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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啊,冷啊。”酒馆的掌柜在躺椅上盖了一层又一层,还是遮掩不了脸上的潮红。

自从一下山,刚进了自家门便倒地不起,全身发烫,嘴角还带了一丝血迹。陈塘好像早料到了这点,那张掌柜的专属躺椅上扑了一层又一层的兽皮,还在旁边熏上了驱寒的草药。

没办法,这都不用想,一个寻常人出去淋了这么大一场雪谁又受的了呀,只是,掌柜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这症状自然也比寻常人狠一点。

这一躺,就是好几天,不知道第几天的时候,有人从山上下来了,陆陆续续的,带血的,不带血的,缺胳膊少腿的,只是不管带不带血,谁也别想进这酒馆的门。陈塘一句“主人病寒,不敢劳驾各位,还请各位就此别过。”客气的送别在陈塘这里一点也不客气,谁不同意好办,脑袋留在这里和山上那些人做个伴。

不过也没人与这山野村夫一般见识,本来也就是想着来客气客气,既然这个山野村夫这么不客气,这些人也就没必要再来虚情假意了,扭头就走,大家都方便。

苏雪走的时候委婉表示了一下自己可以治里面那个人的病,陈塘理都不理,心里想着,你又不是个医师,治个屁的病,赶紧回你的太微山当仙子去,别影响我家少爷修养身体。

苏雪见陈塘态度坚决,也没坚持,说了两句下山时学的客气话,也就走了。

想用山上的手段,来给山下治病,这能行吗?别的不说,就你随便给我家少爷疏通一下经络,少爷就得经脉寸断,山上山下都有自己的规矩,越了这道规矩,初心如何,结果总是不好的,毕竟,你的修为还没到逾越这层规矩的地步,能逾越这规矩的人,偏偏又不能治自家少爷,谁让自家少爷坚持自己应该按照咱们民间郎中的办法来呢?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天一变寒,酒馆里就备足了兽皮和药草。

陆续几天,终究不见人下来了,掌柜的相处了几天认不全的人脸,陈塘扫了一眼就记住了。那个叫岑渊的没下来,他也下不来了。冰河剑门的剑道传人,也该换人了。

没办法,冰河剑门的确不输任何人,佩剑冰河,也是把大有来头的剑,可苏雪的广寒宫来头太大了,压制冰河太多,佩剑冰河,会继续寻找着他下一个主人,直至与它完全磨合,成为一把本命佩剑,而岑渊的故事,也只能合上最后一页,世间再无剑道胚子岑渊。

嗯,看来打的挺热闹的,陈塘还记得,那个老太监下山来接八皇子的时候,披头散发,右手的大拇指消失不见,被惊蛰搅碎的那一处伤口还在流着血,八枚绣花针,也崩碎了四枚,不过,他的怀中,有着半枚青色的月。

太微山的人比他下山要晚一点,苏雪手里亮着另一半青色的月,领头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两肩被钉了两颗小孔,走一路流了一路的血。其实,太微山本意只是让苏雪来见识见识她不曾见识过的世面,主要还是想让孟眠收了那山上剑,毕竟孟眠是个天才,是个还年轻的剑道天才,他一个,可以挑起整个太微山。

只是孟眠在山上看着那青色小月,随手扔给了苏雪,“回去把它炼了吧,我还想多睡会觉,特别是在冬天睡觉,很舒服。”停了一会,孟眠又说道,“其实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睡觉也舒服,能睡觉,就挺舒服的......”

终于在某一天,掌柜的病好了,褪去了脸上的潮红,变成了和原来一般病态的雪白,睁开眼先扫视了一圈,还是自己家好啊,然后问边上的陈塘,下来的人多吗?

陈塘正在给小火炉里添碳,扒拉了两下炉火又烧的更旺了一些“嗯,挺多的,多的我都数不过来了。”

“那就好。”沈青君说完,又躺了下去。

陈塘看他睡着了,小声嘟囔着“反正我觉得还有人能下来就是挺多的,只是还有些人,看来是不打算走了啊。”

沈青君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拖着一根比他还长的木棍,跳起来把木棍甩向一只梅花鹿,又梦见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领着一群人,踩断了一个穿着富贵的人的腿,还梦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抱着一把比他高的刀,嘴里嚷着今天要杀了谁谁谁,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十一二岁灰头土脸的孩子,正在那里哭着,看着向他走来的一位美丽的妇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笑的比谁都开心。

可那个年轻的掌柜,此时脸上正挂着泪水......

“青君,别再去动那只小鹿了。”

“青君,怎么又去和别人打架了。”

“青君,你还小,把刀放回去。”

“青君,来,给你擦擦脸。”

“青君,”

“青君......”

