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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炀怒气未减,却强笑道:“贤弟快承起,咱两同族一祖,亲如手足,怎能为了一介疯翁而生分!”说完策马一鞭,冲先而驰,那一鞭狠极,打的马皮绽裂,骏马痛嘶如龙,放蹄快奔。

后炆颓若废人,茫茫然跪在那儿,已吓落了半条魂。十八绣刀卫虽然胆粗气壮,但关乎夺嫡大事,谁敢多一句嘴,各夹马肋,绕过后炆,追后炀去了。

后炆归府后,就此深居简出,亦不见客,整日价龟缩于侯宅,观蚁修花,连史书兵法都不敢翻览,以免授人以柄。虽说后炆自洁保身,但后炀本就狐疑,已视后炆为刺,哪肯轻易放过?虽耿耿于鼻幺之跪,却不能以此降罪于他,不然岂不是公然说自己原非天授王命?便指遣太宰搜罗假证,诬告后炆通敌叛国,与狼族密谋逆反,按花朝刑律,判决枭首弃市。但花忆王心肠柔软,念及王弟食鱼侯膝下荒寥,不忍族侄被诛,旨昭免乡兰侯一死。后炀无计可施,改判为饬夺侯位,贬为庶人,永禁卿衣寺,遇赦不赦。

后炆虽未枭头,但身陷囹圄,只能囚衣馊食,与虫鼠同榻,又受尽诸多恶僧凌辱,忍泪苟活,每思及昔往之衣锦餍美,更加愁绪如麻,心头别有一种滋味。

钟响百番,梵音千夕,后炆受囚于卿衣寺,日煎夜熬,已近乎三载。这一朝,忽听到一僧谈及京都近闻,才晓得老父食鱼侯染疾而薨,发丧罢,后炆之妻与六妾便分割了家财,诀别各归爹娘处,惟一妾独留侯宅,空守四壁。昔年宠极一时的王侯世家,顷刻间宅空人散,风流绝种,食鱼侯一脉就此破落。

后炆乍听到噩耗,愁肠九曲,竟不能禁,一时堵了窍,全觉没了盼头,便头吊危梁,图了短见,正当快断气时,被一僧撞到,忙解下来,又被毒打一遭。

展眼又数月飞走,故园难梦,寄思无处,渐渐也就不萦怀了。在这日天半,见恶僧给舀了一盂肉糜。后炆微咤,屈指头一算,才发觉日子过得发昏,全不知岁月几何,问道:“今日是什么佳节?”僧说:“又不是断头饭,多什么嘴,还怕毒死了你吗?”

后炆怯的没再讲,低头闷声将肉糜扒了下肚。寺僧长年将馊食饷奉黜犯人,刻薄至极,仅在逢节逢赦时,舍给一盂荤腥。

正胡乱发着闷,忽听得囚房外靴声橐橐,向这边厢走来,概有五六个人之多。又听得寺僧的谄媚声响起:“参见吾王大驾,吾王寿无极。”

后炆陡的从地立起,心想花忆王怎么移辇卿衣寺来了?又想,忆王向来厚待手足,近时因父侯薨逝,必定动哀思,会由此来赦了我么?

暗忖及此,真是喜不自胜,喜还未到眉梢呢,便听见有人喝然说道:“别乱说,我仍然是储君的身份,岂能以‘吾王’僭呼?”听语声则知是后炀无疑,虽说是在呵叱僧,却无半点恼意。

后炆白欢喜一遭,似忽地从天端堕入了地窟窿,心念俱灰,寺僧之后说了些什么,全昏昏然没有听见,及至后炀推开门扉,来在近前,他仍是双目凝呆。

后炀轻咳嗽一声,后炆才惊觉,见只进来了他一人,忙趴地上磕头说:“黜人后炆,叩见吾王。”

后炀一笑,将猩红大氅脱了下来,铺杌子上坐了,说道:“我还没称王呢。”

见后炆不住儿发抖,连叫饶命,笑道:“看来你是猜到了呀?”后炆平了一会子气,方将话说清晰:“花忆王光风霁月,早有退隐心迹。且世子雄才英发,执国如烹小鲜,想见禅位之事,必在不久了。”

后炀手摆弄一串金坠脚,眉挑着觑他,说道:“确乎是不久了。父王在今儿大赦天下,巳时又发辇跸,要巡幸云州,有八万绿林郎从龙出京,远赴云州荡吉山祭天。祭天归来,便行禅位大典。”

