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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埋城河边,河庄最不缺的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雨,大雨小雨,交织更替,让北方的小城,难得的潮啊。

似乎是一种变通,埋城河的水用不了,天上大雨为时已到。

所以埋城河畔,最不缺也是最缺的,就是打一把纸伞的过客,这年头,哪有那么多人走南闯北,可但凡远游的人走到了这里,多会带上一把伞,这雨,多啊。

那家破落酒馆隔了不远,就是埋城河的岸,整日都在水边,可整个河岸,纵使泥土肥沃却没一丝绿意,明明是水景,却比塞北的大漠更要荒凉。

埋城河,就躺在这里,从这边的岸根本看不到那边的岸,这条河,比大漠还要辽阔还要远,或许,有时大河和大漠也会那么像,整眼整眼也只能看到河水尽是黄土般的浑浊。

它,就在那里,不怒自威,雨水落在水面扩散了层层涟漪。

这条大河,比头顶阴沉的天,更让人压抑,就像酒馆那些人的脸一样。

陆青崖手边,横七竖八躺满了酒壶,酒壶边,是趴在桌子边,看似喝醉了进入梦乡,却都睁着眼的大汉,心事各不相同。

陆青崖没有去下头上那缺了一块的斗笠,他没有喝一口酒,所有人中却只有他闭上了眼睛。

白日楼作古,云梦圃死城,山上青州最有影响力的宗门不再,山下青州最繁华的城镇只剩荒野,青州在整个大宋的名声都会一落千丈,虽然这或许不会让登州城更差,却肯定不会让登州城变好,这趟镖,越来越艰难却比以前更有走的必要。

陆青崖低下头正了正斗笠,残存的雨水顺着斗笠边流了下来。

酒馆最远的一角,有个佝偻老人埋着腰,抽着旱烟,小小一间酒馆烟雾不散,咳嗽不断,铁管儿也没有喝酒,这时候有烟就够了,喝什么酒?他抽的,还是狐丘产的烧喉咙的土烟。

还没轮到自己这把老骨头,可却有越来越多的人留在了路上,在如同整个埋城河一般的大势面前,自己这一枚小小的钢针又能做什么?

不过,镖局的香火还在,老头把头扭向一边,林岐和孙储哥俩勾肩搭背已经睡熟,还好还好,香火在镖局就在。

孙储背上的开山刀,还沾着不少碎肉块儿,走得急,还没来得及整理,面前的桌子上还放了一块肉干,那肉干,只吃了一半。

林岐挎着的那一张朴实无华的硬弓,似乎被好几场风霜浸刷了弓木,颜色更深了,马鞍后的箭壶里,少了好几支箭。

他的嘴边还挂着口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拨弄拨弄身上的硬弓,捋了捋头发,他想起那日渠城桥边的姑娘,那时天边正好斜挂着夕阳。

孩子还小,别想太多,还是没心没肺的好啊。

门外,阴雨连绵,酒馆里灯火摇曳,微弱的灯火映出一张又一张人脸,挺小的酒馆,人还怪多哩。

酒馆里松竹镖局的汉子众多,可却不只有松竹镖局的汉子,除去松竹镖局之人,这天气,酒馆里还有许多人呢。

这样的天气来到这样的酒馆,和松竹镖局一样,都是背着故事的人。

和林岐孙储背对着背,坐了一个戴冠的书生,长相一般,连中上之姿都算不上,坐在那倒显得个儿挺高的,他全身都被雨给淋湿,却死死抱住了怀里的一卷书,他就那样坐在那里,哆嗦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扭。

寒窗送走了一场场春秋,不知学子赶考披着雨走了多远的路。

和铁管儿对角坐着的,同样是一个老头,一双倒钩三角眼,披了身黑袍,肩上立了一只杂毛杂色的鸟,全身上下都是让人避而远之的阴森气息,而最古怪的,是他手上抓了一条铁链,铁链那头拴在一个妙龄女子的脖子上,那女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泄露尽了春光,她就蹲在老头的脚边,双眼没有一点儿光芒。

他桌上放了一壶酒,却一点儿没喝,好像只是为了避雨而来,他打量着铁管儿,铁管儿打量着他。

不认识,但知道,西山有个恶心的老妖,养了一只恶心的鸟,江湖人称收花翁,寻常人家里的女子,只要被他看上,当夜就有铁链收花。

这老头,江湖上可谓臭名昭著。

他看着铁管儿,晃了晃一边儿的酒壶,又放回桌子,老夫只是前来避雨,无意惹是生非。

铁管儿吐了口浓烟,没做言语,烟杆尽头的火星,烧的更旺了一点儿。

两不相关最好,出了事端再说。

陆青崖身旁,同样坐了满满一桌,桌子上的酒壶比他们只多不少,这是一伙清一色披着甲带着刀的汉子,看似是士兵,眼里却尽是戾气。

领头的还戴着个生锈的铁盔,左脸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满脸横肉,这些人两眼盯着收花翁脚边那赤裸的女子,不停吞着口水。

