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A-

金陵自古繁华,曾六朝建都于此,虎踞龙盘,极具风水形势。

若论风月场所,首推秦淮,自隋唐以来,名妓辈出,尤以近些年的“秦淮八艳”为殊。

叶辰打听到秦淮所在,便一路行去。刚过了夫子庙,只见一河婉转,两岸香楼小榭,飘出胭脂味。花灯挤簇,点点迷离,如缀着满河的星星。

游赏者甚繁,叶辰挂念九妹,无心游玩。忽然众人惊呼,抬头望,烟花炸裂,裂成一尾凤凰状,凤舞九天,衬着夜空煞是好看。

紧接着,又一朵烟花燃放,炸成一团牡丹形,极显锦绣。叶辰不顾烟花之美,只凝睇河上,舟舸如龙,不下三十艘,随水而飘动,舸头上时而斜坐着一风尘女子,琵琶别抱,声声生绿,更显秦淮韵味。

叶辰从头望到尾,一一辨来,各具形色,实在辨不出哪艘画舫最为华丽。

正当彷徨际,忽见一艘极长的画舫悠荡飘来,舫头饰金镶玉,雕画着龙凤图,舫身也极奢华,蜀锦遮门帘,苏绣裹栏杆,碧纱罩着窗格,果然一派风流色。叶辰心道:“正是此艘!恐怕隋炀帝下江南的龙舸,也不过如此吧。”

于是下了堤岸,买舟前去。截住那画舫,遥声道:“尚请许公子出来一会。”

画舫主人极感败兴,出了舫舱,耷拉着一脸肥肉,道:“哪来的晦气和尚,到这儿化缘来了!”

叶辰道:“阁下是许若虚许公子么?”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和尚果然有眼光,这船以前确是许公子的。不过现今儿你要寻许公子,得去破桥洞下寻了。本公子姓夏,却不姓许,恕不能奉陪,快些滚了吧!”

叶辰见断了线索,不禁惘然若失,立在小舟头发呆。那画舫却绕过了自己,径向下流。

舟子问:“原来小师傅是寻许若虚那个败家公子啊?”

叶辰忙道:“你也识得他?”

舟子讥笑道:“似他这般的人物,满金陵谁不识得?万贯家业,一夜败尽,除了许公子,谁还有这般大手笔?”

叶辰懒得听他说风凉话,只问道:“他现在的家于何处?”

舟子道:“家?他哪还有家?倒听人说起过,他经常睡在一孔桥洞内,蓬头垢面,也不与人言语。”

叶辰长叹一声,心道:“连你这穷落的渡人也讥刺他,如今的他又何等孤恓,纵然肠苦,能向谁诉来?当真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问舟子打听了那桥洞的所在,便离了秦淮,转过六条巷子,越往前行,人烟越稀,筑居也贫陋许多,渐显寥落,只那一轮圆月,愈发皎白。

又走了一程,就看见那拱在河面上的青石桥,小水潺潺,傍着一株大槐树,更显着苍凉。

叶辰步下桥洞,果见一人独坐在里面,抱膝听着水流声,一言不发。叶辰道:“阁下可是许公子?”

那人侧过脸来,面貌泥染,破袄裹身,辨不出美丑,冷冷的道:“这儿只有一个许若虚,没有许公子。小和尚若想寻公子王孙,该当去秦淮畔一带。”

叶辰道:“我便是寻你。阁下可还忆得妆胭姑娘?”

许若虚茫然摇了摇头,道:“谁是妆胭?”

叶辰一愕,听秦九妹说,妆胭爱煞了许公子,但这许公子竟忆不起她来,也真算薄幸名存,道:“那么纤玉楼呢?你曾也召倩九女春夜宴酒,可还记得?”

许若虚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纤玉九美’?嘿,当然记得,那九个小美人个个艳绝,眉绣脂香,当真标致的紧。至于妆胭姑娘,一股脑那么多美人,我也分不出谁是。”

叶辰微微一笑,道:“阁下形容美人,倒挺会用词,看来也是满腹诗文。”

许若虚摇头怅然道:“诗文满腹却未必,情身情肠倒是真。只识些慕句怨词,终究无补。”

叶辰为妆胭气不过,反唇讥他道:“情身情肠?亏你这般说,妆胭姑娘爱你深极,缠绵入骨,宁可化身为狼,也不怨你。而你却连她的名字都忆不得,尚说什么‘情身情肠’!”

许若虚微觉惊讶,道:“你说什么?妆胭?狼?真有一个女子这般爱我?”坐在那儿形若失魂,喃喃自语:“就似我爱她般的爱我么?除我之外,谁还能这么幼稚呢?”

叶辰见他如此丧乱,心道:“或许他真历过了一段情缘,也曾刻骨钻心,也曾欲生欲死,但不是与妆胭。”便道:“我来只想问你,那夜春宴,你给她们九个啜了什么酒?为何归去后都变了狼形?”