后炆借势大颂谀词,后炀淡淡摆了手,止住他,续说道:“父王此时应该到恨飞江畔了吧,云州路遥,怕得走上些日子。京都无王乃空,便由本侯监国。你且猜猜,本侯所要监国的第一桩大事是什么?”说毕,冷冷笑了一笑。

后炆自是明白他的心病——在花朝祖碑上,有“狱不入王侯”的祖训,因第九世王花劫王,尚在潜邸之时,命里有一段劫,入了狱,险成刑余之人,及加冕后,立下了这条训约。若有王戚贵胄触了刑律,皆发配到卿衣寺关押,听佛磬声悔罪,除了当朝花王,旁人无权染指。三年来,后炀一直抱恨。而今后炀以监国身份幸卿衣寺,与花忆王无异,手握了生杀大权,焉能够轻饶自己?

后炆不敢吱声,伏着地,汗却似下雨般早浃了背。果然听见后炀长声叹道:“乡兰侯啊乡兰侯,岂不知吗——你一日不死,我是夜难寐啊。”话说完,便盯起了后炆不放,要看他如何应对,没大会儿,忽觉到室内臭不可当,后炀蹙眉紧掩鼻,又不禁好笑,原来是后炆吓得屎尿齐流。

后炆一面告罪,一面往后挪,形神之猥琐,连个奴隶都要不如。后炀想羞辱他几句,又抿住了嘴,奚落他亦是白绕舌,对牛弹琴罢了,便懒得一叱。想:“似这样腌臜的脓包,岂值得本侯爷再耿耿?”

转身要掠出去躲臭,只听得后炆大呼一声:“吃饭喽!吃饭喽!”左手持起盂,另手持了筷子,两边就敲打起来,一面敲盂底,一面乱吆喝。

唬得后炀拽回了身子去瞅他,自思:“怎么从眼皮子底下说疯就疯了?”凝着侧头姿势,下死眼钉住了,总疑他是在佯疯,唤个绣刀卫进来。一个绣刀卫闻唤进了牢,又奉命贴过去验察实情。先以锥子扎他胳膊,后炆嘻嘻忒笑,及后来扎得深了,便“哇”的一声大哭。

后炀道:“拿屎尿灌他。”及至绣刀卫捧来了溺罐,送到后炆嘴边,后炆凑鼻先嗅了嗅,大呼:“臭!臭!”说什么也不张嘴。后炀心道:“若你果真存着心思什么都不顾,啖屎啖尿,必定是装疯无疑了。前朝有兰台右符史司狐嘏,在御前扮犬啖屎,着实将先王也瞒过了。”

但心头仍悬有一丝疑,不得不兢惕,留了两个绣刀卫,戍卿衣寺,次夜给二人传了一封密函,曰:“三五日内,斯人归西。他杀为拙,自裁为宜。”

两个绣刀卫,一个姓圭,一个复姓陌上,接到密函后,便相商如何了断。那陌上氏绣刀卫昔时蒙隋公主一言之恩,未得报答,便有心偏颇后炆。隋公主乃乡兰侯之胞妹,本为隋郡主。是花忆王忌惮红衣侯拥兵自重,极力笼络,就许以赐婚,挑中了隋郡主。红衣侯嫌“郡主”名分低,不受。忆王便收隋郡主为养女,抬了品轶,封“隋公主”,接入内苑建邸。红衣侯方才点了头,委了擎雁使至京都纳采泽之礼。拉来十八辆马车,乌压压的堵满了宫门。绣刀卫搬卸聘礼时,陌上氏失手飞了大雁,擎雁使大怒,奏于忆王非要斩首陌上氏不可。忆王即不愿拂了红衣侯脸面,又不愿屈杀好儿郎,正愁思忧虑,隋公主回覆擎雁使说:“是我让雁儿飞回泪落城的,好替我答谢红衣侯的美意。”擎雁使方无话可说。

不叙别枝,且言归正传:见圭氏提倡要将后炆勒颈杀毙,再伪饰成悬梁自尽,陌上氏说:“已是疯呆了的人,便如一个无知无识的小儿,哪还会有上吊的心?咱两个如此做,恐难瞒旁人之眼。”圭氏说:“依你便如何做?”陌上氏垂了半天头,方才说道:“我认识一术士,善养蛊,能将蛊虫种入活人心肺,不出半日,中蛊之人便会手足乱舞而死,死状与发疯无异,谁也不会起疑。圭兄觉得如何?”圭氏一叠声连说“好”,催陌上氏早去弄蛊。

