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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风雪,连山封谷,三天才止。雪停那天,方丈立在破瓦檐底,只觉得冻风裂骨,极目远望,大雪断山,心里便想着,小叶子必已死了吧,就算幸而没摔死,又怎生捱的过这风折雪僵?且谷底那些匹大狼,早就饿嗥了好几年,叶辰又如何逃得?恐怕连骨头也剩不下。

方丈心里则盼着:“叶辰啊叶辰,你千万别是冤死的魄,不然我会愧疚一辈子的。”叹一声,又想:“他怎会是冤死的呢,他合该是内奸,不然为何他身怀绝技,却深藏不露呢?他劈柴的时候,那姿态不是很美么?颇有些似崆峒派的招式,该是崆峒掌门派他来的吧。”虑到这儿,疚怀稍减,也体谅了自己。

又过月半,迫近年关。风净寺残墙破牖,也贴了桃符,沾些年味。这些闲事休提,只说正月底的一天,天色兀寒,方丈在斗室内打坐,忽听寺外马鸣萧萧,不禁怪诧。

出门瞧看,只见七八清兵下马而来,披甲挂剑,态度飞狂。这是顺治五年初,女真族入关已四年,定鼎中原,改国号为“清”,也曾下令剃发易服,圈地屠城,与汉人结下血海深仇。但风净寺向不与官府交往,方丈见来者为八旗兵,心中惊且惴惴,只怕那事透了出去,被权贵所知,才遣兵来犯。几步迎了出去,双掌合十,道:“贫寺寒微,枉顾将军玉趾,愧煞老衲!”

清兵带头者是位姓满的管带,他往地上吐口浓痰,呸了一声,道:“老秃驴,不必文绉绉的言语,反正老子也听不懂。今儿贝勒爷有兴,来这座破山头春游,特命你们这些秃驴迎驾。”

方丈面色陡僵,心中明镜似的,这般冷僻天气,春寒料峭,有谁家纨绔子弟,肯来此荒山春游?虽然这般想,但不便公然违拗,只道:“王孙光降,蓬荜生辉。”将满管带及几个随兵请入斗室饮茶,却暗里嘱咐实根候在大钟边,若逢惊变,便急撞九声钟。

嘱托方毕,已见五人悠然缓步入寺来,头前一公子神态雍贵,貂裘华美,后边随着四个中年男子,却是汉人打扮,葛衣单薄,但并不觉冷。

那公子在院内立了步,室内清兵赶紧奔出磕头,口称:“贝勒爷吉祥。”

那公子却傲的很,也不着一语,只略挥手,几个清兵忙起身打揖,退立身后,不敢稍动一下。

方丈合十躬身,道:“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则个。”其余僧人见来者不善,都缩在房内,不敢露头。

贝勒爷却眼神一瞥,只顾着玩弄拇指上的玉扳指,幽幽地道:“久闻‘落花阁’高手如云,九城十七院,名倾天下,却没想到‘白衣院’破落如此,院主也已风烛残年,实在枉费盛名。”

方丈听此,不禁浑身一颤,虽在意料之中,却也如闻春雷,袖中双掌一分,潜运内功,暗作戒备,口里却道:“老衲经年吃斋,累月念佛,哪会与‘落花阁’的杀手刺客有勾结?贝勒爷真说笑了。”

贝勒爷冷冷微笑,道:“说笑?我千里而来,冲风冒雪,就只为了来这儿,跟你说一句玩笑吗?”指尖一指,轻轻道:“拿下!”

满管带闻言,率兵而前,抽剑出鞘,几步跨出,七个清兵错落着,围住方丈,挥剑就斩。

方丈一侧身,微让剑风,袖中拳聚力发出,登时将一清兵击倒,端的力道非凡。

贝勒爷悠然道:“原来是老而弥辣,落花阁名满江湖,果然名下无虚,有趣有趣!”

方丈捏掌呈龙首状,陡然伸出,使招“龙头探水”,左擒右拿,飘步如风。虽然以寡敌众,却殊不少逊。

忽忽数招,手上妙招纷呈,心里却盘算着取胜之道,古言:“擒贼擒王”,料来多半可行。便觑准空隙,飘出战圈,疾向贝勒爷杀去。

奔到近处,长臂挥出,忽觉手背痛极,被抓出几道血痕,一条汉子挡在贝勒爷前,白衣如血,萧然而立,指尖上滴着血,可那血还没滴到地上,却瞬间成了郁碧色,正是随贝勒爷来的那汉人。

方丈大惊,吓然道:“凝碧爪!”

那白衣人神态萧索,道:“学艺不精,辱没师门。若不是偷袭一抓,又岂是白衣院主的对手!”

贝勒爷道:“方丈也知‘凝碧爪’淬着剧毒,毒入肌骨,夺魂煞魄,非凡人所能忍。告诉我,《不死诀》在哪儿?”拿出一玉瓶,道:“这就是解药。”

方丈仰头,涩然笑道:“死于凝碧爪下,何足道哉!又岂如落花阁用刑惨酷,令人欲死不能?”

