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之地,从来便多名山胜水处,不乏绝景,奇人,轶事。
远游路上,一日清晨。酌卿崇川于山中见两道童对弈于瀑前,正对弈至激战处,却不曾想棋力未尽,棋子却先行耗尽。
一道童取下背后桃木剑,朝一山石陡峭处轻轻一抹,便引得山石破碎,巨石纷纷,道童伸手一抓,似将某物攥在手中,另一手掐道家指诀,念念有词,随后将手中物往棋盒中轻轻一掷,便见满盒黑子。
另一道童见此,轻笑一声,将手边拂尘掷向半空,眼见那拂尘于风中轻摇,竟引得天上白云流卷,倏然围绕在拂尘四周,落地便得百余白子飘然落瓮。
棋局再开,两位道童兴致正高,便邀车上酌卿崇川下车观棋,再一道煮茶品尝,岂不妙哉?
酌卿恭敬做道门稽首,笑着婉拒。
崇川正疑惑小公子为何一反常态,忽而没了闲情逸致,连观棋也免了。
复行十数里出山,清晨竟是黄昏后。
曾于林间明月夜,酌卿见一白狐背负一具白骨,蹲伏于一处孤单坟冢之上,望月作揖,月色满山林。
听得车马来人,倏忽受惊钻入林间隐秘处,连带着背上白骨颠簸摇晃,骨碌作响。
再过一转角,便见月色山涧畔施施然坐着一位绝色女子,青丝白裙,玉腿赤足,见了酌卿后,慌忙羞怯收起双腿,却又微微抬头望向他。
酌卿很是有些笑意地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继续驱车前行。
可惜了,终究还是不够像。
谁知那小白狐犹然不死心,又幻化做一美妇人模样在路旁等待,眼波含春,鬓发柔美,妆饰精致,而一身贴身衣衫又略显三分紧小......
酌卿咬了咬指甲,这一次驻足观看的时间反而被第一次更短,没多久就驱车离去。
而那由白狐幻化成人形的美妇真真是被气到了,狠狠跺脚。
于是第三次,她作少女模样,轻描淡妆,眉黛忧愁,临月立足水畔,清风将她一头青丝连同白裙齐齐吹向一侧,悠悠作响......
酌卿笑了笑,真是没了法子,总不能三番辜负佳人美意。
于是他一转头,向着车厢内轻喊一声:“崇川?”
“嗯?......”有少女倦意浓,柔美嗓音带了几分睡意,从车厢内传来。
“你来看看。”
“看什么?......”少女一边问一边从车厢内探出头来,俯首欠身。
却不想刚刚从睡梦中转醒,衣衫还未系紧......
于是在那一刻,清晰可见月色映衬下,温峦玉峰微微漾,白玉羊脂云舒卷。
春光乍泄一眼,少年小命半条。
酌卿感觉刹那间一张脸如火烧一般,赶紧转过头佯装镇定。还好崇川睡意朦胧间并未注意到自己那一瞬间的绝代风华被人瞧了去,只正望着向外寻找。
正巧与那白狐所化的少女四目相对,那少女自然也看到了崇川方才的惊鸿一瞬,虽然同为女子,却也几乎要张大了嘴巴!
此时看清了崇川那一张因带了几分倦意而漾出微红色的绝美脸庞,竟是惊得呆在原地怔怔无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嘴里嘟嘟囔囔着,自顾自退去了。
崇川不明所以:“她是谁?”
“......不认识。”酌卿只已三个字回应,尽量端正姿态,腰杆挺得老直。
崇川莫名其妙,又自顾自回了车厢内睡下。
可怜少年,眼下既是书生,亦是“剑客”。
有次在一处闹市上,两人下车在市上闲逛,崇川一不小心和一个男孩撞在一起,崇川还来不及问问他有没有受伤,那孩子却已经一溜烟跑开,崇川似有所悟,忙去查看随身钱袋,果然不翼而飞。
而自己的小公子呢?正饶有兴致地站在她一旁,好似就喜欢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一般,非但不急,反而很有几分笑意。
崇川气恼地一跺脚,怎地这世上到处是坏人,连小孩子也要偷别人的东西,虽然那只钱袋是酌卿之前另外交给她的零钱袋,还叫她不需要太过在意,袋中不过几十枚铜钱罢了,说白了就是拿去挡灾的。
即便如此,崇川还是觉得很有些难为情,自己好歹是小公子身边正儿八经的名门弟子,怎么能如此轻易就遭了窃,多没面子,于是便决定去追回钱袋。
酌卿拦下她道:“算了,一点零钱罢了。”
“那又怎么?......”
“怎样?也罢,瞧瞧也可以的。”
酌卿带着崇川覆了面皮,一同跟在那个自以为早已甩开两人的男孩身后不远处,见得他再次确认了四周无事,便来到一处包子铺前。
男童从自己口袋里抓出一小叠铜钱,又从刚在崇川那里偷来的钱袋子里数出六枚铜钱,凑在一起一并交给铺子老板:“老板,要六只肉包,大个儿的!”
“好嘞!”老板从笼屉里取出六只大肉包子,用油纸包好递给孩子,孩子接过包子一溜烟便跑出大街,火急火燎。
酌卿见状便猜了个大概,一挥手连同崇川一起纳入小天地,两人如隐身一般继续跟着男孩出了闹市,沿小路跟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寻常茅屋前。
“娘!小妹!我回来了!”男童还没进屋内就喊着,随后快步跑进屋内。
酌卿和崇川眼下正在酌卿造就的小天地内,宛如隐形,出入无碍,便想着跟进屋内查看,谁知还未等两人进屋,屋内便传来一妇人的愠怒斥责声,随后就见得一位面容看去很温婉的年轻妇人抓着男童的耳朵,把他揪出门外。
“你!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如此手脚不干净,长大了还如何成才?!莫说成才,就连成人也是痴人说梦!”
