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像一场走马灯,好的坏的被一遍又一遍重复。
那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已经被小毛驴逼得往后走得不能再走,黑色的马鞭缠住了楚柔清自己的手,捆在了她的背后。
一次屈辱似乎不够,现在又添了一笔屈辱。
本来和上次一样,还有一把刀压在她的背后,只是变了一个拿刀的人,变年轻了,也俊俏了。
被那把刀压着,她连身子都直不起来,只能弯着腰,可却硬要抬起头,如同做错事了的小孩子死活不认错。
沈青君也就把刀背放在她身上一会儿,没多久便摇了摇头,把刀收了起来,自顾自地坐了回去,只留下楚柔清自己在原地,站也不是,做也不是,真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
白日楼一夜作古,他们红叶宗,自然也想来沾点便宜,只不过因为路途相对于遥远,再加上他们算是有自知之明的小宗,所以也就来得晚点,能拾点那些大宗门看不上眼的小物件就行。
只是没想到,千百年白日楼,真就如同一场千百年的白日梦,说破碎就破碎了,别说小物件,他们来的迟,连飞灰都没能看见。
曾经那么繁华的云梦圃,高高屹立在青州山巅的白日楼,说没有便没有了,整个青州多少寻求长生的山上人,都随着白日楼一同作古?
没了便宜可捡,众人也不再多说,只能默默回去,可在回去的路上,许多成群的人马直接冲了过来,天上更是充满了背着火踩着电的仙师,所有人都急匆匆的,面色或许铁青,或许暴躁,有一个背了五把剑,浑身都流着血的老头,最为狰狞,他冲在最前面,直接把同行的众人冲散,也就是那时,楚柔清和同门们,走散了。
一个女子,在这样的深夜,独处异乡,她只能抱着那匹高头大马,一点儿一点儿走着,偶尔还会轻声呼喊同门的名字,但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见,本以为自己回宗门潜心修炼这么长时间,也能小有作为。可这让白日楼消失的夜,静谧,辽阔,无边,她害怕独自留在异乡的夜。
偏偏命运弄尽了造化,连夜空都在难为她,非在这时看见了沈青君,害怕的人,还被揭下了一块陈年的疤,痛得害怕。
就好像要连着害怕一起丢出去,痛痛快快打一场,可并没有多么痛快,那时明明是自己一鞭子便能了结的毛头小子,却在转眼之间,还是一把刀抵在自己身前。
她咬了咬牙,她知道,或许这个屈辱,一辈子都讨不回来了。
奉仙靠着毛驴伸了个懒腰,打量着楚柔清的表情,不怀好意的笑出了声,看这样子像是个熟人,这小子挺会招惹小妞。
拍了拍倚着的毛驴,你说是吧,驴子兄?
也就是这时,那灰黑色的毛驴唯恐天下不乱地仰着头,嗷嗷叫着,狐狸兄说的对,驴大爷看这小子可也是坏的流油。
毛驴这一叫不要紧,又把一边的枣红色的大马吓得跳了起来。
奉仙咳了一声,啧啧道“果然是只比本大爷丑一点儿的人,这么招惹桃花是应该的,话说你还留这小妞一命干嘛,刚那一刀直接抹了脖子多简单。”
奉仙话语还是懒散随意,可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杀机,刚他看得清楚,楚柔清每一鞭都是下的死手。
“要不您亲自动手?”沈青君往后一靠,同样懒散说着。
两人都是那样随意聊着天,中间的楚柔清还是坐着站着都为难,黑色的马鞭,已从她的手腕滑落。
“算了,看来你也懒得对阿猫阿狗动手了。”
一句话,刚弯腰去捡马鞭的楚柔清,如遭雷击,原来,她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阿猫阿狗,好像昨日还是嚣张跋扈的大小姐,现在已经被人踩进了泥里。
光阴好像停止流逝,她弯着腰,久久不动,手臂一直悬在马鞭那里,黑色的马鞭上,不知何时多了两颗泪滴。
奉仙切了声,便把头扭到了一边,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了,眼泪都和大小姐一样不争气。他身边奉皎皎整理着自己手上的小药丸,对于这个突然多出来的楚柔清,好像根本没看见。
