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地上有一女鬼,姓氏未考,昼夕游离于野,浑噩无主,饿则逢人即食,渴则饮血为汤,造孽极多。近来择栖于一线天峡底,独寐寤,长喈叹。月夜勾思,每悲号痛哭,哀喉凄绝,数十里都闻见,樵子猎户皆远离那峡,谓之曰“鬼哭涧”,百里互传,再无人敢入其中。
又一夜,月悬峡口,素辉皎潔,似一个白盘子,女鬼忽醒,眸着那月发呆,竟痴了。又低落了头,思及生前惨况,五内愁肠郁结,盘怨旋恨,不能自止,忽张口咆哮,头对着那轮月,鬼牙森然,状若凶兽,忽尔咆哮,忽尔嘶哑,忽尔又凝睇,忆到悲冷处,也未免涕零,适子夜岑寂,几声鬼啼尖利,甚显聒耳,兼空峡鼓风,挟声更远,令人一闻之下,不禁怮然。
女鬼伤思际遇,自许为古来最冤之鬼,嗟昔叹往,顾影零零,忽歌曰:“峡出月兮我肠苦,衣紫藤兮餐坠露。宁做鬼兮不做人,奈何奈何兮人心毒。”啼罢更添泪,或啜泣,或嚎啕,岂止朝夕!至第三晓,怨气略减,才凝噎而遏,也感着极倦,便寐了。
但说九重天上,空中楼阁,是为仙境。仙界之中,又以紫皇所居的“袅极宫”最为侈极美奂,袅极宫设盖楼阁九百九十九重,算上紫皇召见众仙的檀台殿在内,恰是一千重。但格局浑然,构筑雅致,纵然千楼万阁也不失婉约神韵。风起的时候,日月际会,云烟缭绕里,琼宫飞檐时隐时现,胜似一幅水墨画。
袅极宫坐落于仙界之央,独占形势,众星拱月。袅极宫之西是千亩桃树,有数万株永不结果的桃花树竞相吐蕊,桃之夭夭而长生不老。桃树花瓣终年飘落却总也落不尽,随风舞蹈,舞满了仙境。
桃花之央是一湾清可见底的“无垢池”,池中落花起涟漪,绿波愈是静谧,衬着千亩桃树,一派幽美,天然如画。但是无垢池中的水却映不出万物的倒影,亦无戏鱼跳蛤,但其味甘饴,凡人若饮了可长生不老,童颜永驻,仙人饮了也可弃愁忘欲,无忧无求。
无垢池右岸,云蒸霞蔚,落英缤纷,紫皇正飨宴众仙,春盘飞珍馐,碧壶倾佳酿,桃花乱舞间有七八侍女跪在瑶琴前素指调弦,天籁曼妙,星辰流转。众神仙皆席地坐,或倚石,或凭案,引卮款斟,逍遥之极。
觥筹交错际,忽听见一阵悲啼声,不绝如缕,自人间传来。哭声虽微,低婉凄恻,竟可以穿透叠叠云朵,直达仙界,抑且掩过了仙女的琴声。紫皇不禁辍了羊脂白玉盏,抖耳细听,不知所故,乃问持玉侍者道:“此声何来?”