二日后,陌上氏从术士处求来了“蛊”,与圭氏商略就趁夜半动手,当夜,借故支走了诸僧。剩他两个,陌上氏说:“需用你床底那瓮酒下蛊。”圭氏埋怨道:“何不早说,还要白遛我一趟。”

圭氏去后,陌上氏忙凑到后炆近前小声细讲:“侯爷,在下乃陌上飞,昔日活于隋公主一言,早应报答,今夜就救侯爷出囹圄。法子是这样的:在下将一瓮酒内掺入‘闭息散’,侯爷饮了,就佯做手足乱舞,半晌儿即气息绝绝,其实并未死。一断了气,僧会将侯爷抬到城外抛尸处,待上几日,药劲散尽,侯爷自会醒来。事成后,还望侯爷能为陌上氏全族虑,下半生且自埋名,别再显露踪影,不然传入世子耳里,定会诛我陌上氏全族。”

后炆呆呆的不着一字,顷而又嗦叨起了疯话。陌上飞心内则颤悠悠的,没个定,暗思:“别是真的疯了吧?”

圭氏捧了瓮回来,取三只大碗,皆满了酒,说:“咱两个先喝它一碗。青窑古酒,是极好的。”陌上飞将“闭息散”掺到其中一碗里,晃指搅了搅,说:“好。”端起另外一只碗,只觉酒香冲鼻,正要喝。

远处隐隐传来兽类呜呜嗥叫的怪声,半夜里听来,尤其瘆人。圭氏骇然变色,说道:“陌上兄受累去瞧一下,是什么鬼叫声,怪吓人的。”

陌上飞一笑,放下碗,出去望了望,夜里黑魆魆的,什么都没望见,只听着乱糟糟的叫声,甚是远,回来对圭氏说:“几个畜生乱叫罢了,听着似在内苑那边,估摸是蛮人献给世子的珍禽异兽。”

“哦,那便无妨了。”圭氏怯意登去,豪气霓生,说道:“来,咱们干一碗!”

陌上飞举碗便尽,大有古风,又将余下的那碗给后炆灌下肚。圭氏则淡淡地一碗接一碗饮瓮里的古酒,饮至第三碗时,忽然见后炆手脚乱舞起来。

陌上飞暗松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才有了着落,心道:“侯爷果然没有疯。”圭氏冷笑了一笑,也淡声说道:“侯爷果然没有疯。”

陌上飞似听着一个焦雷,惊得浑身乱战,指圭氏道:“你……什么意思?”

圭氏依然在淡淡地品酒,说道:“陌上兄何必要欺我呢,酒里并没有蛊虫,只有‘闭息散’罢了。所谓的那个‘术士‘早就招供了。况且他饮的那碗酒内,连‘闭息散‘都没有,乱蹦乱跳个什么?唉,与你配合的如此天衣无缝,还说不是装疯!”

陌上飞蹙眉,有一处疑窦未明,心思转了转,就明白了七八成,道:“将才你支我外出瞧望,实则是移换了碗,‘闭息散‘想必是喝进了我的肚子。”

圭氏翘手指赞道:“不错,陌上兄神思聪敏,猜得八九不离十。”

此时,那呜呜声又乱叫起,反比先前叫的更加密了,似乎满城里处处皆有兽叫声。偶尔有一两声长嗥,凄厉之极,真似从地府里传上来的鬼叫。

圭氏没去管它,又说道:“陌上飞,你知道世子为何留你在卿衣寺吗?当日隋公主借雁示恩绣刀卫,满朝皆听闻,世子会不知吗?后炆会不知吗?后炆怯懦多疑,旁人来救他,必不敢上钩,就独有你,后炆才不会起疑。世子深知你有古侠气,知恩图报,自会想法子施救,才特特留了你啊。”

陌上飞悔恨不迭,大捶己胸,向后炆磕了三个头,说道:“在下愚蠢至极,用计不成,反入人彀中。连累了侯爷,万死莫赎呐!”

