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升已经失踪了七十二小时。
丁香形如枯槁,不肯进食、不肯离院、不肯放弃!她坚信可以找到他......的遗体——是的,她心里早有感知,他已经死了,并且很痛苦。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机无法逃脱,所以才痛苦地死去。就在她从车窗看到他追着一个猴子般的灰衣人跑出疗养院之后不到一个小时,她的心莫名地悲伤、隐痛,恍惚中听到他的呼唤和挣扎。醒来时,在自家医院,被告知他失踪了,连同两名护工所说的那名精神失常者。院方已经报了警,警方仍在全力搜索,但随着事件的推移,所有人都明白靳升生还的几率已不大。与此同时,警方也在逐一核对该疗养院的十一具尸体的身份、死因和死亡时间。那一刻,她竟然毫不意外,就像早已知道事情会是如此,她只说了一句话:“我在这里等他!”
这一等,又是一天。
领导亲自过来探望她并遗憾地通知她:“搜救无果,警方已正式将靳医生当做失踪人口另案处理。要不,你先回去休个长假,调整好心态再来上班吧?”
她的呼吸不可自已地急促起来:“怎么会无果呢?怎么会无果呢?......他在挣扎!他在呼喊!他想回家啊!......”她愤怒地冲领导喊:“他是因为你们才去那鬼地方的,你们怎么可以不管他了?!”
院领导厌恶地皱了一下眉,震慑般地呵斥她:“丁香!你冷静下来!你的专业素质哪儿去了?”
她颓然泄了气,嘤嘤哭泣。
院领导说:“丁香——,你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意外已经发生了,我们必须理智地去面对!靳升在本院工作了十年,无论是专业技能还是经验、资历,他都是我们医院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现在他一下子失踪,我们能不急吗,嗯?......我们要相信政府、相信人民警察,他们会查个明白的!当务之急,是要抓回那个病人,否则,他有可能还会伤害其他无辜的人!......好了,这些我们去做!你现在,需要照顾好自己。你看你,都折腾成什么样子了?且不说靳升可能还会回来,就算是靳升出了什么事,他也一定不希望你会变成这样!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好医生,真不想再少了你这个优秀的护士长啊!......小丁啊,回去休息休息,打起精神,我们的任务还很艰巨。这条战线上不能没有你啊!......相信靳医生还在的话,也会这麽做的!......好,你先冷静冷静,啊?......”
领导一走,同事们也就一个跟一个悄然离开,很快办公室里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不怨,因为趋利避害本就是生物本能,甚至是生物进化的主要能动力,作为高级生物的人类,这一本性更是多方体现,自觉行动。从利益上讲,靳升已经被舍弃了,她这个护士长不死不活的,恐怕也难再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从情分上讲,在这种特殊时期,该说的、能说的、可以说的,她(他)们都已经说尽了,友谊的小船再坚固,也不能将船上所用人的喜怒哀乐捆绑在一起。人人追求快乐,谁又能为谁宁愿沉沦逼仄、悲伤之中不自拔?大家只是朋友,何必一定要拿不渝不弃这样高不可及的标准去难为别人也难为自己呢?
已经是弃子了,赖在院里也没什么意义,与其在那里麻木而又敏感地承受各色各样的目光,不如回家,安静地想一想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寻找他!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家,薄积灰尘的家里仿佛仍留有他的气息。他木然走进卧室,抖落床罩上的灰尘,念恋地蜷缩被下,被窝里莫名的冷,冷的她落泪。她的泪沿着眼梢淌进枕中,寒气却早已入心。
不知不觉已是半夜,她仍无眠意。忽听客厅传来轻微门锁转动的声音,她猛地一惊,疑而未动。继而,听见熟悉的拖鞋声似乎走到了客厅中间,旋即,电视被打开,传来他爱看的球赛的声音。
她大喜过望,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跑出卧室,转到客厅,眼前,一如往昔,他穿着拖鞋、喝着啤酒、坐在沙发上看着球赛,外套随意地丢在单人沙发上。
他看到她很是惊讶,忙放下啤酒起身迎上来,含笑问:“吵到你了?我以为你今天当班。”
她不由分说一头扎进他怀里,又哭又笑,心里狂叫着“你回来太好了,幸好你没事!”喉咙却忙着哽咽,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傻丫头?”他笑着温柔地捋着她的披肩长发,“受什么委屈了?不怕,有我呢!”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如此真实,那脉脉眼神、那温柔双唇,就在她抬脚吻得到的距离,分外的动人。她破涕为笑。
他无奈而宠溺地拭去她的满脸泪水,含笑说:“我的小花多愁善感起来了!”
她握住他的左手:“你去哪儿了,才回来?”