持玉侍者肃袍侧立,幻出一架玉如意,斜指云烟深处的星辰,卜了一卦,垂袖回道:“禀陛下,此乃人间一女鬼的哭涕。只因她生前被王孙辜负,便觉天下人尽皆薄幸,腹内孕有一段怨怼之气,缠绵纠结,难以消弥,不愿再入轮回投胎做人,已在世间痛哭了三年。”
紫皇心肠微悯,道:“人间苦难,十九不闻。”忽眼神一闪,问道:“那双老狐狸现今已如何了?”持玉侍者道:“禀陛下,赤狐白狸囚放于‘鬼焰窟’已逾四个春秋,虽旦夕受刑,却始终未发怨言。”紫皇哼了一声,道:“老狐狸倒挺具骨气。”款款呷了盏琼液,沉吟俄顷,又道:“你即刻去鬼焰窟下旨,令九幽阴火司释了赤狐白狸,好让老狐狸再多管一件闲事。哼!就使他们赶去人间说法,渡化这三年愁泣的女鬼,以功补罪。”
持玉侍者罕然变色,跪下乞情:“陛下,赤狐白狸两大仙熬尽苦刑,如今仙为殆尽。而此女鬼性格乖戾,食人吐骨,二仙若去,无异与送死啊!”紫皇蔑笑道:“老狐狸不是挺爱多管闲事吗?朕偏让他们管到底!下旨去吧。”持玉侍者无可奈何,唯道:“诺。”
鬼焰窟,位于幽冥的最底层,九幽之下,群鬼悲号,暗无天日。紫皇设置鬼焰窟是为了惩戒触犯天规的仙班,以及祸国殃民的鬼怪。鬼焰窟乃三界至炎之地,窟内蓄着千万年的泱泱火湖,乃当年众神锻炼人鬼仙三界所用的“祀天火种”,水难灭,土难掩,仙为难止,而生生不息,经年不灭。火湖北岸的刑石上,以锁鬼镣囚禁着各类牛鬼蛇神。每隔一个时辰,受刑者就会被“阴火司”投入火湖深处以历煎熬,熬过一个时辰便被阴火司召回北岸,以铁镣子锁禁于刑石上,而后待下一个时辰的惩罚。之所以要每隔一个时辰的更替,是因为怕受刑者昼夜浸浴于火湖中,久而久之就受惯了这种惩罚,进而忘却了疼痛,忘却了呼号,忘却了昔日所犯的罪愆。
持玉侍者领了紫皇的口御,离出桃花宴,见童子早牵来一头御养鹤,鹤极大,比人还高,扑棱着白翅,欲挣脱开绳索,险些将驯鹤童子给拽飞起。侍者叱住了鹤,脚踩鹤背,瞬忽已驭鹤飘荡下仙界云海,过经人界山河,直入鬼界的最底层,九幽鬼焰窟。
众阴火司闻讯齐来跪拜,持玉侍者也不客气,道:“紫皇有旨,传赤狐仙翁,白狸仙媪。”不一会儿,一个衣衫褴褛、镣锁手足的老翁,携扶着一老媪踉跄而来,行至面前,精神委顿。阴火司叱道:“还不给持玉尊者叩头!”老翁道:“是。”正欲下跪。持玉侍者微一拂袖,以袖风将老翁扶起,道:“仙翁不必多礼。本宫此来,乃是奉紫皇御令,特赦仙翁仙媪贤伉俪,命你二人即刻去人界超度亡灵,将功偿罪,以昭三界。”
老翁道:“紫皇既下令旨,罪臣自当凛遵。”持玉侍者望了一眼形容枯槁的赤狐白狸,叹道:“本宫送二位一程吧。”老翁略一打拱,道:“谢持玉尊者。”
持玉侍者正欲离去,忽听见一个声音呼唤道:“玉尊者,稍请留步。”话未说完,又听见一声兽的闷吼,一头似狮非狮、似鹰非鹰的怪兽飞至路前的石桥上,雄踞低吼,凶戾地瞪视着持玉侍者等三仙。兽背上坐着一人,蟒袍王冕,神采飞扬。持玉侍者认得他便是鬼界的统治者,幽冥之主,鬼王。而那匹狮身鹰翼的兽,正是鬼王的坐骑,狱兽。
鬼王叱道:“狱兽不可放肆。”自兽背上跃将下来。鬼王乃人鬼仙三界的三巨头之一,地位仅次于袅极宫的紫皇,仙阶比持玉侍者尊贵。持玉侍者见鬼王驾临,躬身打揖道:“小仙持玉,拜见鬼王殿下。”鬼王哈哈一笑,道:“玉尊者又何必跟本座客气。”走近与持玉侍者寒暄谈笑,神态甚是亲切,又说了几句,低声问道:“不知紫皇近来可好,可曾问及鬼界的近况?”说之时,左手伸入侍者袖口内,抓牢侍者右手,暗将一缕仙为灌入对方丹田。凡仙界中人个个都已长生不老,富贵殊俗,对待珍宝异物自不垂青,所挂怀者,也唯是仙阶尊卑、仙为厚薄之属,所以鬼王贿赂天仙近臣,从不送金鞍玉马、延寿仙药等物。
持玉侍者稍运气息,便觉比以前浑厚了不少,忍不住心喜,道:“倘若紫皇问及,小仙必会将今日所见,如实禀告紫皇,鬼王统令幽冥,使得鬼界井然有序,赏惩歙歙,不辱紫皇所命,乃我仙班的表率。”