两人刚出了门,又有一个年纪更小的女童紧跟在后面,哭着央求母亲饶了哥哥。
男童耳上吃痛,龇牙咧嘴,使劲惦着脚向上,以求痛苦稍稍减轻一些:“娘亲,别打,这钱袋真是我捡到的!”
妇人原本温婉的脸上怒色更盛,一巴掌打在孩子脸上,“你还敢胡说!?这钱袋上连一点点污渍都没有,还留有香粉味,分明就是年轻女儿家的贴身之物,若是你捡的,怎会连一点泥尘都不曾沾上?!”
男童听此哑口无言,没了分寸,支支吾吾,还欲想出些什么别的谎,却什么也编不出来了。
年轻妇人见儿子的样子,便知自己已然猜中,不禁怒中带悲,眼中流下眼泪来:“你这孩子!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再盗窃他人钱物,你怎地就这般不学好?!你这样长大了,若是被人抓进了官府,还要当娘的去赎你不成?!”
男童站在原地,同样流下了眼泪,一张脸因为刚刚挨了狠狠一耳光,已经红肿起来。
妇人抹了一把泪,问:“你老实交代,这钱袋是从哪里偷来的!?”
男童抽泣着,低声道:“是、是在集市上,一位姐姐身上......”
“可还认得那姐姐的相貌?”
“认得。”
妇人打开钱袋看了看,问:“这里面的钱你用了多少?”
男童老实道:“只用了六枚。”
听得男童只用了六枚,妇人悄悄松了口气。“一会儿你便跟娘亲到集市上去寻,若是寻见了那位姐姐,便要诚心道歉!就是被人家打几巴掌,你也要好好站着任人家打!”
妇人叹了口气,悠悠道:“你这孩子,怎的就染上了这等恶习?总仍旧是偷,这可如何是好?......”
男童沉默许久,拿过那只油纸袋,掏出里面的肉包子,道:“娘亲,孩儿知错了......孩儿只是想娘亲和妹妹多吃些肉,好填饱肚子......”
妇人听此,不能置信一般望着自己尚不足十岁的儿子,怔怔无言,半晌,妇人抱过自己的儿子女子,眼泪倏地大颗大颗落下,全都淌在自己两个孩子的头发上。
“儿啊,是娘委屈了你啊!是娘对不住你啊!”
男童女童亦是呜呜啜泣起来,不多久,男童替娘亲擦去了眼泪,坚毅道:“娘,你别哭,我马上便长大了,到时候我就到郡上酒家去当帮工,等挣了钱,再也不让娘和妹妹饿肚子!”
眼见自己的儿子说出此番言语,这位本姓陈的年轻妇人已不知该如何自处。
当年她还待字闺中时,也算是出身清白闺秀,谁知嫁入周家后,她那原本也算年轻才俊的相公,染上了赌博恶习,不多久便输光了家底,房子不久也输掉,从那小富之家的独院宅子里被人赶了出来,住进了这乡村茅屋里,不光如此,连自己娘家也被连累了许多,被连累怕了的娘家还有她的弟弟,实在再经不起折腾了,痛定思痛下,与周家断了关系。
而那一年她才不过二十五岁,儿子还不足五岁,至于女儿更是才一虽有余。
而那输的精光的周家公子,也曾痛下决心戒赌,甚至当着她的面自己断去了双手各两指!
她便心软了,没有弃他而去。
谁知那周家公子安生了不足半载,便又赌了个昏天黑地,连她仅剩的几件金银首饰也输了去。
眼看家里已经穷的揭不开锅,孩子因饥饿整日哭嚎,山穷水尽时,她丈夫忽而带了一条小船回来......
她本以为是她丈夫终于良心未泯,要去做个船家摆渡,哪怕辛苦,能挣几个干净钱,一家四口吃饱饭肯定不成问题。
谁知那男人口口声声,竟是要她去做那“船灯女”!
陈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无耻至此!
所谓“船灯女”,便是在入夜时候,将一只带有船篷的小船停靠在河边,点上一盏灯,船中女子便坐在灯前,清晰可见女子容貌。一些寻腥的野汉子瞧见了,交些银钱,便可在船上过夜了。
陈氏彻底冷了心,冷了血。
生性温婉贤淑的她这辈子唯一一次做坏事,便是悄悄从药铺买了一包毒药,在那男人就要带她去河边的前一天夜里,用一壶毒酒毒死了他,又趁着夜色将他尸首运到河边,绑上巨石沉进河底。
官府的官差发现了蹊跷,却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那以后陈氏便变回了陈氏,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艰难过日子。
陈氏原是闺秀,哪里做得动体力活,便只能做些女红,或者替人家清洗衣物,挣几个辛苦钱,日子一直紧巴巴的。
两个孩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却总是得不到充足的营养。
尤其是近两年,陈氏已经心急如焚。
小小年纪的儿子看到母亲许多次在深夜里还在一针一线的赶制女红,心疼且心急之下,便萌生了偷盗他人财物的想法......
好半晌之后,妇人起身收拾了一下面上眼泪,走进屋内,从床下取出一只铁盒。
铁盒中除去几颗碎银以外便只有铜钱了,约莫至多不过两百枚。
陈氏小心取出六枚放进那女子钱袋中,走出门外。
“走,跟娘寻人去。”随即妇人将包子分给兄妹两个孩子,道:“买都买来了,趁热吃吧。”
男童得了允许,三下五除二,一个包子就见了底,就连那更小的女童吃得亦是不慢。
妇人苦笑了一下,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领着孩子出了门,去往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