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昨夜的酒徒们还软瘫在那几张破烂的黄木桌椅上,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落在了地上,也落在了酒徒们的身上。茫茫雪野之中,偶尔可以瞥见星星点点的红头,那是孩童们偷偷点的炮仗,还没来得及被雪收容。

借着清冷的晨辉和还没有散尽的硝烟,风中传来了那个年轻掌柜的柔弱的声音

“快过年了也不能赖账的。陈大哥,咱们酒馆不收他们过夜的钱就算了,乡里乡亲的,但是酒钱还是得收的,谁家做生意也不容易,是不是这个理?”

青州青山下。

破落酒馆里,一个看似体格瘦弱的年轻人躺在不知多少年的破竹椅上,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年轻人旁边,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站在那里,如一口铜钟一般,矗立不动。

三年了,转眼间沈青君就来到青州青山下三年了。转眼间这个破酒馆也开了快三年了。

陈塘听着身边年轻掌柜的话语,粗犷的面容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三年了,掌柜的每年都这样说,结果现在的记账本上酒徒们赊的账是满满的记了一页又一页,根本没有一道销账的痕迹。虽然酒徒们也不是空手来,总会拎着山里的黑熊或者白鹿什么的来换酒喝,可不管熊掌还是鹿茸,最后不还是进了他们嘴里?于是帐又是记了一本又一本,不光喝酒的,还有吃菜的。不过看的出来,掌柜的很喜欢这里。陈塘往门外看了一眼那些斜七竖八的酒徒汉子们,嘴里面还模糊不清地吐着梦话,无非就是家有悍妇什么的家长里短。醉的不那么死的还会拍一下桌子说什么老子想当年如何如何的。

不管如何,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啊!

入了冬的阳光只是一点暖意,酒徒们身上的雪还是覆了一层又一层。掌柜的还没有劳驾,那斜七竖八的汉子们已经陆续醒了过来,搁平日这些庄稼汉已经该下地了,现在入冬无农事,不过彻夜不回还是要被家中妻子埋怨半天的。唉,埋怨埋怨吧!是个汉子总要有点担当的,男人嘛,不被妻子埋怨还算个嘛男人?

抖了抖身上的雪,雪下面还是庄稼汉单薄的补丁布衣,更有的还裸着胸膛,但脸上没有一点寒意。有的汉子在身上乱摸一通,终于给桌子上扔个看似值钱的物件,可能是几张铁皮,也可能是褪了色的胭脂盒子。更多的还是熟练地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在本来就破烂不堪的桌子面上刻了一道,在那千百条刻纹上又添了一道。可如果仔细看去,纹路虽然又多又乱,不过道道纹路的力度、形状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虽然掌柜的分辨了三年对各位老哥们的刻纹已是如数家珍,但也没见谁来给钱的呀?

“沈哥哥,我娘让我喊我爹回家来了。”

门口那边,一个孩童探头探脑,陈塘一把手就将他抓了过来。孩童穿着崭新的皮袄,头戴虎皮小帽,虎头虎脑的。孩童看见陈塘,战战兢兢地跑到年轻掌柜的旁边,畏畏缩缩。

“躲什么!我比你爹长的还凶呢?”

躺椅上的沈青君无奈瞥了一眼门外,几张桌椅上就剩下一个醉汉还在闷头大睡。醉汉好像也感应到了什么,啪地一拍桌子“陈塘,你又吓唬我儿子呢,老子哪里凶!”

陈塘也没搭话,就是看着这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又看了看汉子脸上从眉心到右脸颊的一条刀疤,黝黑的面貌,活脱脱的判官在世。

“是长得凶,不是真凶,要不怎么会怕老婆?”沈青君的声音轻飘飘的传进汉子耳朵里

汉子刚想要拍东西证明一下自己的威慑力,结果那孩童见自己似乎被无视了,壮着胆仰起头说自己是被娘叫过来喊爹的。

汉子腿一软,忙把儿子拽过来,憋了一会儿的气,终于开口“老子有老婆惦记,看你们俩大老爷们,连个惦记的女人都没有,算什么男人!”