鬼王大喜,道:“尊者谬赞了,为紫皇分忧,本是我们这等末仙的份内之事。”持玉侍者道:“鬼王留步,小仙有令在身,恕不多陪。”冥王道:“还请尊者代本座向紫皇问安。”
持玉侍者点头称是,袖衣荡鹤,驮同翁媪二仙而去,须臾脱离了隔于人鬼两界之间的“堕忆漩涡”,飞往凡世的氓藏山。
连绵七十六里的氓藏山,冷风如刀,月笼叠嶂。
持玉侍者降落在一处寸草不生的悬崖畔,山风凛凛,临石极望,道:“前面十三里处,屹有一峰,高耸入烟,叫‘狭门峰’,峰中有一涧,俗称‘一线天’。仙翁此去,势在规劝那寐于涧底,不肯轮回的怨鬼。”
老翁道:“是。”侍者叹道:“山鬼凶残,怨气冲天,而仙翁已无半毫仙为,若与斗法,让人不无担忧。”挽过老翁的手,欲灌些仙为给他,好让他独处险地,也可求自保。老翁却微一缩臂,飘步而避,道:“尊者美意,老朽心领了。倘若紫皇因此事而怪罪尊者,老朽可万死莫赎。”
持玉侍者无可如何,也只能仰天浩叹。此中干系,侍者又怎会不晓,紫皇之所以令赤狐白狸下界普度厉鬼,实乃是落井下石,将他夫妇遣入虎口,自己若擅自协助,违了紫皇本意,也不免会罹雷击之刑。
忽听身后一人冷冷说道:“但须晚生在此,谅那女鬼也不敢有负仙翁仙媪。”
三仙尽皆一愕,回头只见一个落拓男子自绝险的悬峰后面缓缓踱了出来,皓发如雪,敝袍萧索。男子之后,紧跟着一匹浑身雪毛的巨狼。侍者见此人举止虽然潇洒,面目却是狰狞可怖,奇丑无比,身畔又有狼兽为伴,不禁心中纳疑,问道:“阁下夜访荒山,不知有何贵干?”
敝袍怪客并不回答,只是抬头望着穹苍中的一眉冷月发呆,过了很久,才道:“仙翁仙媪是为了成全晚生才会沦落至此,于我有恩,永世不忘。晚生纵然无识,也绝不会隔岸袖手。”侍者吃了一惊:“原来是你。”
敝袍怪客宛若不闻,始终都在凝望着那一抹残月,冷风卷袂,银发飞舞,转过头去不说话,似乎想起了以前的伤心事,而忽然落了泪,等风干了泪痕,忽地一声清啸,如同一匹受伤之兽的哀吼。
侍者虽为天仙,但陡然听到如此怪啸,也不禁心惊胆颤,却见那敝袍怪客一拂衣袂,引了苍狼翩翩而去,须臾又匿迹在陡峭的悬崖之后。侍者望着那人远去的方向出神了良久,道:“即有此人在此,本宫也不必祁人忧天了。”言毕,呼风绕身,霓裳飘举,鹤从云头飞下来,接了他直上九霄。
狭门峰,形势险峻,冲天而立,中有一峡却将如此险峰分隔为二,就如天神以鬼斧劈就,一涧似斯,神乎天工。南半峰与北半峰所夹峙的滹隙,险纵幽深,观天一线,是为鬼哭涧。自远而望,孤峰峭拔,风呼冷涧,就似从中断开了一扇狭窄的门,而『狭门』二字就由此而来。由于狭门峰本是氓藏山的主峰,巍峨仰止,方圆辽廓,而鬼哭涧横贯山脉,所以自西至东也有三十余里。
山鬼枯坐在涧之央,守株待兔,独自叹息。身旁堆满了煞白的骷髅头,衬着夜色,极尽幽怖。月涌中天,正当夜半,俄见一翁一媪自西峡口缓步相携而来,越走越近,那山鬼几日未食,早已饿极,登见有人到访,不禁大喜,乃当道而立,忍不住仰头长笑,然而笑声也哀,有若枭啼,殊无半点笑意,长发飞乱,黑袍子也在凛冽的夜风中放肆飘舞。
山鬼仰天一声怪号,满目戾气,只见她身影微动,不见移步,却霎时晃出六七里,舒袖舞爪,五指倏然一抓,已抓近老翁的面门,指尖如钩,如猛鹫扑落。老翁却毫无怕意,右手淡拂而出,招式如行云流水,一横一撇间,即封死了山鬼所有的攻数,举止自若,神妙无方。
山鬼陡然一惊,不敢轻敌,乃收指缩步,侧身而立,冷笑道:“没想到老头倒有两下子。”老翁叹道:“老朽跟你并没宿仇,足下又何故下此毒手,妄要一抓害命?”山鬼一瞥老翁,道:“宿仇?被我杀死的人,又哪个与我有仇?我厌极天下男子,世人薄幸,无一而非,多杀得一个,世上就少一个女子伤心,又为何不杀?故我向来只杀男子,却跟你老妻无关。”
老翁道:“天下人一一不同,又怎可一概而论?”山鬼道:“可我偏偏不信世上会有不薄幸的男子。”老翁道:“缘深缘浅,那也只是命中注定,既然此生遇不见,何不来世再寻,你又何苦如此执迷呢?”