他们明面上是河庄的大宋士兵,可却没一个好东西,再加上这光景越来越不景气,那点儿军饷还不够花楼睡一觉,索性小将领着小兵,守着河庄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专门劫那些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过路人。

京城或许知道,但却懒得管,登州城好歹还有个松竹镖局呢,可这小小河庄,是真的听都没有听过。

或许有些心系百姓的大员们,可都把身心放在了一座座大城之上,实在分不出闲暇精力,至于那些被分配到这等穷乡僻壤的小官,更是和各种势力勾结,一年到头没几个税钱,不如自己想办法。

那些贱民,随他们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这么大的雨,眼瞅着没什么生意,就来酒馆喝两壶,还能顺便饱饱眼福。

又有两壶酒烫开了,掌柜的给这些人送了上来。

酒馆掌柜,是一面黄肌瘦的中年人,头发杂乱,牙齿发黄,一身破烂衣裳不知堆满了多少年的污渍。

他叫来苦,和这破落酒馆一同守在埋城河边二十年了,家里还有着祖传的两亩薄地,却也指望不上几分收成,他曾经还娶过一个一身肥肉的婆娘,后来那婆娘实在看不上来苦这穷酸样子,当着来苦的面,跟着一个过路的马夫跑了。

这酒馆,就是来苦这四十多年的全部家当了,没什么赚头,却也饿不死,就那样凑合活着。

酒馆墙边,排满了木桶,已经落满了雨水,这些木桶不知道在那放了多久了,水面上泛着一层青黄色。

纯粮食酿的酒多金贵!这自家烫的酒不兑水那能行吗?

浊酒烫开了一壶又一壶,兑了浑水一桶又一桶。

这些走南闯北的汉子,喝的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酒,这掺没掺水一口就能喝出来,别说来苦还掺了这么多。

不过也没人多说,都是跑路的,又不是享福的,毕竟一文钱一大壶酒的贱价,又能喝到什么好酒?

至于下酒菜,就和这酒馆一样破落,来苦没什么手艺,大鱼大肉什么的用不起也不会做,数来数去这酒馆也只有他腌制的萝卜干,吃进嘴里还又涩又咸。

至于喝完了酒,来苦还会为每人端上一碗面条,不是什么好面,又碎又散,至于味道更是这口还是清汤寡水没有一点儿味道,或许下口就咸的让人难以下咽。

来苦一日三餐就是这面条,每天清晨热上一锅,自己吃了就盛一碗然后不用多管,有客人来就添点儿火一热,不费工夫。

这面就和那酒一样贱,一文钱一大碗。

不过还行,面条好歹还是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呢。

赖酒赖菜赖活着,来苦就这样已经过了小半辈子了,而这些赶路的人,更多的时候连这些热乎饭都吃不上一口。

端上了面条,那些士兵看着女子吞口水的声音就更大了,说是占山为王,听起来无限风光,可这地方一年到头又有几个过路人?城中百姓更是比他们好不了多少,难得去花楼开一次荤腥,找的也是那种和来苦以前那婆娘差不多的老女人,和这酒这面条一样,都挺贱卖的。

收花翁看着这些下作的目光,半点儿没在意,反而露出一丝奸诈的笑容,一手提起锁链,直接勒着女子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她的身上,荡起了层层水花。

收花翁结结实实一巴掌,女子感到疼痛本能一声低吟,这一声低吟,更是激起了那些士兵的兽性,像豺狼一样眼里冒着绿光。

这黄花大闺女就是好看啊,比那些一身肥肉的老女人漂亮多了。

收花翁神情好不得意,手一丢,女子直接趴在了他的脚边,美妙一张脸紧贴着他的鞋,他肩膀上那只看不清颜色的鸟随意叫了两声,像破锣一样,然后抓在了女子头上,落了好几根杂毛。

西山收花翁住的地方叫葬花谷,等他把收的花玩腻了,就会往山底下随手一扔,许多女子就像花瓣一样,飘落下去,西山下,葬满了尸骨红颜。

河庄士兵不停咽着口水,松竹镖局众多汉子无动于衷,这些事,以前可能还有个不一样的少年,说不定要站出来管上一管,可已经分开好久了,天各一边。

陆青崖低着头,睁开眼看着桌上摆的那壶黄汤子一样的酒。

和遇到少年那天喝的酒相比,差远了,这人一走,连好酒都喝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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