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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溪水边,叶辰照着水面凝睇,频频打量着自己的影子,看那水里的自己,个头不高,光头可鉴,面目也只偏显秀气些,身上僧袍却甚褴褛,叶辰之所以注视着倒影,并非自恋自己的貌容,只是从那件事以后,他便见水思翩,每逢湖泊或者河流,总会留顾一番,满想着奇迹会再次出现。

突然,一片枫叶飘入溪面,惊起圈圈的涟漪。叶辰的心也忽地紧起,眼睛死瞪着水面,瞪了好久,等涟漪回复了平静,还是什么也没发生。叶辰灰了心,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担起才汲的两桶溪水,转身上山。

每天晨起挑水,是方丈给叶辰的功课,天还未破晓就要起床,那时候抬头尚可看到满天的星,担着扁担及木桶,沿着蜿蜒的石阶下山,从溪边汲水,然后再担水上山,无论严寒酷暑。别的僧人才醒,叶辰却已折返了四趟,因为要担够八桶水,才可将那口大缸装满。

他是风净寺的小沙弥,来在寺中三年多了,还没正式受戒成为僧人,每天只做些挑水劈柴扫地的功课,也不读经打禅,连个禅号也没有,寺中和尚都叫他“小叶子”。

的确,他也很似秋后的一片叶,飘零随风,用一辈子去寻根,却总也寻不着。

挑满水后,天才微微亮。叶辰蹲在墙根,一手拿着两窝头,就着块咸菜疙瘩,渴了就喝口凉水,也免得噎了喉咙。

吃完后,他又去后院劈柴,劈完第二堆的时候,方丈刚解完大手,从后院经过,看见叶辰抡舞着斧头,劈柴如凤凰展翅般翩跹,斧刃每一次都毫发不离地落在一半处,举斧从容,落斧轻巧,熟练如同伐桂伐了几万年的吴刚。

方丈不知道叶辰劈柴三年,已然熟能生巧,还以为叶辰身怀绝技,而深藏不露呢,忍不住叫他:“小叶子!”

叶辰放下斧头,走过去,跪在裂纹的青石板上,等方丈教诲。

方丈问:“小叶子,你真想留在这儿做个和尚,一辈子不婚不荤?”

叶辰抬起头,望着方丈,诚恳地道:“方丈于我有活命的恩情,我不敢忘恩负义。”

方丈叹口气,道:“休说那些,只怪清狗残戾,视天下人为草芥,老衲倘若见死不救,面佛岂不有愧?如今只问你,你真想受戒做僧么?”

风净寺名不见经传,庙小香微,瓦房破陋,也只零稀几个僧人驻锡,似他这般年轻力壮,就算剃度出家,也不会择身这种荒败的寺院。叶辰低头,琢磨了良久,抬起头来,两目炯然,道:“我愿意。”

方丈摸了摸叶辰的光头,叹口气,说:“好孩子。来年开了春,老衲亲自为你受戒。”

叶辰说:“谢方丈。”说完,站起又去劈柴了。

将近年末,山中的寒气也越来越重,叶辰还穿着单薄的僧衣,虽然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忍住了。

这一夜,天空飘下鹅毛般的雪片,杂着冷啸的风声,缠住整座寺院。风从窗户破洞处钻进来,更冻的叶辰无法入睡,几番翻来覆去,真从心底怯了寒夜,索性裹紧僧衣,出去跑几圈,也可暖身去寒。

方出屋门,只见满地大雪,放眼都白,踩上去软绵绵的,不禁胸襟爽朗,脚尖前探,在雪地上滑开数尺远。这时已是后半夜,寺里僧人都睡下了,也无人有兴致出来踏雪游赏,整个寺院空落落地,只他一个人。

越滑越远,一个转弯处,险些跌倒,幸亏扶住墙根,定住了脚,刚想走,忽听一个凶巴巴的声音道:“你整日价在这儿读经念佛,还真将自己当做和尚了,难道忘了你的身份么?”声音却是从方丈禅房内传出。

只听方丈惶恐地答道:“不敢,属下时刻都记着,照管圣物,是属下一生的命,尊使宽心便是。”

叶辰心中不禁寻思道:“照管圣物?这破寺中会有什么圣物?”