山鬼怒道:“何须你多事!”衣袍一展,手掌陡然掠出去,指如电闪,老翁挥臂欲格,山鬼浑然不顾,兀自进招,身随步飘,衣随身舞,一手翻转处,登时抓住了老翁腕口,笑道:“原来老头只会些花架势,却无半点仙为。”老媪见此,救夫心切,明知不敌也揉身而上,山鬼蔑然冷笑,宽袂横荡,以袖风将老媪扇倒在地,道:“我从来不杀女子,不过你若再敢放肆,我可以为你破例一回。”
忽听一个轻轻的声音从峰巅传下来:“一曲断肠吟,月下谁与闻?”山鬼一惊,仰头搜索,道:“谁?”只见幽峡北面的半峰上隐然现出一人,衣袂飘飘,与狼做伴,却正是那来去无踪的敝袍怪客。
山鬼道:“找死么?”话语未落,身形滴溜溜一转,猛然直窜而上,如鹫展翅,扑向峰头。敝袍怪客浑然不顾,一言不说,只是从袖里弄出一管枯木箫,垂箫就唇,缓缓吹了起来,初始音韵中平,稳如岳,幽如渊,声微调细,矜美如一幅画,渐而一哽一断,略带瑟瑟之感,箫声如涕,听来伤人之心。山鬼一闻箫声,凝止于半空中,听得入了神,不禁物我两忘,神游世外,略听一刻后,却隐隐感到愁肠一寸一寸地断裂开来,而越加剧烈,终于受不了这种断肠之痛,原是箫声之中隐有杀机,有慑人魂魄的魔力。山鬼大嚎一声,道“住了!”却痛的无法在半空停留,摔坠于地。
敝袍怪客收箫在手,淡淡道:“也不过一女魅而已。”一拂长袖,自峰顶翩翩降落了下来,轻飘飘就如一片落叶。那匹苍狼仰脖子号叫冷月,而后也弓腰一跃,从八百丈高的崖头一下子扑入谷底,坠势猛极,全身扑向峡谷之底的一块磐石上,顿时石裂声震耳。磐石碎成齑粉,狼却未伤毫发。
老翁道:“始祖狼果然不是凡物。”
敝袍怪客落于平地,谦然一揖,道:“晚生来迟,仙翁仙媪恕罪。”
老翁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谢。”轻声一叹,复道:“只是此鬼不肯再入轮回,漂泊在此,确是令人忧心。”
敝袍怪客一闻此言,思及往事,而泫然欲泣,仰望那一轮损月,黯然道:“若能再次转世为人,那是多么奢侈的造化。似我这般,再也不能陪她入轮回到来生,已注定是永世不可重遇,此中绝望况味,问谁又可以体会?”低下头来,噙住了蠢蠢欲动的眼泪,忽然一转脸,又是一副桀傲不羁的神概,其实他的面容也并不丑陋,只不过脸颊上黥着一只狰狞猛恶的狼头,呲牙怒目,神态猖獗,刺图的线条曲折婉转,在皎月下泛出青幽幽的晶莹的夜光,显得极尽诡异而凄惨,令得他的面孔略带几分邪恶。
山鬼冷哼一声,道:“世人十九薄幸,人间又何处值得留恋?”