掌柜的翻了个身,脸上已经沾满了泪水,梦呓着“娘亲,我再也不调皮了,可你能不能别不要青君啊。”

陈塘把大手放在沈青君的背上,他正轻微颤抖着。

原来,少爷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原来,少爷只想假装自己长大。

“很好了,少爷已经很好了。”

风雪,已经停了,风雪无言,青山无言,只剩那小酒馆里,刚给火炉里添过碳,噼里啪啦响成一块儿。

只是,也有些地方不是那么安静,河那边的小姑娘,有个桃花眼的书生推开了她家的屋门,隔了几个州的一座小道观里,一个穿的花红柳绿的白胡子老头正把一个英俊的道士骂了个狗血淋头。

“无量天尊,为师让你去找道法,你给我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找到?还说为师算错了?现在你连为师都敢怀疑了,还敢喝酒,你小子一喝酒非得给我丢人丢到家,我们鸣凤楼肯定要在你手上败坏了,气死道爷了,今天道爷非得治治你。”

天下道法一分为三,天上白玉都,地上天师府,人间鸣凤楼,只是某位道祖,他不太讲究啊。

“还说森森剑气,我让你去找道法,谁让你给我去看剑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连我说话都听不清了?你还森森剑气,说的怪花,我还说半条真龙呢。你看,是不是说的比你好听,你还是没道爷会说话啊,好好学,任重而道远。”

张苏幕此时觉得的确任重而道远啊!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一个故事往往需要穿过多个故事才能完整呈现,这些个故事交汇在一起,也就交汇出了百态人间。

没了风,小酒馆的门只能是被人推开的,那个叫沐雨的书生,牵着小姑娘的手,小姑娘的眼神很决绝,仿佛是抱着以后永远不见来的。

同一时,沈青君睁开了眼,陈塘站起了身“来了?”

沐雨想过很多他们可能会说的话,或许会骂自己混账,骂自己丧尽天良,可沐雨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只是像多年的老友碰面一般平静地问一句“来了?”仿佛事先知道,虽然这和沐雨想的不一样,但还是应了一句“来了。”

只是有他想不到的,还有他更想不到的,那年轻的掌柜,站起身,来到小姑娘面前,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来了?比我想的慢点,没啥事,就是哥哥有点想你了,让这个哥哥过去接你,就是他说话吓人,接你的时候肯定吓唬你了吧。一会儿哥哥教训他,来,让哥哥好好看看。”说着就拉着小姑娘往里屋走。

事实和沈青君说的差不多,沐雨推开屋门,站在小姑娘面前,问道“我现在要带你离开这,不过我还会让你见你想见的人最后一眼。”小姑娘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他也没反抗,也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就按他所说的,来看最想见的青君哥哥最后一眼。

沐雨并没有拦着沈青君,在他看来,反正小姑娘自己要带走的,这些常人不珍惜自己的好意还想做小动作的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们又能如何呢?就让他们知道的明白点,毕竟他们有知道的权利。

“我是龙虎山掌门亲传弟子沐雨,这个小姑娘可能关系到我们道门的一件大事,需要取她身上一点东西,当然,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力保住她的命。”沐雨看着刚安慰完小姑娘独自一人出来的沈青君,淡淡说着“我们这些人的手段你应该明白,你和我天壤之别,所以,别做什么多余的事,好好活着。这小姑娘,本就不应该和你们在一起。我知道小姑娘对你很重要,只可惜你没办法保护她。”

还是那张躺椅,沈青君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沐雨,看了半天,才缓缓道“是啊!挺可惜的。”

沐雨笑了笑“不要责备自己,因为你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层面的。”

“可惜,一颗玉佩,买不了你自己的命。”沈青君说完,就向屋里走去。

沐雨刚想伸手打醒这个狂妄的年轻人,就发现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你只是比常人壮了点,别做无为之举,要不然我会打伤你的。”沐雨还想再劝这个汉子两句,可那个汉子说话了,于是沐雨就听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按你们的规矩是不是你要先说自己佩剑?算了,佩剑丹青客,没说的必要了,又不是你的本命剑,我就想知道你个连个本命剑都没的废物,一口一个不是一个层面,是谁给你的自信?我家少爷也是你能比的?”

然后沐雨什么都没看见,只感觉自己的头颅好像被一只手捏碎了一样,最后的意识就是自己被一只手扔出了酒馆外,落在了青山的雪里,自此,那个好像自己占了天下所有大义一般的书生沐雨,死在了青山的雪里。

“好了,我教训过那个哥哥了,今晚就睡这,来,让我好好看看,长高了没,又变漂亮了。”屋里,沈青君揉着小姑娘的脑袋,小姑娘那比星空更璀璨的眼里,掩盖不住笑意。

夜,去的快,来的也快,里屋那个小姑娘早已睡熟,门外,陈塘看着收拾着东西的沈青君再次问道“少爷真要出山啊,但你的身子?”

“嗯。”沈青君点了点头“我身子没事,对了,你的那匹马我也驾驭不了,把咱家后面那头毛驴给我牵出来就行。我只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江湖,才能对这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动手。”

出了门,沈青君取了一捧雪,看着身后这生活了多少年的青山,轻轻洒了下去,“别送了,就当我和大家拜别了。”

青山头,天边正悬了一轮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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