后炆即然已叫人识破,早就不再疯跳,心里存了必死之心,反而淡然了,说:“本是我后氏手足相恨相杀,倒赔上了义士的一颗好头颅,是我后氏薄了天下人心啊。”

这时候,药劲起始发作,陌上飞伏在地上,一摊泥般软了,入气稀,出气多,眼睛瞪瞪的。

圭氏凑时候宣世子的旨意:“世子说了,待陌上飞一断了气息,就封棺下葬,立即活埋。世子仁德,念在你出力揪出了后炆,赐陌上氏合族不死,男做奴,女做娼,流放雪北极昼城。”

陌上飞已没剩多少气息,拼尽全力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天杀的后炀……”

圭氏走到陌上飞身前,伸指探了探,果然气息全无,便抬头瞅起了后炆,道:“侯爷,该到你畏罪自尽了。”

后炆则挺了挺腰,傲然道:“本侯是天潢贵胄,岂能死于恶小儿之手?你让后炀来,本侯昂颈等他的刀!”

圭氏狞笑道:“世子早料到侯爷没胆子自裁,特命我帮一下侯爷!”说毕,抽出绿纹鞘里的墨绣刀来,恰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圭氏没去向一旁瞥顾,两眼睁睁的只盯死了后炆,将刀锋一晃,呼呼带风。后炆却惊得脸无人色,指圭氏道:“狼!狼!”圭氏笑道:“叫娘也晚了!”

挥起刀正欲砍,忽觉胳膊大痛,扭头便看见一个磨盘般大小的狼头,满嘴尖利牙咬住了自个,喉咙里呜呜地闷叫着。圭氏也真狠恶,拼了一肢不要,用刀砍下喂狼,刚抽出身子来,掉头就纵刀来了个“惊天地斩”。那狼也猎姿迅极,没有多余的废招,甩身猛狠,张嘴就咬住他整个头颅。

圭氏的头全埋进了狼嘴,依然挥刀大斫,狼怒然一撕,头从颈中断开,圭氏歪在一旁。后炆吓得瘫废在墙一隅,连动颤也不会动颤。那狼咽下人头,犹没有餍足,冰冷冷地望后炆。呜呜闷吼声里猛地跃将过来,张开满嘴月光色的獠牙,后炆顿时吓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几时,后炆醒了,触眼就见着一张狼脸趴在胸前,那狼压住自个儿半片身子,狼嘴离喉止二拃近,早已死的绝绝。

原来圭氏垂死那一刀,终是斫破了狼肚子,狼在猛跃间扯裂开破口处,肠子顺势淌出来,滩了一地,没等咬到后炆,就断了气。

后炆叫大狼压着,半片身连手及脚皆是麻,使出偌大气力方将死狼推挪开。一脚麻,就以另一脚走,似跛脚般望外趑趄去。

出来一望,但见平明天色,满院子没个人,僧全逃了。到寺庙外头,一带荒冈曲径,草木杂乱,卿衣寺位于京都偏南郊,素是僻静荒凉。后炆沿着荒草径胡乱奔,没头苍蝇似的。天微微亮,堪堪地望见从平冈上缓缓放蹄跑着一口白马,鞍鞯上平伏有一人,埋着头,倒像是睡入了马鬃丛内。傍近了一瞧,颈口叫刃所伤,伤极深,原是早死了的。

后炆将那人推下马,自己跨了,两腿一夹,瞬息飞奔出一大段去,竟是罕见的千里骏,骋骋翻过几个坡,偶向草丛里匆匆掠一眼,几尸横野,血色犹新。加之昨夜的满城狼叫,两件事一凑,后炆就明白了:“是狼族野人入犯了京都!”

为探究竟,挑路驰上城南一座山峦,向山脚下市坊里紧望,人烟清寥,一衢一衢的芙蓉树,仍斑斓依旧。从花影缝隙里隐隐能望见不时有狼群穿过去。再朝远里望,狼族野人在深宫禁苑那边抢掠烧杀,遥遥地看不甚细,惟见东一堆火,西一簇烟,烈焰冲天,想见罹祸之惨烈。

后炆“哎呦”一声,心系自家胞妹,不及细想就一夹马肋,纵马跑下山峦,望北面疾奔。自三年囹圄以来,后炆受尽欺辱轻视,早已经心肠凉薄,狼族野人纵然蹂躏千千万的黔首也无妨,唯独不能苦了隋公主。公主还未下嫁泪落城,鸾栖在深宫宝月邸,是后炆仅存于世的近血裔,血浓于水,如何会不急?