老翁看了敝袍怪客一眼,道:“那,若世间真有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自始至终的男子,你是否甘心再次投胎为人?”山鬼抬起了头望月,浮想联翩,不禁痴了,喃喃道:“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自始至终,真有如此之人么?”
老翁道:“我且跟你讲一段故事吧。”转头对敝袍怪客道:“老朽提及往事,足下莫怪。”敝袍怪客道:“仙翁但说无妨。”
老翁也抬起了头仰望弯月,望了很久,叙出了一个关乎散聚的传说,直至讲说了七个昼夜,当故事讲完时,损月已圆,人却消瘦,山鬼慨然神往,终信一往情深,亦可以地老天荒。敝袍怪客却是噙着泪听完,但因着结局太过悲惨,泪水终也撑不住而飘坠。
山鬼愁肠转柔,说:“我愿入轮回转世,去寻下辈子也惜我如命的那个人。不过,在我轮回之前,我想将这故事刻在山墙上,好使后人知晓,以作劝诫。”
及至后来,历过了几朝几代,后世有一聋哑少年路经此峡,一瞥而见峡北面的山壁上垒垒然刻满了大字,字体虽丰神飘逸,然则文采不斐,所叙是一段幽约未合、千寻才逅的旷世奇传。
聋哑少年口不能言,耳不可闻,但识字略几,心思比之常人又倍加缜细,对壁上字从头看了个大概,方觉得所撰之传说柔则冲淡,美而不真,可谓疵瑜互见,如鸡肋般食之无味,却也弃之可惜,便逐字拓片了下来,又于孤村破草屋之中,艰辛笔削十年,删而不述,终就白首成书。
文既出章,又仿效前朝鸿儒曹雪芹所为,题一偈曰:“死生何足论,离合谁可云?悲欢淡如水,于我何所损。”此中有颇多抄袭《石头记》,掠美之处,尚倩芹卿恕过。闲言少说,且看那面山墙上诉的是如何故事:
传说,在雪与海的边缘,有一个光明而美丽的国度,传世千年,称国号为“花雨”,王族姓氏为“后”,乃是个昌盛文治之邦。自从开朝始祖花幽王创史以来,数辈王朝皆力图于治世,使得政野清明,国力渐厚。至第十二世,储君后烽践祚称王,史曰“花夕王”。夕王生性善战,素有雄图,十年来秣马砺兵,剑指西北,缨冠塞外,兵锋所向披靡,收取横山五十关,让单于折腰,逐狼族于草泽以北,最后在过夕峰下重标铜柱,杀头过万,猎鹰而回,花雨王朝疆域之广,至全盛时期,史称“过夕划界”,从此抑文扬武,将尊丞左。花雨王朝官阶设九品,君至上,临天下,封侯十九州,驭七十八城。
山河缥缈,八极苍茫,于恨飞江以右,猛虎隘以西,有紫气东来,乃是花雨王朝的京畿首府——姑孟王城。白日里全城蔚霞堆锦,衢衢皆飘芙蓉香。芙蓉树的深处,隐有琼阁琳宇,枝丫间凸现出飞檐戗角。此城是天下最富饶处,走在城里的任何一隅,五步内必有乐坊,十步内必有酒肆。仅此一城的银赋,便胜过了汾、嬴两州的总额。
据史书载记,花幽王决战千百回,覆五侯,败战神,平定乱世,开辟新王朝。入都称王那一天,天生异迹,白昼的天空中竟然出现了满月。占卜师称讶这种怪象为“月昼”,主吉,千载希逢,象征着乱世止,乾坤定。花幽王于是大赦天下,熏沐祭天,宣召花雨王朝以“月昼”纪元。那一年,便是月昼元年。
事过近千载,而今只说月昼九百九十四年,花雨王朝国力雄丰,山河牢永,第廿二世王登基以来,无为而治,政令恒一,各州黎庶倒也不愁衣黍,但资质凡庸,以致武功不显,文治守成,大异与雄才鸿略的花夕王,史称花忆王。
