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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狼雄踞低昂,呲牙怒号,恨不能变目光为牙齿,生嚼了叶辰。却越看越饿,肚里更咕咕叫。个个神态各异,无不馋嘴。

可怜叶辰刚离险境,却又成了砧上鱼肉,听任割宰。但他秉性随意,既已无计可施,反倒安之若素,笑吟吟地望着九狼,如同望着九美图,打趣道:“身葬美人腹,王陵岂能如!死亦风流事,古今谁最殊?没想到我叶辰,倒也算开古第一人,竟能魂消于绛唇贝齿之下,魄散于柔肠绣胃之内,岂是自刎而死的楚霸王能比!”第二狼笑道:“小子嘴巴抹过蜜么,说的我心思动摇,倒有点舍不得吃你呢!”

一狼却猛地扑来,恶狠狠地道:“少废话,老娘早就饿坏,等不及了!小子,先听老娘说我的诗,竖耳听着:‘水绕春邑烟色醺,过田露首沾衣痕。’怎样!猜不出吧?”狼爪犀利,舌舔獠牙,已做好吃人的准备。

叶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哪还惧它?忍不住刺它几句:“这两行诗内竟藏着你的名字?你这般凶巴巴,诗却那般唯美。”那狼迫不及待,道:“猜不出便早说,不必指桑骂槐拖延时候,想饿死老娘么?”叶辰笑笑,道:“别人的诗还可猜不到,你的诗定要想破脑袋也要想出,不然被你吃了,岂不扫兴?”思索一会儿,便已了然,笑道:“水绕城邑,三点水旁加‘邑’,合成‘浥’字,嗯,‘烟色醺’也指水色漉漉,更加深了‘浥’字滋味。后半句‘过田露首沾衣痕’,过田露首,‘田’字出头是‘由’,左沾‘衤’字旁便成‘袖’字。原来你叫‘浥袖’,螓首垂泪浥红袖,真可惜了一个美名字。”

那狼大失所望,那第二狼笑道:“浥袖,看来你却要饿肚子了。”那狼低嘶一声,蹿入群中。又一狼挺出,道:“且听我的:‘残月如钩带三星,鸡鸣孤寺等一人。’,多别扭的诗境,也真难煞了那唐探花。”

叶辰想了想,道:“残月如钩带三星,这半句却非拆字谜,该是象形,一钩残月,带三点寒星,形似‘心’字。下半句倒易猜,孤寺等一人,‘寺’旁欠一‘人’,是个‘侍’字。心侍小姐,恐怕你也要挨饿了。”等那狼退回,第二狼又道:“啧啧!看不出,你倒聪明的紧。且听听我的,不过诗句不怎么美。便是‘题榜头名犬变女,梦破方知月含因。’”叶辰道:“这句倒有深味,似乎暗藏诗纖。”琢磨良久,道:“我知道了。‘题榜头名’者乃状元,‘状’字藏一‘犬’,去‘犬’变‘女’,便是‘妆’字,下半句‘月含因’,当是‘胭’字。妆胭姊姊,小生这厢有礼了。”第二狼道:“客气客气。”

又一狼道:“炎时入袖恐秋节,炉燃何物能销魂?”叶辰一听便知,道:“‘炎时入袖恐秋节’,这半句却有典故:汉成帝妃班婕妤曾作《怨歌行》,以团扇自喻,遣发幽思,其中便有句‘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所以这半句诗的谜底便是‘扇’。下半句‘炉燃何物能消魂?’,想那班婕妤由宠极之妃,沦为弃妃,守着冷宫寒榻,兽炉内飘出一缕烟,却勾起回忆,不禁魂为之消。炉内究竟燃了何物?除了麝香或者碳香,也合该没别物了。嗯,谜底便是‘香’。扇香,好美的名字。”那狼折服。

又一狼道:“凡鸟非梧不栖脚,梧却折木又断根。”叶辰略读过《石头记》,知“凡鸟”可合成繁体的“凤”字,便道:“‘凡鸟’为凤,凤非梧不栖,非醴不饮。而‘梧’折木,便为‘吾’,‘吾’字断根,去根部一‘口’,乃‘五’。原来是凤五妹。”

又一狼道:“毒泪离目舔破舌,鹤顶怎如美人唇?”叶辰道:“好个毒女子!定然是被男子深负,才害成这般!淌出的眼泪都可毒烂舌头,鹤顶红也没她的唇毒,谁能禁住那一吻?”那狼道:“你可没说出我的名姓。”说着便飞扑而来,狼牙惨白。

叶辰不顾自身,悠悠道:“添红姑娘,何必这般着急?”众狼一听,急将那狼的尾咬住,硬拽了回来。叶辰道:“毒泪离目,‘泪’缺‘目’,只剩三点水,‘舔’破‘舌’,留下‘忝’,所以三点水加‘忝’,为‘添’字。鹤顶怎如美人唇,仙鹤的头顶与美人的唇怎有相似处?那便是同为红色,那红,好艳好鲜!”

