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勒爷抬头望了望天,云如团墨,阴晦深沉,亦如他此时的心,他望了好久,才说:“我为了《不死诀》,奔波千里,不顾满衣风尘,这份苦心孤诣,料来也足可成事,没想到却要徒劳而返。”说到这儿,神色凄凉,眼神却极恶毒,冷冷地道:“汉人总是不听话,即使嘉定三屠,即使扬州十日,也改不了你们的臭毛病。‘宁死不屈’,这就是汉人所谓的骨气,既然你们改不了,那就都杀了吧!惹怒了本不该发怒的人,烽火便降临整片大陆!我发誓,我会将整寺之人屠光,再将方圆三百里戮净,人畜皆杀!只留你一个人,我不会让你死。三百里的哀鸿死殍,只因为你一个人不听话,我要让你辜心一辈子!”
方丈一愣,道:“阁下从北方而来,力求长生之诀,又何必多造杀孽?岂不知自己欲得长生,旁人也不愿就死。当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圣人之言,岂能不顾?”
贝勒爷吐气悠悠,道,:“我们女真族自古受难,在黑山白水间跳跃,骨子里充满杀性,被称为‘捕狍子的人’。如果学会了悲天悯人,恐怕我们早被契丹所灭,哪还有完颜阿骨打割土半宋的霸图?哪还有我太祖爷攻城略地的豪壮?更哪来今日万里称孤的根本!”
方丈长叹一声,道:“我也曾经多造杀孽,但如今却夜夜思愧,悔不当初。当初我为了报杀父大仇,才参入‘落花阁’,从此听命阁主,杀人无算,等到良心自谴,已落到这欲罢不能的田地。”顿了一顿,话题一转,道:“《不死诀》共分十七章,各被落花阁十七院珍藏,白衣院只藏一章。十七缺一,尚不能炼成不死之身,况且只有一章而已。所以贝勒爷屈驾前来,即使满载而归,也是于事无补。”忽长身而立,展怨眉,破愁颜,烦思俱消,朗声道:“罢了,罢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杀孽缠梦,生亦何欢?离却皮囊,死亦何苦?”刹那间,身影似乎异常皎潔,僧袍在黄风中飞舞,仰头向天,说偈曰:“梦断南柯,魄如罡风。身也思也,何物为轻?”说完,立在那儿,毫未动弹,好似僵住了一般。
贝勒爷用一种诱惑人的语调,道:“但凡你说出咒语,可饶三百里的生灵,如此一来,也算你赎回了旧日的杀孽。”
朱残道:“主人,他圆寂了。”
贝勒爷一震,道:“什么!”奔到跟前一瞧,方丈确已咽气,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态,眼神满着憧憬,但遗体却成了石柱,灰旧的僧袍兀自飘卷,如同立在田野间的向往飞天的稻草人。
贝勒爷怒极反笑,道:“好男儿!死也不肯说,有骨气的很哪!可你的族人还活着,我定要火烧三百里,让这儿三百年寸草不生。来人,屠寺!一个不留!”
朱残跪倒在地,道:“主人,他……他已经说出了咒语。”
贝勒爷眉毛下斜,冷然道:“你也敢诳我不成?”
朱残道:“奴才不敢,只是我听闻,落花阁条规繁苛,处刑惨绝,阁主掌握着每个杀手的命脉,以防叛逆,身为院主的他也不能幸免。而今他瞬间断命,可见他已说出咒语,以致触犯了落花阁主人下在他身上的诅咒,而被咒成石人。”
贝勒爷激动不已,道:“你是说,他将死前所说那几句偈语,便是解开井下幻蛙的咒语?”
朱残见缝插针,趁机拍马道:“主人所料,毫厘未差。”
忽听一人长叹道:“愿方丈往生极乐!”
众人回头,只见墙头上又现出一匹狼,竟不知何时来的,狼背上坐了一人,两腮涕痕,光头僧衣,也是个和尚,却年龄不大。
那几匹狼嗅出异味,斗然罢战,簇着围住墙头,齐向墙头嚎叫。小和尚向狼群点头示好,破涕为笑,道:“好久不见,各位美女。”
满管带急于逞强,好让贝勒爷刮目相看,便仗剑过去,道:“哪来的小秃驴?敢在贝勒爷面前撒野。”
小和尚道:“我叫叶辰,秃则秃矣,却不是驴。”
房内众僧早就纳闷:“这个窃了佛珠的小贼,怎么又回来了?”