花忆王年入中年,心怀向暮,忆及花幽王之幽然不争,更是心慕往之。即册立嫡长子后炀为储君,只等他权略三昧,威重德广,便禅让王位,自隐于山川如画。后炀毕竟少年壮怀,向以花夕王自标,志在辟疆扩图,领袖青史,做亘古一王。花忆王见他雄心万丈,与己不类,亦无可如何,反觉得自己垂垂老矣,有辜于先王遗托,若以后炀之伟烈,或能中兴王祚,威震周邦。
后炀夜读兵书,旦练弓马,为来日称王图霸而奋勉。这一朝,忽见秋风吹人,满地萧瑟,不禁心发豪兴,便提马负弓,携十八绣刀卫,奔上苑射猎。方出宫门,遇乡兰侯入宫面王,便邀他同往。
乡兰侯后炆,年方弱冠,乃食鱼侯之子,花忆王之侄,为人慎言缜思,寡与朝臣交往,从未问政谏议,后炀因此对他甚为偏待。后炆随后炀奔赴上苑,神容拘谨,控马款段,不敢超先一蹄。见后炀英姿勃发,跃马拉弓,须臾便射杀了三鹿九豺,加之鲜衣瘦美,大显王孙豪俊风派。猎罢而归,骋过冈边的白桦林,忽见一头异兽蹿出,那兽白毛绿耳,牛头而凤尾,貌相甚奇,见人多马凶,即忙掉转头,急向前疾奔。
后炀大诧,不禁放马逐去,可那兽奔若低翔,几乎蹄不沾地,凡马岂能追及?后炀气极,追了几里,乃盘马而止,蔑着目引满了弓,瞄准那兽右目,忽地发出,矢飞如电,那兽顺势扑跌,仰头痛嚎。
群骑赶到跟前,那兽趴蜷在地,吼吼怪吟,右目淌下血,已被箭头刺盲了,另一目却幽碧如玉,乍见如此多人,不禁透出几分惧怖。后炀愈见愈奇,道:“此为何兽?”
后炆亦诧然,道:“似牛非牛,似凤非凤。这物既非兽,又非禽,出没于此,真不知兆何祥凶?”
后炀一扬眉,邪然道:“管它是瑞兽或是厄禽,惊驾之罪,死不可赎!”说完控弓满引,欲射杀异兽。后炆谏:“此物非凡,杀之恐有不祥。”后炀道:“我本为人主,天予王命,异兽又怎能够妨得了我?”
忽听一人朗声道:“此兽兆祥,的确不妨王者。”群骑瞥去,但见一个白袍子老头,皓髯瘦骨,两手空空,从白桦林畔缓步走来。
那老头步至异兽旁,蹲下为它拔箭疗伤,手掌抚处,竟顷而血止,那兽欢然跳跃,围着老头直舔衣角,极显亲切,忽仰鼻向天,悲鸣一声,前蹄曲在地,跪于后炆马前,待后炆骑跨。
后炆只觉茫然,道:“此是何意?”老头道:“这匹兽名为‘鼻幺’,乃上古祥兽,因嗅鼻特异而得名,能嗅出王者之气。但性格怪傲,不甘为俗人屈蹄,只逐王气而出,自古为王者骑。”后炀说道:“无怪在此出没,原来是专待我试骋呵。”说着斜身下马,走近鼻幺,便跨上它背。
鼻幺却忽地怒然怪吼,拱身突蹿,背脊横晃,如同牲口发了野。后炀顿时被颠落在地,怒喝一声:“畜牲!”十八绣刀卫齐拉弓,对准鼻幺,满而不发,只待后炀下令。
老头直步而进,却在后炆马头前深鞠,道:“我的王啊,鼻幺在等着您呢。”
后炆骇然变色,挥鞭狠抽一下,喝道:“储君面前,竟敢大放厥词。”老头脸上登现一道鞭痕,血迹斑然,却似不觉痛,公然道:“王,鼻幺所跪者,是天授王气,谁又能违得了天数呢?”后炆吓得浑身颤栗,颤着手指指向老头,道:“我跟你无怨无仇,是谁…指使你来谗害我!”
后炀气极,冷面如寒铁,只怕他再多说诡言,于己不利,便断喝道:“大胆村夫,敢扰皇家狩猎,不怕死么!”老头冷笑说道:“等到来日北狩,下半生落魄,那时还会嫌人扰吗?”
北狩乃是说王侯被掳,异国为囚的婉词。后炀听他这般咒己,大怒,道:“妖言惑众,给我处死了!”十八绣刀卫听令,群箭猝发,都向老头而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