猛然一声沉沉的撞钟声,回荡在天空中,飘荡在风中,绕着整座寺院回转。

北风醺醺,天色阴晦,似风雪欲来。

连续九声,鼓的满山都是钟声。

钟声尽,忽听一阵阵尖利的狼叫,此呼彼应,连续不断地叫,似乎满山遍满了狼。

贝勒爷乍听得狼叫,骇然失色,四下里一瞧,却没见半匹狼,那些清兵也握紧了剑,心中怕极。只那四个汉人毫不改色,形神自若。

那身穿黑衣的汉人辨出了狼声,道:“别眨眼,一切都是幻觉,千万不可眨眼,否则幻觉便会成真。这是一群‘魅形狼’,尽都窥在人的周围,趁人眨眼的一刹那,猝然就封了人的喉。”

满管带深觉不解,问道:“这些狼究竟是隐形,还是幻觉?”

黑衣汉人道:“是幻觉!它们不是真狼,只是真狼臆想出的幻形,已经侵入你的意念内,你闭上眼,就可看到它们。”

畜生也能操纵人的思想?满管带半信半疑,道:“我…我…我才不闭眼。”

这时,一兵瞪眼瞪乏了,稍微眨下眼,却突然被扑倒,才见到一匹恶狼现出,凶牙毒眼,张口就咬断了自己的喉咙。

但旁人却只见那兵忽然躺下,凭空飞了头颅。

黑衣人怒然道:“雕虫伎俩,竟敢在我面前卖弄!”一眨眼,双手一封,横在喉前,就看见满院的大狼,大概几十匹,凶神恶煞。

一狼扑来,黑衣人双臂展开,飞到半空处,臂膀化作一对蝙蝠翅,面目狰狞。

方丈愕然道:“幻身术!没想到‘驼背老祖’座下弟子中,也有人心甘沦落为鞑子的鹰犬。”

黑衣人充耳不闻,化作人身蝠翼的怪形,在空中振翅飞舞,时而择机扑下,一抓即离,扰得群狼极力哀嗥,却无奈何。

方丈见“魅形狼”被人识破,已然无机可乘,倒让彼方立于不败之地,便唤狼群,道:“现身!”

话刚说完,那几十匹魅形狼瞬间销声匿迹,似乎真是一场幻觉,从未发生过一般,但那兵,却真的死了。

最悲哀的人,莫过于死于自己的幻觉。

贝勒爷斜眼望,只见墙头上疏落地站着八匹真狼,毛竖爪伸,似乎随时会扑来,顿时觉得浑身发毛。

方丈觉得挺怪,小声喃喃道:“怎么少了一匹?”

那汉人也收翅变袖,伫在贝勒爷身周,另三人互递眼色,也错着站开,呈群星拱月状,将贝勒爷圈护在中间。

贝勒爷气极而怒,面色一青,道:“他可召来群狼,咱们便不能吗?”

另一个灰衣汉人道:“只怕惊了主人。”

贝勒爷怒道:“生死关头,还许多顾忌?”

那灰衣汉人肃然道:“是,主人。”从衣内取出一条小蛇,赤练黑点,细若蚯蚓。那人曲指成钩,口念咒语,那小蛇在他掌中盘起尾,昂头吐信,却忽地蹿起,斗然成为十九尺长的巨蟒,如龙而伸,舞于云中。

八狼浑然不惧,张着牙对天齐吼,腾身跃起,争向那蟒攻去,凶猛异常,却似训练有素,分成几拨,或攻蟒头,或咬蟒尾,或抓蟒腹,或踞在墙头,专挑破绽而攻。

灰衣人食指勾展不断,口中咒语吟吟,嗡嗡如蚊。

但见那蟒红瞳如火球,曲身一摆,登时化出九条头来,怒如雷霆,分向八狼咬去。

贝勒爷见此异景,即惊且怖,瞪着那蟒说不出话。

一旁的紫衣汉人却火眼金晴,手指一抹眼眸,便看出了本相,向贝勒爷解释说:“这条长虫唤作‘九头赤睛蟒’,在异兽排行榜中只排名第五十三位,但对付这群美人狼,却绰绰有余。主人放心便是。”

贝勒爷疑然问道:“美人狼?你说这群丑恶的大狼叫做美人狼?”

紫衣人道:“她们本不是狼,个个是螓首蛾眉的美人,只是被人所咒,才变身为狼。主人有兴,我去捉来一个,让主人见识。”说着身影已掷出,跳入狼群,趁一狼不备,扼住其喉,另一掌竖起,从狼头至狼脊至狼尾一路斩下,掌缘如刃,在狼皮上划出一道缝。

墙头一狼怒极,猛地扑来,却被紫衣人一记掌刀划破喉颈,跌在地上哀鸣,眼看就快断气,另一狼扑近,舌舔伤处,便瞬间愈合。

紫衣人不顾那两狼,只两手伸入狼皮缝内,划然一分,将狼皮撕裂,皮内果然裹着个如花美人,一丝不挂,身段风流,却已死透了。

另七狼恨极,狼眼发碧色,忽都仰头嚎叫,极其悲哀。贝勒爷也觉扫兴,道:“如此一来,岂不暴殄天物?”