又一狼道:“腊尾夜黑怯去去,一人独酌入口浑。”叶辰道:“腊月尾便是年关,之所以夜黑,只因‘无月’,‘腊’尾没‘月’为‘昔’,‘怯’去‘去’,徒剩‘忄’,‘昔’加‘忄’乃‘惜’。‘人’入‘口’为‘囚’,不对,‘囚’字大煞,谁家女子能以此做名!嗯,当是‘一人入口’,‘一人’为‘大’,入‘口’为‘因’。惜因姑娘,险些猜错你的芳名。”

一狼又道:“毁诺食言连两夕。”叶辰道:“‘诺’食‘言’为‘若’,‘两夕’叠连为‘多’。连着两晚都不赴约的薄幸郎,若多姑娘,又何必为他倾心?”

九狼已猜中八狼,独剩那秦九妹了。秦九妹心中忐忑,说话也没底气:“唐探花给我写的诗句,是‘二月八月愁遮心’。”另八狼都知叶辰心窍玲珑,才思敏捷,况已知秦九妹之姓,必能一语说破,是以没一狼将秦九妹的诗入心,只寻思着等秦九妹败了,继续下一轮打赌。

叶辰略微琢磨,心下已晓:“二月者,春之一半,八月者,秋之一半,春头秋脚,可合成‘秦’字。‘愁’字遮‘心’为‘秋’,原来秦九妹是叫秦秋。”想到这儿,道:“这句诗,我猜不出来。”九狼大愕,相顾茫然。

秦九妹喜出望外,道:“这小子果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飞纵而来,叶辰却忽闪身,掠到一旁,道:“慢着!”众狼以为他将说答案,都竖耳凝听。没想到叶辰却向秦九妹道:“我是你一个人的猎物,不可……不可被他人看见,只能一个人……一个人躲在没人的地方吃。”秦九妹狼眼发绿,道:“哪那么多讲究,在这边吃也一样。”

叶辰道:“不可!我讨厌死在这儿,定要挑个山美水秀的地方。不然我就拉屎撒尿,让你吃的臭不可耐。”秦九妹可不管,提身扑来,道:“那就先咬死,再洗洗。”叶辰一闪而过,道:“总要容我将遗言先说出吧。”

秦九妹一怔,道:“嗯,那你说吧。”叶辰挨近它,在它耳边微声说道:“秦秋姑娘,这儿群狼眈眈,你当真不想寻个别处,独吃我么?”秦九妹微愣,才知他早看穿了自己名姓,但为何不揭露呢?秦九妹看眼叶辰,心道:“管他呢!先依了他,去个没人的地方,那时便不怕他揭露了。”张口衔起叶辰,几步跳上一坡,往坡后掠去,影疾如电。

叶辰并没“以身喂狼”的大无畏精神,只是刚才听狼语,辨狼性,而知它心肠最直,应最易善感,也最粗心,到个没人的地方,若软语哀求,或施计作诡,也许能从它爪下活命。

秦九妹越过三丘五坡,至一凹坳内,投下叶辰,便磨牙张口。叶辰却忽然道:“女子最哀,莫过于沦落风尘,可悲,可叹,可悯!”秦九妹一惊,道:“你如何得知我是青楼女子?”

叶辰心道:“你们九狼皆不同姓,可知并非亲姊妹,而唐探花却能题诗相赠,内藏九女之名,若不是狎妓买醉,留诗于红袖春帕,又是何由?以诗词送妓,从唐宋起,便成文人习性,至此未衰。只是那唐探花好不阔绰,竟令九女陪醉!”心虽了然,面却愕然,道:“我只顾叹我那青梅竹马的情伴,哪知你也是青楼女子?”

秦九妹道:“你的情伴?她在何处?”叶辰心道:“该编个什么故事给她听呢?”一边思索,一边长叹,好拖延时候,叹了好久,才道:“我跟她从江南相遇……”秦九妹道:“你刚才不是说青梅竹马么?”

叶辰说漏了嘴,立时狡辩:“邂逅江南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也算青梅竹马。我两在秀野桥上望月,彭蠡水畔牵手,月牙泉边促膝。”秦九妹又道:“月牙泉不在江南,而远在敦煌。”叶辰道:“我带着她到处游玩,不可以吗?我们海誓山约,私订偷盟,可她爹却是个赌鬼。九月十三那夜,谁料她爹倒足了霉运,一股脑儿输了精光,最后竟将女儿作为赌注押上,却也输了。想起那夜真个惨,也似今天,下了好大的雪,可怜我的她,就这样被人带走,她一步一回头,哽咽无语,我也落了第一颗泪,等到路头不见了她,我还站在雪中巴望,只见到雪地上留下的,那一排脚印。”

秦九妹道:“江南的九月也会下雪?”叶辰只顾着烘托凄惨氛围,却忘了自然规律,道:“你怎么这般冷心肠?难道没听出这故事很惨么?九月下雪,窦娥含冤,你没听过戏么?”秦九妹点点头,道:“后来怎样?”