白马展开蹄一路飘骋,过市坊,践街衢,马蹄一阵一阵起落青石板街上,一串哒哒声,伴着芙蓉花飘飘落。才过了“天府衢”,离王宫还有十三衢,白马却忽地“律律”一阵叫,人立般扬起了蹄,蹄落时已经扭转身,发疯了一样跑去,任后炆怎么拽缰绳也绝不再往北走。

后炆一声叱,紧觉得后颈风凉,不用回头,瞥瞥眼就看到了,狼脸几乎已衔着了马尾,狼喘气吹到脖子上,竟似寒风瑟瑟。后炆颤颤競兢紧抱住马颈。白马已如龙般飞跃起,穿进一树芙蓉花里,又从另侧枝丫里穿出,落地腾腾就走,狼也跟着穿过芙蓉树,满树晃动,绯色花一阵子摇落如暴雨。

才甩掉了头一匹狼,没等歇口气,又从“长明衢”斜穿过来几匹,匹匹大比白马。

白马隆起兰筋,后蹄跨灶,飞走绝尘,绝无一匹狼能赶上。沿街的琼楼之巅或屋脊上有几匹狼下跃上窜,也想猎白马,翻越一衢又一衢,随白马一径翻出了城墙,望城外追去。

一气跑出百余里,周遭的春野一派明色,山水初嫩,后炆无暇瞥一眼,白马又涉过一截春溪水,溪面起了烟,马蹄溅起了波,紧跟着,群狼踩溪,浑了整溪翡翠色。

前头听见伐木丁丁,白马骋过去,是一片桦木林,林子内无有路径可供白马直奔长驰,非得曲曲地绕过一棵又一棵桦木,就这么缓了一缓,狼群便围了上来,一拨向北掠去,一拨向南掠去,成兜势紧逼。

后炆忽然痛叫一声,被狼利爪从背上抓了一下,心内大乱,见左首有一个樵夫正用砍刀伐桦木,疾奔过去,大呼:“救命!”那樵夫不甚大,止三十岁左右光景,瞅了后炆一眼,又见周遭全给野狼围了,说道:“无妨。”将满是缺口的柴刀一竖,聊做屠狼刀使。

岂知狼群包围圈已成,并没有急着收缩,皆坐了地望着那樵夫,已非狩猎时毛骨悚然的仇视,竟是狼崽望母般的柔视。

后炆大觉奇怪哉,道:“它们好像与你很熟?”

那樵夫也纳闷不解,平生第一次遇到狼,何曾识得这一窝畜牲?只见狼“呜呜”地仰脖子叫,樵夫扔了柴刀,细观起这群出没于极北方的野兽,挨个儿望将过去,眸子里墨金闪动。后炆身为一介男儿,见了仍不由得心怦然一动。那樵夫虽穿了一身破衣袍,但难掩其丰神飘逸,秀色夺人。尤其是眸光闪动时,熠熠飘彩,万物黯然。

心想:“莫非野兽也会以貌取人,皆被他的盛颜给惑住了?”

狼叫了一阵子,见樵夫无所应,便撤走包围圈,结群朝原路返回去,须臾就走的一匹不剩。后炆下马谢救命之恩,又问樵夫姓名,樵夫说:“后汝。足下呢?”

后炆从卿衣寺里刚逃出来,不日内,便会天下行文海捕,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就胡诌了个名,后炆又道:“你姓后,是否是国姓一脉?”

后汝道:“不,后某只是寻常黎民,与王族‘后’姓没任何瓜葛。”后炆道:“原是这样。后兄,小弟我饥火难抑,能否到府上讨一顿餐?”

后汝道:“舍下就在左近。”说着前头带路。后炆一面牵了白马紧跟,一面着眼忙,走这一程春山春水,但见江霏有鸶回,山气隐鹿没,不禁赞道:“好一片山水。”

翻过去几起春丘,便看到明鲜鲜的山陂上现出来一栋茅草屋,却是依着山势所筑就的田舍院落。后汝一路上了山陂,到院子后,请后炆进屋,虽然是几楹茅草屋,但布置洁雅,桌杌擦的一尘不染,与院里栽的一溜儿绿幽幽修竹两相衬色,顿使人心中生发归隐意。

后汝将餐食拿给他,一粥一饭加几碟青蔬,后炆道了谢,见屋内有女子之物,便问道:“后兄已成了婚?”后汝道:“这便是夫人所做的饭肴。”后炆则由衷地叹道:“似后兄这等神仙一品的人物,应是何样的倾城佳人能配得上啊?”后汝倒没有一味谦辞,道:“夫人确实是人间少有的佳人。”

