来点么?”

“这个你拿主意。”

“还是老样子?”

“嗯。”

小美说:“茉姐,今天挺忙的,少东家说等会再亲自过来。”苏茉微微一笑:“没事,让他忙,咱们自己来。”小美答应一声忙活去了。励小笨怕要他结账,忙问:“老样子是啥?”苏茉单手托腮问:“待会儿你就知道。怎么啦?”小笨支吾不答,小茉已然意会:“你不用担心,我带够了钱,你尽管吃就是。”这贵宾房是殷循为苏芧准备的,只为她们一家开放,她知道后生怕惹来误会再没光顾。上菜后,小茉轻声地问:“我哪有点这么多?”小美答:“少东家送的,你们别客气,尽管吃!”小茉说:“那我不客气咯。”小美俏皮地说:“吃完再打包。”餐点铺满整桌,共一十三道菜,全是素食。看那点心造型独特,别具匠心,让人食欲大振。励小笨举箸问:“那个好吃的?”小茉伸手示意说:“先尝尝这款,它叫众仙献瑞。以生肖为题,每个点心口味不同,我最喜欢这款了,你瞧,挺可爱的吧。”说着给小笨夹了一个,见他仍未起筷又问:“怎么啦,吃呀。”他说:“这么好看有些舍不得吃。”小茉说:“再怎么漂亮都是吃的,客气什么呀,吃!”小芋飞出来说:“哇!饭菜好漂亮喔。”人多时他躲在仲卿体内并不现身,此时,才被饭香引了出来。小茉夹了个点心要喂精灵:“来!”小芋面露难色:“嗯,想吃,只不过……怪他!”说着狠盯仲卿。他已修炼成精可吃任何食物,然而身体在他肚内,只有元神不可饮吃,眼睁睁看着小笨开吃倍感纳闷。

话分两头,苏芧撇下仲卿到底上哪呢?

于忘忧谷一处僻静地,一个孤零零的墓碑前摆着鲜花,舒念如独自跪着上香烛烧纸。芧儿走来说:“到武馆找不着就知道你在这。”念如说:“小芧,今天是墟期,你怎么还过来?”芧儿跪于她身旁说:“墟期好玩比不过姐妹。”念如苦笑泪下。她本名叫有弟,念如是自己改的,取谐音念汝,意为思念你。她家是兔子精,父亲单名虎,开有一家武馆。有一女两子,念如乃长女,长子叫子唯,比姐姐小五岁;幼子唤子文,比哥哥小两岁。她自小与重男轻女的父亲关系不好,祖母金氏、母亲施氏待她尚好,童年岁月不至于太苦。可惜,母亲生下二弟后,注意力和爱彻底地转移,以至忽略了她。所幸祖母金氏对她从无改变,故此她对祖母依恋有加,直到十岁时祖母离世,她才把名字改了,以此铭记这份祖孙情。是日,乃念如祖母生忌,即使墟期她亦要于此陪伴,以慰祖母在天之灵,想想往日她对自己的呵护,家中除了自己竟无人拜祭,不免黯然神伤。苏芧与她自幼相识情同姐妹,这份痛心她怎会不知,她带着泪眼轻抚姐妹肩膀。念如泪眼婆娑,说:“难得还有人记得她。”芧儿说:“如姐,我俩一天是姐妹,永远都是姐妹。即使金婆婆不在了,小妹也会替她留在你的身边。”说罢姐妹相拥而泣。

美满楼贵宾房内。

门外轻敲几下,小茉过去开门,殷循与伙计各捧一坛酒进来放下:“少东家还有甚吩咐?”殷循说:“让包小美取两个大碗来。”伙计点头去了。殷循轻声问:“你姐呢?”小茉答:“在店里帮忙。”殷小猪一拍额头:“对!今天是墟期,你看我都忘了。”遂于桌前与仲卿拱手施礼,两个互通姓名,小猪说:“上回在外头幸亏恩人搭救……”话尤未了,小美已将碗取来,小猪邀她进餐,被她微笑婉拒。殷循问:“这菜合胃口吧?”小茉不答反问:“美满楼啥时让我失望过?”励仲卿点头“嗯”了一声。殷循取酒斟满两碗:“恩公在上,我先饮为敬。”说罢举碗豪饮,将衣服打湿了些亦不在乎,用衣袖擦嘴再满上一碗:“恩公?”

“我不会喝酒。”

小茉递杯过去,说:“不怕,这酒清淡如水不易上头。”

殷小猪慌忙摆手说:“使不得,姑娘不能吃酒。”

“怕啥?”

“就一杯。”殷小猪只斟了半杯。

“满上!”

这天,舒虎接任仙桃村村长,故没与女儿同行祭祀,等那交接仪式后,他在贴心楼设晚宴款待村民及乡绅。旁晚,舒村长带着妻儿匆匆赶来,恰好遇上正要离去的闺女,幼子指着姐姐说:“爹,你瞧,那不是姐姐么?”老爹黑脸盯着迎面而来的女儿一言不发,长子舒子唯说“姐,爹爹今晚于贴心楼设宴,你要过来呀!”念如默不作声低头走过,好似没看到他们,母亲说:“闺女呀,弟弟跟你说话怎么不理?”见女儿不答,舒虎厉声喝道:“舒有弟你站着!我怎么教你的,今天怎得如此无状!”女儿并无理会与闺蜜默然离开。

“如姐,还好吗?”

“没事。”

舒村长脸色更难看了,他朝妻子说:“啧、啧、啧,你瞧瞧!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把她宠成这样。”施氏和颜悦色地说:“行、行、行!怪我,今天你说啥都对,赶紧过去给娘磕几个,等会还要去吃饭的。”

夜幕低垂,残月高悬。

姐妹俩来到城墙上。念如说:“芧儿,天黑了,要不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在这待着。”苏芧轻轻摇头。念如仰望月色对祖母的思念更甚,泪水又湿润了眼睛。苏芧不是一个花言巧语的人,她知道此时陪伴比安慰更好。曾经有人说过,判断女人美丑是看哭时,或许,会有自命正派的人觉得这小窍门是歪道。不过,有些美女哭起来就变了个样。真正的美女连哭的样子也迷人,让男人忍不住要去关怀、安慰与呵护。有诗一首《小美人》:

夜色如画月如勾,若无闲事怎生愁?

沙场热血铁娘子,不为忧思不低头。

念如抹去泪痕问:“过几天她们就回来呐,你准备好了?”芧儿趴在垛墙上轻叹,姐妹又问她:“怎么啦,失败一次就失去勇气?这不像我认识的苏芧。”芧儿努努嘴没精打采地说:“我娘你不是不认识,她不喜欢女孩动手动脚的,上回好不容易哄她给我一次机会,没想到……”念如搭着她肩膀说:“姐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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