紫衣人奋力讨好,却未能如主人意,讪讪然一笑,道:“奴才知罪。”

贝勒爷道:“算了。用你的‘鬼瞳’看看,《不死诀》藏哪了?既然老和尚不肯献出,咱们也不劳老和尚大驾了。”

紫衣人领命,道:“朱二哥,为我护法。”

那黑衣人道:“好!”咬破中指,洒出几滴血,在地上画出一轮八卦图,结成矩阵,可抵孽物妖灵之扰。

紫衣人立入八卦图内,双目微藐,似睁未睁,似闭未闭,此目虽已闭,“鬼瞳”却已睁,可看到肉眼无法看见之物。

方丈甚为担忧,生怕他望穿藏诀处,便挺手向他,遥遥一指戳去,指尖一缕剑气陡出,直射向紫衣人。那轮八卦圈被剑气所犯,登时急速旋转,将那股剑气一带,撇出八卦圈,射到墙根一石上,大石碎成粉齑。指上剑气的确非凡,但紫衣人却毫发未伤,连衣角也未沾着。

贝勒爷略显不耐烦,蹙眉发问:“卫嫉!你这凝碧一抓,苦练了十年,怎么这般逊色?连枯朽老僧也拾夺不下么?”

白衣人卫嫉一瞥方丈,见他脸色无异,爪毒尚未发作,冷冷地道:“我去了帐了他!”五指努成爪形,爪出衣袖,幽然晃身而来,倏地一抓。

方丈飘步一离,避开卫嫉,弓步驼腰,曲拳如螳螂,以静降动。

那边厢蟒狼之斗,尚未判出分晓,这边厢一爪一拳,争锋正烈。本来修禅养性的寺院,却成了一决生死的修罗场。

那些畏缩在房内隔岸观火的众僧,也战栗不止,早悔了出家在此,才知风净寺看似穷困,却另藏玄机。

紫衣人对打斗声充耳不闻,只封着眼睑,以另一只“鬼瞳”搜看全寺,面目如僵似死,良久一动也不动。

贝勒爷甚感无趣,问那黑衣人道:“朱残,为何他总要闭着眼?”

黑衣人朱残道:“据《招魂书》记载:以‘鬼瞳’观物,必先闭肉眼,方能释出‘鬼瞳’。肉眼观凡物,鬼瞳观异物,两者不可同观。”

贝勒爷道:“哦,那他的鬼瞳在哪呢?”

朱残道:“恕奴才不知。每个修炼者的鬼瞳尽皆不同,或为耳朵,或为肝胆,也或为发梢。但修炼者绝不会将此告于他人,因为鬼瞳是人身上最柔弱最致命之处,一触即亡,关乎生死。”

只见紫衣人缓缓睁了目,目光璀璨,面色却很凝重,将衣衫一肃,单膝跪在贝勒爷脚下,道:“回主人,这儿不是白衣院。”

贝勒爷一讶,道:“你说什么?难道咱们来错了地方?”

紫衣人道:“不,也正在这儿。但这寺庙只是个障眼法,白衣院并非是一座院落,而是一口井。风净寺后门出去,翻过一个山头有口井,被石头封住,那便是落花阁第六院,白衣院。”

房内僧人听了这话,都暗自点头,寻思:“怪不得方丈不让在那井打水,偏到山下挑水吃,还诓我们说那井下连着一坟,水源不干净。”

贝勒爷却一横眉,道:“莫非井下还有更大的怪物守着?”

紫衣人摇头道:“此寺虽非白衣院,这老僧却是白衣院院主,只为了在此看守《不死诀》,那井下养蛙无数,其中一只,便是《不死诀》的幻身。只是……”

贝勒爷急切道:“只是什么?”紫衣人道:“只是我们不知幻蛙的咒语,就算从群蛙中择出它来,也无法将它幻成原形。”

贝勒爷气极,咬碎玉齿,道:“休得啰嗦!将老和尚拿下!”

紫衣人道:“是。”立起身来,与朱残一左一右,如鹰似虎般攻向方丈。方丈与卫嫉斗招几百回合,气血热涌,促使爪毒运遍全身,早觉内息紊乱,如何敌得过三人围打?没接几招,一口气堵在胸口,只想咳出那口气,却咳出一口血,一口黑血。然后全身如酥,瘫倒在地上,再也难以立起。

卫嫉疾发一指,点了他胸前六处穴位,封住脉络,令他无法运功疗伤。

贝勒爷缓步走近,瞥了方丈一眼,道:“解穴!解毒!”

卫嫉以为耳朵听错了,反问道:“贝勒爷?”

贝勒爷瞪他一眼,道:“你当真没听见么?”

卫嫉肃然道:“是。”蹲下身子,挥手间便疏解了穴道,又取出一丸药喂他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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