那人哼了一声,说:“凡事小心为好,一旦出了事,可不是你我可担待的。”方丈唯唯诺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叶辰心底纳疑,这人说话好不嚣张,没来由地训斥方丈一番,可方丈身为一寺之主,却为何对他如此忌惮?

只听那人又道:“好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也懒得多呆,回去我会在长老面前,给你美言几句,毕竟破寺寒居,你也熬了不少的苦。以后好自为之吧。”

方丈道:“多谢尊使体谅。”口吻竟愉佚之极。

门扇打开,一人走出来,方丈送出门外,神态拘谨。

那人却甚高傲,穿着一身瘦长黑斗蓬,站在雪地上好显眼,他的身材格外颀长,抬头望天,满天毛茸茸的雪花,感叹道:“好大的雪!”忽然转过头来,目光如刀,道:“小和尚深夜不眠,来此作甚?”

叶辰一惊,才知已被发觉,只好从墙根后闪了出来,说:“风吹的好冷,被子也薄,冻得睡不着,便出来溜几圈,暖和暖和。”

那人不看叶辰,却瞪了方丈一眼,冷冷地说:“自古祸起萧墙,最为主人所忌。你是这儿的主人,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微微晃出几步,雪不留足迹,身形稍微轻拔,斗蓬一展,如鹰翅一样,就这样笔直地飞上天空。

叶辰看得目瞪口呆,真以为那人化成一头鹰飞走了,身为凡骨俗胎,竟具如此妙绝轻功,当真可羡可怖。

回头看方丈,他也抬着头,望那人飞去的影子,却一脸茫然。叶辰心抱疚意,说道:“方丈,我是不是闯祸了?”

方丈惘然道:“没事儿,你回去睡觉吧。对了,雪太大,山路滑溜,明早别下山挑水了。”

叶辰登觉亲切,说:“是。”

入冬后,叶辰挑水时,总要在冰面上凿开个窟窿,才能汲取溪水,着实比往常疲累很多。

翌日,飘雪兀自没止,几欲封天盖地。叶辰晨起未久,见院落内积雪盈寸,便持了扫帚,想扫出一径来。只听到三下撞钟声,隔而又五下。叶辰晓得是方丈召集众僧的钟鸣,但自己尚未受戒,不必前去掺和。

实聪和尚疾走而过,见到叶辰,嚷嚷道:“大事不妙!佛龛中念珠不翼而飞,小叶子,别只顾扫雪了,走,跟我来。”

实聪所说的是一串舍利佛珠,共由十七粒舍利子穿缀成,分别为风净寺上三辈僧徒,共十七位和尚圆寂后,火化而炼出的舍利子。可谓一串十七魂,每粒皆传奇,堪为风净寺的镇寺至宝。不过,好像除了这串念珠,这座破庙也找不出别的物什可镇寺了。

寺中少了念珠,登时引起不小的风波。阖寺僧侣聚头斗室内,虽说是全部集齐,也只八个秃头而已。

方丈神态焦灼,来回踱着步,对另七个秃头说:“这串念珠,虽非金质玉瓤,却于本寺意义殊异,是上几辈高僧的遗物,断然不可失少。”顿了顿,又道:“所以我召集大家来,命各位搜索全寺,仔细找寻每处角落旮旯。实聪实根,你们去东院。实发实丁,去后院。实恒实奂,去柴房。”

众僧听命而去,须臾间禅房空空,只剩下方丈与叶辰两个。

方丈浓浓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在一张椅上,不再说话。

叶辰忍不住凑上去,问:“方丈,我去哪搜寻?”