贝勒爷亟欲去井下取诀,不愿节外生枝,便摇摇手,道:“白衣院主以一身之死,截断三百里烽火,如此壮举,我岂能辜负?所以我饶寺内僧众不死,小和尚若不想找死,就快些滚吧!”
叶辰双手合十,貌似僧人,道:“贝勒爷下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递口在狼耳边,微声说了几句话,那狼向天嚎了一声,跳身向山下奔去,那七匹狼见状,也紧随在后,转眼消失山脚处,唯见天色浑浊,山背黛痕,一片凄凉景象。
灰衣人将九头赤睛蟒咒小,幻成蚯蚓状,收入袖内。
朱残疑惑道:“这小和尚究是何人,为何那些狼竟都随他而去?”
紫衣人恍然大悟,道:“不好!”一抹眼眸,释出“鬼瞳”深望,须臾,猛然睁开眼,道:“井下空空,幻蛙已被那小贼僧取走。”
贝勒爷吼道:“给我追!”
汉衣四人躬身领命,曲膝一弹,已跃了出去,一飘即远,个个身手不凡,身影之疾,如鸣镝如流星更如飞流直下的瀑布。
贝勒爷望着他们的影子,却邪气地笑了,轻轻地自语道:“叶辰,算你狠,我记住了你!希望你,不要那么早就死,不然我会多寂寞。”
话说那天大雪,叶辰身落悬崖,堕到半崖处,求生念头忽炽,便解开僧衣,张展似鸟翅,衣布鼓风,如同大伞,虽也缓了些堕势,但果效甚微。斜目旁瞥,见得绝壁裂缝处,倒挂着疏疏几株怪松,便奋力向那松扑去,将衣袍一端甩出,卷住曲伸出来的虬枝上,由于堕力过于猛,那松枝承受不住,立时断折,却也大减了堕势,趁机挥衣再甩,觑准下一株悬松,连着断了六回,终于抓牢了一枝。
叶辰攀上那松,暗叹命大,等穿上僧衣,打量起周遭景况,不禁心凉若入冰窖。
只见绝壁如削,大雪莽莽,上崖没途,下崖没径,恨只恨身无双翅。困于此处,饥无食,寒无衾,岂非所谓的“绝境”?叶辰想:久待必死,当及早脱身。
往下低头看,离渊底尚很深,岩壁森森,也没太多挂松凸石可攀手。推敲甚久,也思不出好计,兼风雪交加,莫非真要冻饿死不成?百般无奈,便倚在松干上歇息,闭目养神。心道:“生死由命,那也强求不得,只好别太过贪生,免得到时绝望。”
忽听的一声尖鸣,睁眼一看,原来一只大秃鹫扑翅而来,错以为自己已死,想啄食尸肉。这儿深渊绝壁,秃鹫甚多,以前在寺里也经常听闻,尖耳难听,没很留意。叶辰虽未学武练功,但严寒挑水,酷暑劈柴,从未间断过,身手也较常人矫迅些,倏地折身回避,便躲过那鹫的一啄。
那鹫一惊,才知这是活人,胃口大减,翅膀扇动,飞上悬崖去了。叶辰眼睁睁看着那鹫飞离,既羡且悲:“人类本为万物灵长,我却困在此地,连个食腐肉的秃鹫倒也不如。”叹到这儿,突想出一计,便将僧衣内里撕裂,裂成几条布条,再挑个枝节错乱的地方,横躺下头假寐装死。此地的秃鹫或许馋久了,没过一会,便又一只袭来,爪子刚落下,正想啄叶辰的眼睛,叶辰撩手去捉,那鹫惊飞起,却被虬横的松枝挂住了翅,叶辰伸手便擒住它的爪,用布条缠封它那如钩的尖喙,免得它怒起啄人。将它绑在密枝间,依计又抓来几只。
叶辰将几只鹫的爪子依次敷在两臂上,张开手,纵身跃入渊中,几鹫受惊,展翅挣扎欲飞,却难以拔起爪下之人,一者飞升,一者垂降,大大抵消了堕势。
叶辰垂在空中,极为风发,两眼左顾右盼,看哪边飞鹫一旦泄气不飞,便摇臂激怒它。过没多久,便已垂落渊底处,叶辰解了鹫的爪与喙,令其飞散,笑说道:“救命之恩,绝不敢忘。”