吃完。后汝给他取来了一件长袍,说道:“换上此衣吧,不然他人见了,会多有不便。”后炆一怔,蓦然就脸色微红,原来后汝早已看穿,自己虽然隐了姓名,但身上所穿的卿衣寺囚衣却瞒不过他人。后汝心地厚道,并没有说破,尚为自己考虑,以袍相赠。说道:“汝兄,其实我亦是姓后,乃是食鱼侯之子后炆,因犯忌于世子,陷身卿衣寺。将才欺瞒了后兄,还请见谅。”

后汝心怀高风,并不萦此等琐事,说道:“无碍。”

后炆去里间换衣袍,在脱去旧衣时,猛感到背脊大痛,原来被狼抓的那一道伤,血粘了衣,叫衣服一挣,又发作起来。少顷,后炆换好衣出来,因挂心着隋公主,就与后汝辞别,驭白马才骋出短短一程,抓伤处受此一颠,疼的愈厉害,汗水再一蛰,竟一时夹不稳鞍鞯,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只好又折回茅草屋且将息一晌,后汝给他敷了草药,于床上躺卧了。因连受惊吓,及奔波,已极为疲怠,才一沾枕头,便睡着了。睡意沉沉,直睡到日头偏西。朦胧里听见有人在院子里说话。

后炆披衣起来,草药甚具效力,背脊已不觉如何。举眼从窗棂往院子里张,见一男一女在绿竹丛边喁喁细语,只观到背影,男子衣袂飘飘,风姿潇洒,自是后汝无疑;那女子则肩若削成,腰如束素,一袭淡月色粗布衫,本来无事,受竹畔微风一吹过,长发拂动,女子纤巧素手就那么勾了勾头发,竟缥缈然有如天女下尘。后炆望着伊人背影,心头噙酸,默默出神良久。

与二人共进晚饭,后炆才见到那女子容貌,果然是倾城之貌,不仅倾城,且应是倾天上城,只是眉目清绝,鲜见一丝笑。惟独在凝视后汝时,眼里脉脉浓情,神彩动人,后炆便似心里猛受了一捶,饥意顿失,剩了半碗粟饭未吃。

饭余,就院里焙茶,晚间山气萧萧,竟有秋意。闻及后炆说起狼族乱京华的事,后汝着实吃一惊,沉吟道:“狼族是来报‘过夕划界’的世仇来了。”

后炆撇了撇嘴,说:“要报仇也该明着来,当年我祖上花夕王,可是凭着真戟真刀夺的城,掠的地。而今呢,狼族人血气全无,就会趁花忆王祭天,八万绿林郎不在,京都空虚,偷摸摸衅犯城池,实是小人行径。”

后汝蹙眉不语,却暗自为满城黎庶生忧,又听后炆叹道:“我后氏王朝何曾蒙受此等国辱?想我后氏始祖花幽王,收拾山河,息烽乱世,连战神都兵败妒牢山,是何等的豪壮气势!”

后汝却不以为然,道:“若论起狼族之祸,溯其根源,恰是始于花幽王。”

见后炆疑惑,又道:“足下多读青史,岂不闻花幽王是以白身起兵,只率了乱云十三骑,就逐鹿中州,荡平天下,开了一朝江山。可知道‘乱云十三骑’,便就是狼族的十三个蛮人。花幽王与狼族狎近,有史为证:月昼三年,幽王禅位怀王;月昼五年,幽王勾结狼族,谋夺京华,事败,自投幽欲井。”

后炆点头称是,听他如此厌狼族,不由心念一动:若能邀他同去搭救隋公主,便不必再畏惧狼,多半事可成。念及此,便激他道:“汝兄,可否借我一口柴刀,明晨我便要独闯狼族大帐,柴刀一挥,或能凑巧斫杀了单于也未可知。”

后汝淡淡一笑,并不受激,道:“好,柴刀恰好有一把,随便用。”

后炆一怔,倒不知该如何往下接。究其原因是他不懂后汝,汝虽然待人仁厚,却非憨直,岂能受他炎炎大言所惑?若他直言相求,后汝或早就应许。

后汝起身回房,踱到门口又停了步,究竟是心软,道:“人命为大。明晨一早,后某就随足下去救人。”后炆大喜,道谢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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