叶辰面带伤感,道:“后来我听人说,她被卖进勾栏,成了风尘女,我无钱赎她,也心灰意冷,便剃发做了和尚,想绝了情根,谁知……我总也忘不了,夜夜都好想她。今天我就要死了,我多想再见她一面,可她……哇!”竟大声哭了出,哭声惟妙惟肖。

叶辰所料未错,秦九妹确是心直肠软,只是沦入青楼后,受尽白眼,为人侧目,又经一段孽缘,幻化狼身,才变得乖张。今听叶辰苦诉衷情,不免伤悯,又见他这般留恋一风尘女,顿时心称知己,真觉他是古今第一情僧,便忍饥饶他一命,又有何妨!道:“你走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你定要蓄发还俗,拼命挣钱,哪怕劫夺偷盗,也要赎她出风尘。青楼度一日,心死一截灰。没人能晓得青楼女子的苦。唉!”怅怅地叹着,不知是为自己而叹,还是为了叶辰的“情伴”而叹?

叶辰听它一叹,不禁痴了,道:“我会的。”心下疚然,满不是滋味。

秦九妹折身而回,几步跳远,跃至一坡头,回身望了叶辰一眼。

那多情的一眼!

却也是致命的一眼!

一箭倏来,疾然穿入狼腹,秦九妹痛极而号,伸颈向天。

叶辰一惊,忽见几人从石头后蹿了出,横叉持弓,原是山脚庄落的猎户。领头那人道貌岸然,三缕须髯也极秀,喝道:“别眨眼!提防‘魅形狼’惑心。莫慌神,照着‘坤云阵’站步。”语气含威,当非寻常人。

众猎户听后,围着秦九妹一散,错落地站开,看似混乱,却乱中藏正,不仅堵住秦九妹所有的出路,且可首尾相顾,彼此补短。秦九妹吼吼怒发,毛直如刺,立在那坡上昂首,忽地跳起突围,却被猎户的钩叉封住。

那领头人大袖一扬,撒出鱼网,登将秦九妹兜住。秦九妹翻爪挣扎,却越挣越紧,原来那网也非寻常鱼网。

叶辰大为焦急,道:“放了它!”领头人回头看叶辰,道:“小师傅是风净寺的?”叶辰道:“正是。只请你放了它。”

领头人道:“这狼不是一般狼,食人不吐骨。风净寺养狼护寺,却害苦了周边百姓,大违佛家本性。”叶辰疑然道:“狼是风净寺所养?”领头人笑道:“我诳你作甚?你们方丈可不是寻常寺僧,也算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匹,只不过小和尚不知罢了。”

叶辰想起了昨夜黑斗蓬人说的话,心下信然,道:“我知道。而我便是撞到了方丈的秘事,才惨遭灭口,从崖头落入此渊。”

领头人吃了一惊,仰头望那座崖,崖高入云,哪能堕下不死?道:“你炼过《逍遥谱》吧?不然怎么能如鸟般飞下。”叶辰摇摇头,道:“我身无一技。”那人不信,抓过叶辰的手脉一搭,弦跳轻弱,果然半点内功也无,道:“怪极!怪极!”忽然道:“方丈与你的仇恨未断,那你为何还救他的狼?”

叶辰肃然道:“不!她不是方丈的狼,而是我的妻!”那人更惊,忽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方才我在那块石后,听到你说的风流往事,你的意中人却不是它。”叶辰道:“那是我编给她听的故事,本只想哄她别吃我。但她心肠皎潔,不识人性虞诈,本身就深囚苦海,却为他人感叹,岂不令人心倾?我叶辰还未受戒成僧,亦无家室妻小,怎不能纳她为妻?”

秦九妹听此,芳心可可,狼眼似乎噙出泪,思着自己身世之坎坷,先落为圣贤指骂的妓女,又成了人皆恨畏的恶狼,从未一人怜己惜己,心道:“无论他这话是真或假,我便立即死了也值得。”

那人却双目一冷,吼道:“可它是妖!吃人的妖!人妖殊途,难道你不知吗?”叶辰道:“妖吃一人,只为果腹。人杀千人,却可封侯。之所以人比妖清白,只不过杀而不食罢了。”那人道:“一派胡言!”

叶辰道:“要不你杀了她,再杀了我!我两也可寒泉相聚,那样也不必人妖殊途。”那人阴阴一笑,却道:“我才舍不得杀它。过了年我师兄便来,我要擒狼作法,将此狼妖炼成兽奴,听我召唤,为我摆布,好与我那师兄斗个高下!”

叶辰怒极,气的脸色发白,道:“你……你真是禽兽不如!”那人涵养极厚,挨骂而不变色,道:“我不杀它,却可轻易杀了你。”双指一捺,剑气发出,登将远处一树齐腰斩断,令人咋舌。

秦九妹忽道:“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本姑娘柳身蒲质,衣非锦不穿,食不美不咽,哪会下嫁于你这穷小子?说甚劳什子的鬼话,快些滚吧,也不怕污了姑奶奶的耳朵。”

叶辰一笑,心道:“看来她真对我动了情!”朗声道:“既然姑娘嫌弃,小生告辞。”说完大步踏出,认出方向,望渊口行去,越行越远,更不回头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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