许若虚大觉荒谬,道:“本来凡骨肉胎,怎么就变成了狼?我与她们同饮一坛,如何我没变作狼呢?唉!变了狼倒也自在,不必似我般饱噎情毒了。”

叶辰见他神色愁惨,并非作假,知他所言不虚,看来九女幻狼,无关与他,道:“既然如此,打扰了。”转身便走。

许若虚忽道:“小师傅,请留步。”

叶辰立住。

许若虚道:“那个……那个妆胭姑娘……当真爱我么?”

叶辰道:“思慕已极。”

许若虚情不自禁地笑笑,道:“好,好。”

叶辰突然心有动颤,问道:“那么,你不嫌弃她曾经沦落风尘么?。”

许若虚道:“不,历过情海的人,怎还以世俗看事?情欲本就天性,发乎于心肠,哪有贵贱之分。”

叶辰深切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是薄幸郎!”

许若虚苦笑道:“我倒宁可薄幸,奈何我太入戏!一回的认真,竟输尽祖上基业。”说完,又忆起了那段往尘,神游物外。

桥洞内月光微弱,照着他的脸,更显得泥遮垢抹,但眼眸皎潔,仿若一尘未染。

叶辰不评一字,只立在那儿,看着他,等他。

入忆良久,万般寂灭,只剩下响水哗哗,急向东流。

许若虚斜看着月亮,魂不守舍,忽然痴痴地道:“她究竟美在了哪儿,为何我竟对她一见倾心?她的面貌也不如何惊艳,却连‘纤玉九美’中最丑的女子亦不如,不过我却着了魔般的爱了她。那时候的我鲜衣怒马,年少多金,美人如乱絮般扑衣我却不顾,独独顾了她。我送她珍珠玛瑙,玉刻奇珍,只为博她一粲。她笑的时候可真美,至少我觉得很美。后来她跟我说,她想嫁给我,我听了好高兴。但她又说,她不习惯锦衣玉食,倒想跟着我如乞丐般浪迹一生。我听了愈为高兴,只觉得她清高极了。”

他轻微一叹,又道:“谁曾料得,她也如那些女人一样,视钱如命。她劝我去豪赌,说等我赌掉了家产,便陪我去流浪,我竟傻子般应了她。那夜我赌完归来,却发见她在一胡同内,正与一个乞丐在那儿分赃,而那赃物,便正是我输掉的。”

叶辰道:“幸亏发觉得早,也算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许若虚苦苦地道:“是啊,幸亏发觉得早。当时我只作不见,落魄地步回府中,一腔绵绵情意霎时间灰了。便备下两个骰盅,等她回来后,我便说:‘咱俩赌一把吧?’她愕了一愕,问:‘赌什么?’我说:‘就赌一把,你赢了,我的所有都归你,我赢了,你便归我,怎么样?’她笑了笑,说:‘好啊,那就比谁大。’她拿起骰盅一摇,便摇出两个六点两个五点,共廿二点。我见她挥手间便掷出如此大的点数,一丝儿也不吃讶,也晃起骰盅一摇,摇毕,掀起一条盅缝,觑见了我的点数。我也不说输赢,只问她:‘你当真只看中了我的家业,而不爱我么?’她以为我掷输了,笑的好美,说道:‘实话跟你说,我一霎儿也没爱过你,又怎会爱上你这呆头笨脑?’我也笑了笑,笑的好苦,说:‘好吧,你赢了。’当夜我就离开了府院,半两银子也没带,只一身一口,一夜间沦为了乞丐。”

叶辰道:“你究竟掷出了几点,当真就输了么?”

许若虚意味深长地说:“廿四点,掷出了‘至尊宝’,的确没输。但已然心死半截,即使家财万贯,于我又何加焉?即便乞讨街头,于我又何伤焉?”

叶辰道:“可你本来已赢了,她本该归你的。”

许若虚道:“也是我爱她太深了,宁可我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想让她陪着一个不爱的人强笑一生。她不爱我,又何必强求?”

叶辰忽忆起那画舫上臃肿俗鄙的夏公子,道:“她不爱你这般的翩翩公子,却爱那丑如肥猪的夏老粗,真使人思不透。”

许若虚一愕,道:“你也知夏公子?是啊,她很爱夏公子,即便夏公子经常打骂于她,羞辱于她,她反而喜欢。那夏公子本是一乞丐,现在的他却豪奢之极,成了原来的我,我却成了原来的他。”

叶辰叹了一叹,越发对“情为何物”惑然不解,那女子买椟还珠,当真瞎了眼目么?忍不住道:“世间竟有这般贱骨头!”

忽听一人道:“我只爱我所爱,便是贱骨头又何妨?”

许若虚一听此言,如春雷入耳,疾出了桥洞,只见青石桥边立着个女子,罗衫白袜,眉目还算清秀。

叶辰道:“你是?”