几鹫忿然,盘旋在叶辰头顶,展翅低飞。叶辰以为它们不舍得离去,招手答谢,忽觉头皮温热,伸手一抹,臭味扑鼻,却是一泡鸟屎,落在光头上,真如一点戒疤。另几鹫也纷纷仿效,叶辰不躲不让,亦知它们恼火,道:“多谢各位为小僧受戒。”鹫们泄完了怨,才大翅横展,分头各飞,掠入崖头云海。
叶辰抹干头皮,伫在渊底,周边虽甚荒凉,烟缠雪舞,草枯风疾,但并未妨碍心怀。因着方脱死地,襟怀丰秀,即使残山剩水,看在眼中,也莫不含趣,不禁吐口大气,自言自语道:“活着可真好。”
随处转了几个弯,横眼一瞥,叶辰便凉了半截,瞬间胆寒。
只见几匹狼踞立石上,身大如马,扇形般围绕,俱九匹,都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喉咙里发出“吼吼”怒声,似乎随时会扑来撕裂了自己。
叶辰胆战心惊,从未见过狼的他,登时懵了,心想:“还不如留在那棵松上呢!”僵持良久,那九狼纹丝不动,都碧眼馋馋地盯着他,如同围观一锅煮熟飘香的鲜肉汤。叶辰好想撒腿就跑,却不敢打破这僵局。
忽然一狼说话了,它说:“这小子可真瘦!”语气婉怨,竟似女子口气。
这匹狼竟然会说话?而且是一匹母狼!
叶辰直盯着那狼看,忍不住摸摸光头,弄不懂所以然。
另一狼道:“啧啧!秦九妹,这小子瞧上你啦,你看他那双贼眼睛,专注勾魂,迷人的很哪。”
第一说话那狼瞪了第二狼一眼,道:“没看到人家是出家人么?六根清净,情欲早断。哪似你朝朝思凡,暮暮叫春?”
叶辰听到这儿,啼笑皆非,他宁可被狼吃掉,也不愿被糟蹋,嗫喏着道:“我……我不是出家人,可我……也不习惯人兽恋。”
众狼大笑,笑声如鸟吟风铃,销魂腻骨,倘若闭上眼听来,还以为身在闺阁脂厢内。独那“秦九妹”狼眼一寒,道:“小和尚不知好歹!”一跳而来,张口就咬,却被那第二狼扑到一边。秦九妹狼身一翻,四爪抓地,怒然嘶吼。
第二狼却浑不怕,道:“想吃独食么?”
秦九妹道:“他辱我一句,我就尝他一口,有何不可?”
第二狼冷笑道:“尝一口?这小和尚浑身也没几两肉,岂不被你一口尝没了?”
秦九妹道:“难道便饶了他不成?”
第二狼道:“饶了他?他可是老天赐给咱们的午餐,不吃岂不违背了天?”
秦九妹馋涎欲滴,道:“那该如何消受这美餐?”
第二狼道:“倘若割肉而分,虽个个可尝,但肉少狼多,总也吃不足瘾,连饱腹都未必能够。倒不如一狼独吞,连肉带骨,也可大快朵颐!”
众狼听此儿,都问:“该让谁独吃?”第二狼道:“不如我们打个赌,谁赢了,便可独享。”都问:“赌什么?”
第二狼思量良久,道:“还记得唐探花给咱们九女题的诗么?诗里头藏着咱们芳名,咱便赌这藏名诗。但咱们都互知名姓,也没法考较。可说给这小子听,让他猜谜,一旦他没猜出谁的名,谁便是赢了。”
叶辰大觉趣味,道:“如果我都猜出,是否就能放我一马?”
第二狼冷眼一翻,道:“你也听过赌坊猜骰数的规矩,要么庄家赢,要么下家赢,哪有骰子赢的道理?你要全猜中,咱便再出题,直到你猜不出为止。”
叶辰心道:“好毒辣的母狼!”
秦九妹道:“不可,你刚才唤过我的名,被他听到了。”
第二狼道:“难道你叫‘秦九妹’么?”
秦九妹似乎女孩嘟嘴的神态,道:“可……可我姓……”第二狼瞪它一眼,秦九妹便忍住不说,一旁呕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