方丈似乎醒过神来,看看叶辰,说:“寺庙也没多大,他们几个搜寻便足够了。你回去歇着吧。”

叶辰向来古道热肠,不忍独自悠闲,说:“方丈,各位长老满寺翻找,我也不可闲着。只是那串念珠,真就在寺中么?是否已被人窃走?”

方丈摇摇头,道:“念珠也不值几钱,我们稀罕,旁人未必稀罕。定然被失落在哪了,咦!”忽想起一件事,眼神一闪,道:“想那三日前,老衲曾手捻佛珠,去后山那块悬石上打坐,觉得那地方岑寂,适合参禅,多半遗落在那儿了。”说着,已离了椅背,走出斗寺,唤叶辰道:“随我来!”

一路踏雪而行,穿过后院那扇月洞门,便是后山范围,沿途几十株老松,夭矫若龙。

再走一段,来至山边悬崖,风如刀割,雪片扑面,极为苍苍茫茫。方丈老态龙钟,立在悬崖边,好似随时会被风吹走。

叶辰顾盼周遭地形,雪地滑不留足,悬崖临渊欲坠,也真可谓天险,一旦跌落渊谷,岂不粉身成齑了?心底不免惴惴。

忽然眼神定在一块大圆石上,那石已被积雪裹住,悬挂在岩边,形状险绝,却有一件物什躺在上面。

一串佛珠!

叶辰快步奔过去,离那块石数步远,却立住了,定视着石上佛珠,心中大诧,寻思良久,似乎解了真相,面容晦暗,回头望向方丈,郁然道:“我蒙方丈活命,也可为方丈而死。方丈如欲我死,尽管吩咐,我绝不惜命,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方丈静寂如故,假装不知何意,道:“阿弥陀佛,人命可贵,万不可轻言生死。”

叶辰苦笑道:“方丈说三日前来此打坐,遗忘此珠。可为何昨夜大雪,却未能埋住它?显然佛珠是方丈不久前放在此处,想引我到此,再将我从后推入渊底。虽那时我已骨碎深渊,寺中人却以为我偷珠而逃。方丈,你的计谋纵然无缝,只是打了好深的诳语,岂非罪哉!”

方丈目光向远处望,怅怅道:“不错,确是我想栽赃灭口,才引你来此。我虽心向皎月,无奈此身不自由,诸般造孽,也大都违心而做,非我的本意。”

叶辰道:“看来那黑斗篷人,才是害我的主谋啊。方丈,你在寺中守了一辈子,只为看护圣物,岂不无趣?临死前我也想知道,圣物便是这串佛珠么?”

方丈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难道你不是为了圣物才屈居于此,不然谁甘心留在这破庙出家?你每天挑水劈柴,任劳任怨,却无半分愁色,若非另有所图,恐怕早就厌了吧。”

叶辰仰天干笑,满腔苦味,道:“三年前,我中了清兵的羽箭,几乎丧命,晕死在山脚,是方丈路过,负我上寺,才免得我暴尸荒野。我本想用这条命,伺候方丈终老,既然方丈想要,就还给方丈吧。”说着,走近悬崖边,伫在风口处,飞雪缠身,忽地纵身一展,决然跃入崖下,坠向险极的渊谷之底。

方丈微愕,倏地飘步向前,身姿之矫逸,浑无半点老态,溜过雪面却没留下一点足痕,扑至悬石边,只望渊口迷蒙,尽被雾封烟锁,深不见底,疚然道:“阿弥陀佛!”

叶辰疾迅下落,却倍感孤恓:“我独在异世,尝透世态炎凉,本以为方丈仁厚,尚可信赖,谁料也是毒肠戾肝。瞧这肮脏世界,也没个干净的人。”耳边风声尖叫,浓雾破碎,又叹想:“我才二十岁出头,年轻气盛,哪肯轻易就死?只是那恶僧决难饶我,与其被折磨而死,还不如跳渊自杀,图个心净。”

胡思乱想间,身已落百多丈,这渊究竟有多深?

叶辰不知道,但他知道,再深的渊,总也深不过人的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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