那女子未答。

许若虚却已泪淋淋,哽咽着道:“阿戚,你终于会来看我了。”

那女子白了许若虚一眼,道:“我现儿已是夏夫人,许公子请自重。”

叶辰忿不过她的薄情,道:“眼浊之人,果然东施不如,貌似无盐。”

戚氏冷冷笑道:“小和尚的口舌倒也尖毒。”又斜眼瞥着许若虚,道:“他来寻你问什么?”

许若虚但见她来,早已失了半条魂,恍惚道:“问及干乎‘纤玉九女’的往事,阿戚……不不,夏夫人,你过得还好么?我每朝都想你好苦!”

戚氏立生厌色,道:“果然多事的小和尚!”忽又媚然笑道:“我嫁了如意郎君,当然过得好极了,但美中不足,便是你还活着,我岂不堵心?”

许若虚忽打了个战栗,如遭电击,茫然道:“你……你这么想我死么?”

戚氏却不答他,神色冷薄如路人,却倏地袭来,漠然喝道:“留着你,终究是个祸胎!”手中已多出一柄柳叶刀,身疾刀如风,原来她一介弱女子,竟然身具上乘武功。

许若虚也吃了一惊,却因着百念俱灰,连手指也未动弹一下,形容枯槁,由她而杀。

叶辰大急,喝道:“恶妇住手!”

戚氏自恃技长,也不着急动手,便停刀而立,毒蛇般的眼眸又勾上了叶辰,道:“小和尚从何而来?”

叶辰道:“我从风……”忽神思一闪:“且唬她一唬,也让她心有所畏。”续道:“我从登封而来,寄身于嵩山少林寺。”

叶辰自小便听闻,少林武当,江湖牛耳,料来可狐假虎威。

戚氏果然一讶,道:“少林派的小和尚怎么也打听‘纤玉九美’,莫非春心思凡,禁不住淫戒了么?”

叶辰诳她道:“是方丈令我前来,寻问许公子。”

戚氏更讶然,道:“少林方丈也知道了?”

叶辰道:“是啊,方丈什么都已知道了。”心道:“方丈知道什么?知道你这个贱骨头么?好稀罕你么?”

戚氏却眼露惧色,只望着大月亮出神,忽然道:“请小和尚回去禀诉方丈,咱们彼此各安天命,井水不犯河水,那便罢了。不然鱼死网破,少林也未必占了上风。”

叶辰见好就收,也已猜出些许端倪,道:“好说好说。既然方丈已知此事,也没必须杀人灭口了。但凡不干天和,少林也无权过问。”

戚氏道:“好吧!我也不是嗜杀之人,不然又怎能容他活到现在?”忽厉声道:“小和尚诳我的吧!少林方丈当真知道么?”

叶辰见她极为关切‘纤玉九美’去向,似乎深怕他人得知,又见她挥刀如风,身手不凡,早就动疑。又想起秦九妹所说,九女幻狼没多久,却被落花阁捕获,而遣入渊谷,落花阁又非神授,哪来这般天巧地合?料来九女之厄,或与落花阁相干,戚氏也必是阁中人无疑了,便道:“落花阁名吓风云,天下谁不晓?”戚氏神气减却,点点头,道:“希望少林寺固守一诺,能够各不相犯。”

忽听一人骂道:“小贱胚,你果然在这儿,还忘不了你的旧相好。”

月光下一个胖子怒冲冲地跑来,脚步虚浮,气喘吁吁,显见不是学武之人,竟是戚氏的夫君,那画舫主人,夏公子。

却说叶辰截舸寻问许公子时,被夏公子冷讥一顿,折身而去。当时戚氏也在舱中,不禁心感惊疑,但不敢太拂夏公子兴致,只陪他游玩半晌,等他倦厌了,才借故离了画舫,一路来到青石桥畔。

可那夏公子也不是好相与的,见戚氏神色恍惚,心底暗疑她红杏出墙,便一路追随到此,但不具轻功,未免落于后头,此刻才至。

戚氏忽见他来,急将柳叶刀收入衣袖,迎将过去。夏公子怒极,猛地挥手,打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你个不要脸的淫妇,敢背着我偷汉子!”

戚氏挨了一耳光,却不动怒,只是哀求道:“奴婢再也不敢了,便饶我这一遭吧。”

许若虚不禁心疼,道:“你……你怎可这般打她?”

戚氏为了显露清白,回头骂道:“这是我的夫君,打我骂我,岂不应该?哪轮到你这叫花子管!”

夏公子道:“对啊,我打我自己的老婆,你管得着吗?”说完手指一划,抓了戚氏的头发使劲拉扯,戚氏痛得直叫,只喊“饶命”。

夏公子骂道:“你还敢叫‘饶命’!”一手狠扯头发,另一手又狠打耳光,好不残暴!

戚氏道:“夫君打得好!奴婢口贱,再也不求饶命了。”

夏公子听她服输,才稍稍住了手。过了一会儿,两人并肩而去。

叶辰本不齿于戚氏所为,此刻但见这般光景,又不禁心肠动哀,为之深悯。但所爱非人,又能怨得谁来?

许若虚却木若呆鸡,站在朗白的月光下,一句话也不说。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