他耐心地解释:“我把那个疯子追丢了,回去又发现你们已经走了,想起你晚上值班,就一个人回家来了!——对了,你怎么在家?不用值班?”
她怔了一下。去援助疗养院那天,她的确应该值夜班的,只因去的医生是他,她才自告奋勇跟去的。但那是三天前的事了,难道靳升的记忆出了问题?
“怎么了?”他发现了她的异常,认真地问。
“哦,没什么,我,我有点不舒服。”她找个借口岔开了,并牵着他的手一起去沙发那边,“你看那场球啊?我陪你。”
他含笑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在她耳后轻啄,低沉的嗓音一贯具有杀伤力:“我想你,好想!”
这是他与她默契形成的暗号,代表某种原始冲动。其实,她也“很想”他,但不知是因为这几天真的是身体过于虚乏,还是因为心存疑惑,总之,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不知原因地抗拒他的拥抱和求欢,本该耳红心热的气氛却令她莫名地感到阴森,甚至毛骨悚然。
“升,我......我真的不舒服。”她艰难地拒绝了他。
他放开了她,很轻、很哀婉:“你抗拒我,为什么?”
“没有。”她忙转身面对他,“我只是今天不舒服!”
“我们在一起六年了,彼此很熟悉,尤其是身体,不是吗?”他看起来很难过。
她无语。
“为什么?”他眼中开始有了愤怒,“你说过,我们生死不渝,彼此拥有!你说过,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你说过,我们的爱情比生命更重要!......”
#34;升!”她略感惊慌,打断他并试图解释:“我只是不舒服,你怎么会这样无理取闹?我爱你,你知道的!”
他似乎头痛,扶了一下额头:“呃!......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要失去你了!对不起,我的小花,对不起!我爱你!”
她看着他,发现今天的他总令她感到遥远和陌生。明明是最亲密的爱人,却莫名地令她不安。
“我帮你把衣服拿进去。”她尽量使自己的语调自然,转过身轻快地走开,去拿他丢在沙发上的外套。
“不,香!”他脱口阻止,眼神中透出恐惧。
她也惊恐,因为那件外套上沾满了淤污和杂草!她提着它,仿佛看到了他穿着它在淤塘里挣扎。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身后的他令她难以置信并不寒而栗。
“香!”他无助地轻唤她,“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你!”他的语气满溢着祈求和痛苦。
她缓缓转过身,看到他遍身泥垢、面色铁青。虽有预料但亲眼见了仍不免身子一晃跌倒在沙发上,泪如泉涌,心如掏空一般干巴巴地疼。
他比她更加惊慌,对自己的变化难以接受,并向她走来:“香,我.......我这是怎么了?”
“你死了!”她哭着吐出事实,“你追那个疯子,再也没有回来,四天了!”
他愕然道:“四天了?不!不,丁香!我......我不小心掉进了沼泽,但是........我跳出来了呀!我听见你在唤我,我怕耽误了我们的婚礼,所以我用尽力气跳了出来!丁香,你相信我!相信我!”他又走近几步,神情中显然已渐渐知道自己的境况,只是不愿接受。
她哀伤欲绝,泣不成声:“升!......升!.......”
他木然停在原地,扭动僵硬的脖颈,似乎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看着她,眼中满是哀伤。
她慢慢爬起来,与他保持着三米远的注视,拭去泪水,问:“你在哪儿?他们说,找不到你,你究竟在哪儿?”
“我?......”他困惑地皱起眉头,似乎在思索。
吊灯忽明忽暗,电视忽然不断跳台,所有电器都接踵失灵肆意乱启动,客厅里骇人的闪耀着各色电火花。她下意识地退走,直到无路可退,后背撞上墙壁。这小小的震动,却引发室内电器此起彼伏地爆碎,家具等物开始不规律的颤动。他抱着自己的头嘶吼起来,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楚,他的身影也闪烁不定,正渐渐变虚空。
“升!”她怕极了,蹲在墙角叫着他的名字。
“它!它!”他喘着粗气,"它在吞噬我!香,救我!香!......丁香!最后一声疾呼,他的身影仿佛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猛地拖去了!
寂静........
室内诡异地静寂下来,仿佛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吊灯的灯光亮了起来,空无别人的室内静的只有她的心跳声。但是遍地狼藉证明了刚刚那一切的真实:茶几下的绣毯、沙发上的抱枕,都残留着他身上甩落的淤泥,甚至还有几根湿烂的水草。
她瘫坐在地,才发现自己的汗已湿透了内衣。破碎的窗口吹进微风,打的身上凉凉的,憋闷了许久的胸膛终于透畅,可是,她的心,又如何能够透畅?
她把头埋进膝间无声哀泣:我的爱人,我该怎样才能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