沈青君在躺椅上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就从身后摸出了厚厚的一本账本,陈塘环顾四周好像在找有没有什么趁手的东西。汉子见势闷哼一声,像捉小鸡崽一般提起儿子转身就走,嘴里还嘟囔着“虎子,这俩都是坏人,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孩童还想再分辨两句,可已经被汉子提在了半空中,大步流星跨出了店门。

沈青君收起账本,默默躺回了竹椅,屋外几张桌子孤零零地留在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天地,时不时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场雪烟、铺洒了桌面一片。自然也没人会擦去这些白雪。没了人,瞬间就冷清了好多,就好像这青山脚下,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座破落酒馆,好像被谁遗忘在了那里千年万年。

“少爷,入冬了。”

沈青君好像睡着了一般轻轻嗯了一声。

陈塘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一个角落里翻了一阵,再来时手上拿了一件雪白的狐皮大衣,柔顺的毛发上分不出一丝瑕疵“天冷了。”

沈青君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挥了挥手“陈大哥啊,我们做了三年的生意才赚了这一件大衣,你怎么又把这压箱底的镇店之宝拿出来了呀?赶紧收了,免得被贼惦记。”

陈塘犹豫了一会,还是把大衣收了起来。唉,这三年做的生意一直都是赔本的,哪里能赚了?另外我们开的是酒馆,也不是当铺,哪里来的镇店之宝?再说青山这一地界方圆百里不见外人,哪里来的贼?大衣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只是少爷不愿意穿罢了,虽然那些庄家汉子一个个和我一样地穿得薄之又薄,可那能一样吗?心念至此,又不免开口道“少爷,你也知道他们......”

沈青君挥了挥手“庄稼汉子嘛!不服输,耐冻点,我懂。可我我这么年轻也不能打扮的像个弱不禁风的老头啊!”说着还扭头对陈塘笑了笑。

陈塘叹了口气,终究没有再说话。

破落的酒馆里,年轻的掌柜好似一条小猫般在躺椅上蜷了起来,忠诚的汉子还是如一口铜钟般守在掌柜的旁边,岁岁年年。

远处的小道上,汉子提着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乱琼碎玉上,发出沉沉的声音,又把雪踩实了几分。

“虎子,刚才说酒馆那两个人是坏人是爹酒后醉话,回去可千万不要给你娘这么说。”

被提在半空的孩童没良心地笑出了声“沈哥哥是个好人,嗯......千真万确!对,千真万确那种,还给我们带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嘿嘿,不过那个陈大叔看模样就不像个好人,回去还是要给娘说的。”

汉子手腕一转,已经将孩童背到身后。得。孩子有出息了,还会用那年轻掌柜教得乱七八糟的言语了,可怜那陈塘,每年年前都要出一趟青山,按掌柜的吩咐走上百里山路,从青山外很远的小镇上拉满满一车炮仗,结果还被这混小子记恨,不就是两年前你自己去偷炮仗被陈塘一脚踹屁股上了嘛!这炮仗有什么可去偷的,那小子不就是给你们带的炮仗?汉子想着前年旧事,不觉间感到肩头湿了一片,一扭头,好嘛,这都能睡着了,汉子又抬头看了眼面前几百口人的村庄,只求这小祖宗回去千万别在他娘那儿说老子说那小子的坏话,要不......汉子用了全身的力气挺直了腰板,要不你怕你娘,我也怕你娘啊!

青山下那有几百口人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已经远远超出普通村庄的规模,见过左邻右舍隔了二里地的村庄吗?或许这儿是独一份了,有条河横穿村庄,名为青溪,放暖和时节里,还可以见到河岸边三三两两的妇人邻着河,捶打着自家的衣裳,本来村庄里面还有大路小路条条绕绕,一下雪,就剩下白花花的一片,多少有点刺眼。也分不清各自家门口那一大片花圈了。没得法子,总会那么一两个年轻妇人小声嘀咕两句,为什么掌柜的不从山外面捎点冬天可以开的花,这样再到冬天,白色的大地上簇拥着成团的深红嫩紫,总要比现在好看点的。

淡淡的一轮光晕高高悬在天上,虽然入了冬,但临近过年也是要忙一阵子的,备至备至风干的腊肉年货什么的,再制定一下初二初三去哪家窜门,以及拜年的流程也是一串一串的,对于这些脚踩黄土背抗青天的庄稼汉子来说,可能用脑子是最为难的事了吧?这时候一般都是家里的妇人一面规划得井井有条一面叨叨着丈夫,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什么的。还是那掌柜的懂事,一到过年,老早就来拜年,也不耽误自家的打算,看看人家!要不是这样,那破落酒馆门前也不会有那么多的酒徒彻夜不归。

总之,各家各户都开始陆续走动起来,院子里晾的腊肉也是一排排逐渐多了起来。也有几户人家妇人看着腊肉埋怨着丈夫,也就是胆子越来越肥了,家都敢不回了,是不是又找狐狸精鬼混了,在人家那儿喝酒付钱了吧?什么?付了?哪来的钱,赶紧交代!

雪,又下了起来,层层片片。酒馆冷清了下来,村庄热闹了起来。

“少爷,快该过年了啊!”

瘦弱的年轻人轻轻翻了翻身子“是啊!快过年了。”

酒馆外,纷纷扬扬,那雪下得正紧。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