“没什么事拿了马鞭就走吧,别在这儿横着了。”沈青君看着她僵在了那里,开口淡淡说道“不过下次我们再遇见,你还是这样,我真的会杀你的,当然,最好没有再见的下次。”慵懒的语调里,是没有一分隐藏的杀意。他,是认真的。
好像打一开始,沈青君和奉仙两人说话就挺像的,都是挺闲散慵懒的。
黑夜里有微微抽泣的声音,楚柔清还是在原地,僵持了好久,才拾起了鞭子,默默转身上马离去。
灰黑色的小毛驴一看能让自己欺负的走了,又嗷嗷叫了起来,这一叫,枣红色的大马更是直接扬起了蹄子,总之就是跑的越快越好,看不见那匹驴子更好。
大地还是湿润着,所以纵使大马疾驰,也没能扬起一丝尘,沈青君看着高头大马上娇小的背影,眼神清冷。
那一日,如果进来客楼的不是自己,只是一个种田的阿伯,她的鞭子还是会照常挥下去,出生在山上宗门,来了山下有大小姐脾气,这不能怪谁,所以就算她想杀沈青君,沈青君还是让她回去,今时在这里相遇,还是二话不说,便下了死手,不过没事,夜黑风高,大小姐孤身在外难免紧张,我还不介意,可如果她遇上的是别人呢?寻常百姓或许已经骨肉分离,所以,让你回去是希望你能稍微改一点儿自己,就一点儿就行,最好能在别人放她生路时,知道说一声谢谢你。
沈青君无所谓,可有那么多山下百姓不叫沈青君,所以,下次的楚柔清还是这般,他,是真的会杀了她的。
那边奉皎皎刚整理好不同的小药丸,奉仙的大手就又放在的她的头上。她把效果相同的丹药根据品质高低,分别放在一起,还别说,小丫头整理的真没一点儿差错,都是方便沈青君用的,或许她现在认识的比沈青君认识的丹药都要多。
“老祖宗,你说他刚刚在想什么呢?”
“切,这小子不就是在给那小妞找活命的借口吗?还有,不许叫老祖宗。”
“哦。知道了,老祖宗。”
夜空上不知不觉多了几颗星星,星光之下,毛驴也不叫了,低下头静静吃着草,毛驴旁边,小丫头斜着枕在了老狐狸身上,隔不远,她低着头依旧坐在他的身旁。
夜、星、野,都同时安静了下来,夜风没撩过来一丝云,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终于要迎来好天了,只是不管天气好坏,都已经和云梦圃没有关系了。
地上还有一排清晰的马蹄印,马蹄中夹杂着车轮的辙痕,沈青君细细捻着手中的泥土,挺新鲜的,也就是这几天吧,有一行车队途径此地。
马蹄印从那边到这边一直往前延伸了好远,连尽头都看不见,只是什么样的车队,能在这几天经过再不繁华的云梦圃,能顺利从白日楼边走出?
沈青君拾了几块相对干燥的枯枝,笼起一堆火,天色已晚,委屈那谁和谁先就地将就一夜。
云梦圃大雨终于停歇,可不知是松竹镖局是紧跟在大雨之后,还是瓢泼大雨随着松竹镖局而走。
离云梦圃好远的一个叫河村的小城,这几天刚好阴雨连绵,城西头一家破落的酒馆里,坐满了面色铁青的汉子,这一路的大雨,早已湿透了他们的斗笠蓑衣。
他们点了几壶烫酒,暖暖身子。
这是这么多年,总镖头第一次让他们在押镖的路上喝酒的。
湿透的蓑衣还没摘下,可能过了一会儿就又该上路了,不少人都是神情严肃,汉子们的情绪都挂在了脸上。
酒馆外,停满了车马,最中间的马车,车厢已经只剩下一半,被雨淋的,不过不是这河村的雨。
说到底他们就是点儿跑江湖的寻常武夫,都是些有两把子力气的寻常人罢了,山上事也就是听听,最多远远瞅上一眼,又有多少人真经历过山上的世界?
所以,云梦圃大雨落在马车上,更像是火焰,他们眼睁睁看着车厢在大雨中消失,露出了车厢里放的一件件贺礼。
没什么办法,马车旁的两个汉子,撑在仅剩的车厢上,生怕压坏了这些金贵东西,他们硬是拿自己的身子给贺礼挡了一路雨。
这雨,挺沉的,砸在身上好像大风里夹杂的石子儿。
可谁又见过死的不能再死的人,眼窝子里只剩下几块儿腐肉,却突然站了起来,顶着一身恶臭扒在自己身上,有人运气好,挣脱了了,有人运气差,就被撕碎在了那儿,不说完整的尸骨,连块墓碑都没人立。
他们不是押镖,而是在雨中逃命,连路都不分地逃到了这里,逃是逃出来了,可是呢?这还没出青州呢,已经有好多人回不去了。
趁着现在运气好,赶紧喝上一口酒,或许明天撂下的就是自己这身肉。
酒馆里的烛火,随风飘动,好像下一刻就灭了,远不如雨幕那边的夜空。
奉皎皎裹着奉仙的衣服,好像已经睡熟,沈青君蹲在火堆旁,轻轻把身上那件最温暖的的狐裘,披在了奈何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